第3章 她的病
而另一邊,聚仙居的二樓小閣樓處,一個年輕書生正坐在軟墊上,靜靜的看着底下,人來人往,熱鬧祥和。
這座渝都城,繁華顯赫,與別的地方就是不一樣,處處都在吸引着人,把控着人,做着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幹着那些骯髒的勾當,為了生活,亦是為了生存。
“她如何?”見有人進來,嘴角一扯,笑了一聲,還順帶把玩了一下手中的玉佩,溫玉暖心。
進來的人便是方才被召進公主府看病問診的大夫,東辛。
見了安然坐在位子上的人,東辛請了個安,行了個禮,恭敬的回道,“只是輕微的發燒,人有些昏昏沉沉的,不過並無大礙,睡個幾日,便可無恙。”
“發燒?”那人的眉頭輕佻,似是有些意外。
“是的,發了燒,”東辛點了點頭。
是的,發了燒,不是人為,是真的發了燒,而且並沒有東辛說的那般,並無什麼大礙,長寧的身體,是壞到了極致,十分的虛弱。
坐着的人突然轉過了頭來,看着身後的東辛,眼神像是要把人給看穿了,東辛被看的有些發毛,只能一味的低着頭,也不敢多說話,亦是不敢輕易離開。
過了一會,他才罷休,又重新轉過了頭去,看着底下的人聲鼎沸,聲音悠悠的傳了過來,“你在她的葯里下了東西?”看似漫不經心的詢問,卻讓人害怕。
東辛聞言連忙跪了下來,“先生,”此時早已是滿頭大汗,冷汗直流。
他怎麼會知道?就連公主府抓藥的人都未察覺,他又怎麼會知道?
“先生恕罪,”東辛將頭埋的越來越低下,整個人伏在那人的眼前。
東辛口中的先生,便是聚仙居的新主人,那個被人口耳相傳,奉為神人的南宮瑾。
此時的南宮瑾微微的皺起了眉頭,並沒有看向東辛,只是顧着把玩着手中的那枚玉佩。
從側面看過去,他的長相很清秀,是很典型的書生相,溫文爾雅,算不得十分的出眾,卻帶着較之常人的一份堅毅與冷冽,又像是飽含久經風沙的滄桑,聚在眉心,散之不去。
東辛見他沒有轉過頭,也沒有別的反應,接着開口解釋道,“屬下,屬下只是想讓長寧公主吃些苦頭,屬下心中有數,自有分寸,那葯並不會傷害公主的身子,”
是的,他只是想讓長寧吃點苦頭,只是想讓她吃點苦頭。
他的確是往長寧的葯里多加了一味東西,是有迷魂的作用,但更多的是能讓人出現幻覺,如今長寧因為發了高燒,人昏昏沉沉的,大都數時間都在睡着,這最多也只是讓她在夢裏睡不安穩罷了。東辛行醫多年,醫術雖然不是頂尖,可也算是高深,下的分量很輕,也把控的很好,常人根本難以察覺,就算是察覺到了,只會當著是普通的安眠藥粉,減輕長寧的痛苦罷了,並不會多加懷疑,更不會懷疑到他的頭上來。
但他確實沒有想到自家先生會知曉,也沒有想到南宮瑾會當場質問他。
南宮瑾聽了東辛的話突然就生起了氣來,“分寸?”
握着手中的玉佩,手上青筋盡起,可以看到的很明顯,他是真的動了怒,“你心中揣着的是什麼分寸!”
不光是東辛,站在身側的一干人等,誰也沒有想到他家先生,為何會動這樣大的怒!只是為了素未蒙面的一個公主?為了一點不關痛癢的葯?
這些年,他們跟着先生在黑暗裏活着,摸索着,爬行着,見慣了血腥與骯髒,用盡了手段,耗光了陰謀,這些對他們這樣的人而言,早已算不得什麼,他家先生也一直雲淡風輕,沾着血腥的手早已髒了心,變得不幹凈了。
南宮瑾繼續開口說道,“長寧公主是陛下最疼愛的女兒,是渝都第一公主,在經歷了廢太子,凌氏一族之事後,亦能保全自身,榮寵萬千,公主府何等榮耀又戒備森嚴,一旦被發現,惹人懷疑,牽連的不止是你一個人!”
即便是生氣發怒,也只是加重了幾分語氣,南宮瑾從頭到尾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
南宮瑾的話,不無道理。
長寧是皇后嫡出的血脈,與太子一母同胞,又被陛下親口諾言,許配給凌家少公子。
可現如今,皇後去世,太子抄家,凌氏滅族,身在其中的公主長寧卻依然是渝都最驕傲最尊貴的長寧公主,陛下對她的恩寵一如既往,甚至比以往更甚,誰也奈何不了她,也不敢輕賤她,一人保全了公主府,亦保全了本該一同死去的她的幼弟,如今的長寧王爺,說起這個封號,又是一個茶餘飯後的閑談。
“是屬下思慮不周,”雖然如此,可東辛還是心有不甘。
替自己不甘!亦是替那些人不甘!更是替少將軍不甘!“可是,先生,屬下實在不甘,”東辛抬起了頭,挺直了背,雖然依舊是跪着,可全然沒有剛才的那副模樣,“數十萬大軍,慘遭枉死,少將軍屍骨無存,太子亦是被問斬,她長寧公主未免太過寡情狠心,屬下實在不甘!”
“不甘心又能如何?!”
南宮瑾轉過身對着東辛,右手一揮,連帶着衣袖,打翻了放置在一旁的盆栽,陶瓷混着泥土,應聲而落,碎了一地泥濘,滿臉的戾氣,左手仍握着那枚玉佩,不肯放手,又顯得異常的小心翼翼。
過了片刻,握着玉佩的手終於是有些鬆動,臉上怒氣不在,似是溫柔又是懷念,最後他無奈的搖了搖頭,輕輕的順了順玉穗,復而轉過了身去,“你該知曉,長寧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長寧安康,他才能安康!”語氣里滿滿的無奈與不情願。
“先生,”
東辛還要說些什麼,卻被南宮瑾出言打斷了,“無論如何,都不該傷着她!包括我!”南宮瑾的這番話像是在警告東辛,警告旁人,亦是在警告自己,因為他也害怕,他會做出什麼事來,但他知道他不能,因為這是那個人在世上唯一放不下的牽挂了,若是傷了她,他又該如何安心?
“亦算是了了他的一個殘願,護得她的一生安康與萬世榮寵。”
可是凌雲,若是有一日,我真的不得不傷害他,你又當如何?真的會從風沙里跑過來,從墳墓里爬出來,揪着我不放,同我置氣嗎?
若是這能如此,那便是最好不過的了。
“屬下知錯,屬下甘願受罰,”東辛雖然是認了錯,可依舊是一副不情願的樣子。對他而言,長寧就是個狠心薄情的女人,令人厭惡至極。
南宮瑾擺了擺手,鬆了口,“算了算了,是該讓她吃些苦頭,受受夢魘的折磨,才知曉,我們日日活在什麼樣的黑暗之中!”這件事,就算是這麼過去了。
就在這時,又進來一個人,看樣子也是來向南宮瑾稟告些什麼事情的。
“先生,”看着這裏面不太正常的氛圍,雖然是好奇,但還是正了正臉色,喊了一聲先生。
“你說,”南宮瑾又恢復了之前的那番模樣,清清冷冷的。
那人便開始敘述着自己探聽到的消息,“東辛前腳剛出公主府,後腳長寧王爺就趕了過去,如今應是守在長寧公主的身邊,”
南宮瑾並沒有意外,這本就是倫常,長寧王爺因了長寧公主才能來王爺的殊榮,又受長寧公主的庇佑得保安全,姐姐生病了,自然是要第一時間去看望的,所以只是淡淡的說了句,“他們倒是姐弟情深,”
見南宮瑾點了點頭,又繼續說道,“奧,對了,還有程家公子,聽聞消息,也是火急火燎從軍中趕了過去,不過卻被公主府的人擋在了門外,沒能進府,”
程家公子?這倒是稀奇事了。
程家公子,程康之,是程相程叔言的嫡子,亦是獨子,程相夫人早亡,程叔言亦是個深情的人,終此一生,只得了這樣一個兒子,而程康之卻是個庸庸碌碌的無為之人。剿滅凌氏一族,程叔言算是第一大功臣,事情完結之後,過了不到一年,程叔言便選擇了退隱朝堂,告別俗世,開始過起道士的寺廟生活。
當今陛下感慨程丞相一生功勛卓著,任勞任怨,忠心耿耿,一直保留着他的丞相之位,還封了他的兒子,也就是程康之,為新一任的鎮國將軍,代替那本該屬於凌雲的位子。
而凌雲卻再也回不來了...
忘了說,程家是皇親國戚,是國舅,程叔言是故皇后的親哥哥,程康之是長寧的表哥,自幼便是愛慕長寧,一直圍着長寧打轉,而長寧同這位舅舅,一直很親近,將他視作父親一般尊敬對待。
在進渝都前,他們就聽聞,程康之同長寧,青梅竹馬,郎情妾意,陛下也一直屬意他們兩個人的婚事,尋着一個時機,打算給他們兩賜婚呢,好親上加親,畢竟長寧也到了該出嫁的年齡了,在拖下去就要晚了,而長寧也從未提過一句反對或者不肯的話語,算是默認的意思,只不過陛下的婚事遲遲沒有下來,而兩人沒有人先開這個口,所以才一直拖着。
而南宮瑾想着的卻是,長寧,你可不能就這樣忘記了過去,我可不能讓你活得這麼輕而易舉。我要你用一生來為他陪葬,生生世世的陪葬。
不知不覺,眼裏閃過了一絲狠厲。
“先生,那接下來?”
是在等待南宮瑾的下一步指示,卻聽見南宮瑾說道,“暫時不用,等她的燒退了再說,”
“是,先生。”然後那人便就出去了。
長寧,你的這場病倒是及時,只不過,再如何,你也改變不了,這既定的事實,和該來的命運!
南宮瑾將手中的玉佩,舉到了胸前,對着日光,玉佩晶瑩剔透,是塊難得的上好之玉。
南宮瑾對着天空說著,又像是對着空氣,“凌雲,你所愛之人,也不過如此!”
然後笑出了聲,很悲傷,也很滄桑,隨着夕陽西下,他的身影也掩埋在了黑暗之中,只是那笑,一直掛在嘴邊。
又過了一日,已是第二日的早上,長寧已經昏睡了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了。
一晚上她都睡不安寧,斷斷續續的說著一些胡話,讓那些候在她身邊照顧她的人都十分的擔驚受怕,摸了摸額頭,燒確實是退了不少。
“我沒有,我沒有...”長寧雙手擰着背角,滿頭大汗,臉色亦是蒼白,像是做了什麼噩夢,說著一些讓人聽不太清楚的話。
“姐姐?姐姐?”慕平一直守在長寧的床前,寸步不離,看見姐姐這副痛苦的樣子,簡直比自己生病還要難受,“元容,姐姐這是怎麼了?”
“奴婢不知,”元容也是擔心害怕。按理說,過了一晚上,這燒退了應該就會醒過來了,可公主還是沒有醒來的意思。
“雲哥哥,雲哥哥...”長寧喃喃的說著一些話,聽不太清楚。
慕平抓着長寧的手,用自己的手握着長寧的手,“姐姐,我在這裏,平兒在這裏,有平兒陪着你,姐姐安心,”他想要讓長寧安心,不要那麼的害怕。
噩夢雖然嚇人,但他會一直陪在她的身邊,一直陪着她的。
“哥哥...”
慕平湊近了長寧,耳朵貼着長寧的嘴邊,想要聽得仔細一些,聽清她在呢喃些什麼,卻聽見長寧一聲聲喊着的是,哥哥與母親。
“哥哥...母親...哥哥...”更多的是哥哥,廢太子從陽。
“姐姐,”慕平緊緊握着長寧的手一顫,臉上是失落也是失望,還要一點點的心寒與絲絲嫉妒。
這許多年了,同姐姐最親近的還是哥哥,不是他。
同樣是一母同胞,因為他出生的晚,他從來都比不上太子哥哥,也比不上他在姐姐心裏的位置,從來都比不上,亦得不到哥哥同母親的愛護,也沒有同他們一起長大的情意,而他長大的時候,他們都不在了,姐姐亦沒有往日的笑顏了,亦要為了照拂自己,受人委屈,不能安生。
慕平不知道他為何要生氣,又為何會有如此的感受,可他就是生氣了。他放開了自己握着長寧的手,站了起來,離開了床邊,對一旁的元容開口說道,“元容,你好好照顧姐姐,”
元容也沒有留,只是回了個禮,繼續照顧長寧。
慕平打算離開,神色漠然,他本就是他們世界裏多餘的那一個,無關緊要。
“不要!”
身後的長寧大喊了一聲,從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