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忘記
我艱難地開口:“我不會再去記這個人了。”
“傻丫頭,沒有忘,又何須記?”他一向清朗的聲音里有一絲幽幽的嘆息。
忘記。
沒有忘,又何須記?
我親愛的哥哥,為什麼總是這樣聰明?我們進了城,並沒有立即回府。宗諭哥哥興緻勃勃地領着我看他封地的首府,直在街上
逛到傍晚才回去。
剛進府門,管家就趕上前叫住了我們:“殿下請留步!”
“這是太守大人剛剛差人送來的請帖,說是京城裏左相的公子來了宣城,請主子們過府一敘。”他一面彎腰說著,一面將手裏的帖子高高舉過了頭頂。
“你先下去安排車輛,我們換過衣服隨後出發。”宗諭哥哥一面拉了我的手向前走,一面回頭吩咐管家。
到了城東的鄭府,不見太守本人迎出來,守門的僕人也不通報,直接領了我們進去。看來,宗諭哥哥是這裏的常客了。
進了府門,穿過一條長長的走廊,就是前廳。
遠遠地就看見,身着蟒袍的中年官員跟一位年輕的公子對坐着談笑風生。
“家父身體一向康健,有勞大人記掛……”那個年輕人笑聲朗朗,聽起來挺耳熟。
大概是聽到了腳步聲,鄭太守和那個公子一起起身迎了出來。
“端硯!”看清那個人的臉,我一下子驚呼出聲。
宗諭哥哥立刻一副見鬼的表情,說:“你認識他?”
我怕他知道那些事會難過,只好含糊地回答:“這個……說來話長。”
“宗諭兄,別來無恙啊!”端硯好像也看出來我有顧慮,連忙打岔。
原來大家都是熟人。
可是,為什麼以前我一直不認識他?
良久,似乎是想起了宗諭哥哥那個奇怪的表情,端硯略帶氣惱地開口:“聽宗諭剛才的意思,青禾就不能認識我么?”
宗諭哥哥笑了,說:“就憑左相公子的大名,整個京城,誰還會希望自己的妹妹認識端硯?”一直以為,端硯的孟浪之名只是在青樓里流傳,沒想到卻是名滿京城。我還真是佩服他的本事了。
“既然是左相公子,怎麼我從來沒在太學裏見過他?”我終於憋不住心裏的困惑,誠實地問了出來。
太學裏專收三品以上的官僚子弟,他的父親位居當朝左相之尊,他怎麼會沒有資格進?
宗諭哥哥笑得更是大聲:“這個人性好美酒佳人,太學裏的清規戒律他怎麼守得住?”
我終於明白了。不是沒有資格,是他自己一直翹課。
鄭太守見我們停下了寒暄,這才走過來領了我們去後花園的涼亭。
沒有山珍海味地大擺筵席,也沒有叫歌舞助興,只是簡簡單單地在涼亭里擺上幾個小菜就着秋風對月淺酌。很少有官員這樣招待自己的上司。這個鄭太守倒是個風雅之人。
一壺酒漸漸見了底。
很快,一個黃衣的少女,雙手捧了酒壺,徐徐走過來。晚風吹得她一身的紗裙翻飛搖曳,襯着清幽的月色,有一種說不出的動人風情。
“這是小女昭華,”鄭太守趕忙拉着她對我和端硯介紹,轉身又看向他女兒:“昭華,快見過左相公子和上陽公主。”上陽是我的封號,只是此刻被他拿來和左相相提並論,倒是別樣的怪異。
“叫我青禾就好!”
“叫我端硯就好!”
我沒想到端硯也會同時開口,尷尬地沖他笑笑。
那個叫昭華的女子也不靦腆,大大方方地站過來請了安。我微一抬手讓她起身,低頭細看這女孩子,雖算不上絕代佳人,卻也眉目秀致,頗具靈氣。更難得娥眉淡掃,清新出塵,倒是當得起“昭華”的美名。
鄭太守示意昭華給我們倒酒。
宗諭哥哥伸手一擋,說:“鄭大人客氣了,只是宗諭今晚還有事要辦,恐不能盡興,還請大人見諒!”
我沒聽說他今晚有什麼要事,疑惑地看向他。
端硯也好奇的開口:“這麼晚,宗諭兄還有公事?”
“不是公事,是私人恩怨!”宗諭哥哥冷冷地說,一掃剛才的溫和神色。
我想到他白天說的,“素弦的事,交給哥哥來處理”,心裏大概明白他說的私人恩怨是什麼了。
他讓我不要去仇恨,不要被仇恨蒙住清亮的眼睛,並不代表,他就會忍下我的侍女所受的凌辱,當作什麼都不曾發生。他幫我擔下這些,只是想牢牢地把我護在他的身後,希望我依然做那個單純無憂的小公主。他哪裏捨得讓我忍氣吞聲地受委屈!
“需要下官出力么?”鄭太守關切地問。
“區區幾個蟊賊,何必勞師動眾!”
“多帶幾個人不好?”我見識過他的武藝,知道宗諭哥哥的自信不是沒有理由的,可是想到那幾個人兇狠的樣子,心裏還是有些惴惴。
一邊的端硯見我不放心,站起來,說:“今天左右無事,不如我陪着宗諭兄走這一趟!”
你行么?我狐疑地看向他。
他立刻像是受到了極大的侮辱,忿忿地瞪我一眼:“有我在,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到你宗諭哥哥分毫!”‘宗諭哥哥’那四個字怪模怪樣地學了我的語氣。
宗諭哥哥也不想我太擔心,略一思索,終究妥協了,朝着端硯深深一揖,說:“如此,有勞端硯了!”
鄭昭華不明白他們要去做什麼,卻還是一臉擔心地說:“不管碰到什麼事,都要千萬小心!”
不久,端硯和宗諭哥哥動身離開,鄭太守差了人送我回王府。
回到府里,一個晚上都在擔心,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着。
素弦走過來,伸手握住我的手,說:“公主,怎麼了?”
我任她握着,久久沒有抽出來,看着她的眼睛。那裏面,不復靈動,卻還是盛了滿滿的關心。我終於嘆了口氣,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半夜的時候,隔壁的院子裏一陣擾攘。
我一骨碌滑下榻,批了衣服就出去。素弦緊緊跟在我身後。
推開房門我就震住了。只見他們兩個斜倚在軟榻上,身上的衣服,還沒有來得及換下,素色的長衫染着大片的暗紅,映着燭火,格外觸目驚心。
“你們受了傷!”我撲上去,一手一個掀開他們外袍,慌了神地在他們周身尋找傷處。
端硯按住我的手,竟還有心思笑,“再摸下去,整個京城,誰還會希望自己認識宗諭的妹妹?”真是小肚雞腸,這會兒都不忘打擊宗諭哥哥。
我沒心思跟他鬥嘴,什麼也顧不得,惶急脫口:“你們怎麼樣,有沒有受傷,有沒有事……”
他們一個都不說話,定定望住我。我看到他們外袍濕透,底下的單衣也半濕了,染上斑斑血跡,竟看不出傷處在哪裏,一時間手腳都軟了,只抓住兩件衣擺不肯鬆手。
“我沒受傷。”宗諭哥哥低低開口,語聲輕柔。
我這才一口氣緩過來,想說什麼話都哽在了喉嚨里。
“都是那幫蟊賊的血。”他以為我不相信,忙脫下外袍。
我怔怔望住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不知道是哭是笑,似乎還沒有從方才的驚怕中回過神來。
“可是端硯受傷了!”良久,他又涼涼開口。
我一下子跳起來。急忙向端硯看過去。
端硯盯着我的眼睛,面色不虞地嗤笑:“現在才來緊張我,遲了!”說完,也不理我,冷冷翻過身去。
一旁的素弦驀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緩緩開口:“素弦多謝殿下和端硯公子!”她竟然都知道了。
我突然不知說什麼好,傻傻地立在原地。
請的大夫很快到了。端硯借口要換衣服,抬手趕我們走人。我和宗諭哥哥各自回房,素弦卻執意要留在外間,說是擔心端硯半夜沒人照顧。
我也不太放心他的傷勢,想了想,點頭答應了。
回去的路上,宗諭哥哥感嘆出聲:“這個端硯倒是看不出,一身武藝,着實了得!”
能讓宗諭哥哥都贊好的武藝?我不可置信地張大了嘴巴。因為我的這個哥哥從不曾輕易誇獎人。
“那他怎麼還會受傷?”我又疑惑地問。
“他替我擋了一刀!”宗諭哥哥微微嘆了口氣,才說。
我由衷感慨,“沒想到端硯這個商人,倒是沒被銅臭熏壞了義氣!”
宗諭哥哥聽完,怔怔看着我,大笑出聲:“商人?”
“他確實是個商人,整個天朝最有錢的商人!”停了笑,他又認真地補充。
我沒吱聲,默默轉身回房。不是對宗諭哥哥的話不驚訝,只是這一天給我的震驚太多,有些麻木了。
幾天後,端硯傷勢漸好。我們一起去了黃山。
到達山腳下,已是黃昏。只好休息在一家客棧里。
草草地吃了點東西,走出客棧,夕陽正斂去最後的一絲光彩,天邊紅艷艷的一片,群峰沉靜肅立。
“黃山集九州各大名山的美景於一身,尤其以奇松、怪石、雲海、溫泉‘四絕’著稱。”宗諭哥哥仰面看着對面的群山,眼裏閃着奕奕的神采。
我知道啊,從小就知道。“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這是著名地理學家徐霞客先生對黃山的美譽。
黃山,過去就是蕪湖,然後不遠就是南京。那是我生活多年的地方啊!
身邊一位遊客接口:“‘奇松、怪石、雲海、溫泉’,這四絕公子概括得甚是精妙!”
我們一起轉身回望。
來人舉止沉着,眉目清朗分明,神情中卻帶着一股說不出的傲氣,簡單的一身黑衣並不妨礙他在身後的眾人中鶴立雞群。
這又是哪位權貴公子么?我回頭看向端硯和宗諭哥哥,他們微不可見地搖搖頭,竟然也不認識。
那個人也不等我們問,微一抱拳,“在下複姓山下,名又風,不知能否有幸結識各位高才?”
根據我兩世為人的經驗,主動搭訕的人通常不是騙子就是登徒子。
我冷漠地開口:“相逢何必曾相識,擦肩而過就好,深交就不必了!”轉身拉了端硯和宗諭哥哥就走。
天不亮就起來爬山。
黃山我來過很多次,可是以前從沒有見識過它如此清峻天然的樣子。
等到登上山頂,看腳下浮雲蒸騰,漫漫似海,陡然對天地造化心生敬畏。不由得深深感嘆,原來九重宮闕之外,另有一種力量,比皇家天威更令人折服。
我站在最高峰極目遠眺。
宗諭哥哥從身後抱住我的腰,輕聲問:“在看什麼?”
我向前挪了挪,稍微離開他一點,低嘆:“真是江山如畫!”
端硯朗笑喟嘆:“千峰競秀,真正無峰不石,無石不松,無松不奇。如此黃山,偏偏在淮南封地。宗諭兄好福氣啊!”
宗諭哥哥從群山上收回視線,搖頭沉吟:“天地之闊,山河之壯,即便是帝王家也不能盡攬囊中。”
他定定俯視山下,又說:“腳下的這片土地,始終默默無言,雷霆暴雨不怒,風和日麗不驕。所以這麼多年,不管如何改朝換代他都不會變,變的只是上面自以為主宰的匆匆過客。這就是江山!”
我微微側着臉去看他的表情---那是一種很自然的澄澈和明亮。我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他能夠如此漠視廟堂上高高在上的那把龍椅。真正閱盡名山大川的人,怎麼會甘心困在京城那一份狹小的天地里疲憊了身心?別人要的是江山,要的是權勢,他鐘愛的卻是這份遊歷欣賞的自由。
“端硯受教了!”端硯深深作了一揖,表情前所未有的認真。
再回到宣城已經是兩天後的事情。
沒進府門,管家就疾步迎了上來,攔住我們,說:“稟殿下,宮中來人求見。”
宗諭哥哥立時翻身下馬。我也呆住了,如果不是出了大事,管家萬萬不會如此唐突。
腦子裏一時千頭萬緒,我想不明白京城裏怎麼會突然來人。
宗諭哥哥猶豫了一下,一手拉了我進前廳。
來人一副宮中內侍的打扮,極恭敬地對我們行禮,然後開始宣讀詔書。詔書以太子哥哥監國的名義頒發,大意是讓宗諭哥哥帶着我回京一起參加父皇的葬禮。
這樣光明正大地讓人來宣宗諭哥哥回去,蕭別大概已經鞏固了在朝里的勢力。只是沒想到,他竟這麼快就知道了我在淮南。倒讓人小看了他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