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靈魂行者
“懶惰海象號”在轉向逃跑之後又遭受了敵艦的幾輪齊射,那些實心的大鐵球輕鬆破開船殼,從船尾直接貫穿到了船艙內部,無情地收割着生命。
一切都結束了,護航的三艘護衛艦已經有兩艘被擊沉,其餘一艘也不去營救落水的友軍,達利眼睜睜看着那艘船憑藉輕巧的船身迅速逃離了戰場。
這片海域只剩下可憐的“懶惰海象號”和上面滿載的士兵們獨自面對公國強大的艦隊,隨着船尾接連中彈,船身開始傾斜。而公國的艦隊絲毫沒有要俘獲這艘船的意願,只是不斷地開炮……開炮。
有些絕望的水手開始跳海逃生,大批不懂水性的士兵不再聽從長官們原地待命的命令,他們湧上甲板爭搶着小艇上的位置,絕望的情緒一旦瀰漫開來就變得不可收拾,發號施令的軍官被士兵們殺死、踐踏,人們為了爭奪小艇上的一個位子刀兵相見,被自己人殺死的士兵數量要遠遠多過死於炮轟的人數。
膽小的工兵達利·艾因富特遠遠躲開瘋狂的人群,他爭不過他們,主動放棄了登上小艇的機會。
達利寄希望於公國艦隊的救助,他知道在海戰中除非雙方有深仇大恨,其他大多數情況下都會善待俘虜,而此次交戰的雙方都是半島上瓦爾斯塔人,他們是同胞,只是分別效忠公國與貴族同盟,應當會對彼此的倖存者報以慈悲之心,希望如此吧。
達利這樣想着,眼見船身開始下沉,他鼓起勇氣,脫下厚重的制服和皮靴,對着黑暗的水面一躍而下。
剛一入水他就後悔了,因為此時的海水冰冷刺骨,浪濤也在干擾他的呼吸,以他的水性和體能必然無法堅持游到公國艦隊的搜救範圍。
所以他改變了自己的目標,那是遠處一塊漂浮在海面上的大木板,如果他能堅持游到那裏,爬上木板之後就可以趴在上面用手划水。
於是他拚命地游着,對抗着冰冷的海水和浪濤,求生的意志讓他輕鬆超越了自己曾經游過的最長距離,終於在即將筋疲力竭之際抓住了木板的邊緣。
他的雙手死死抓住木板,一條腿拚命地想要搭上去,又滑下來,他沉了下去,本可以放棄就此告別此生,但他不能死,有家人還在等他歸來,他憑藉意志拚命地在水下蹬腿,終於重新浮上來抓住了木板,劇烈地咳出喝下去的海水,這次他用盡了最後的意志和力氣成功把腿搭上木板,隨即整個身子翻了上去,趴在那塊寄託了所有希望的木板上。
這時他依稀聽到遠處敵艦方向發出一陣歡呼:
”瓦爾斯塔公國萬歲!瓦爾斯塔公國萬歲!”
可憐的“懶惰海象號”被擊沉了,這次倒霉的登島行動以失敗告終。
達利·艾爾富特趴在木板上,他把雙臂浸在冰冷的海水中朝着那歡呼聲傳來的方向划動着,寒冷和疲憊逐漸奪走了他的意識,他把手縮回來放在身體兩側,想要歇一會繼續再划,身體的最後一絲熱量都被寒冷抽走,他不知不覺地閉上了眼睛,腦中想起那首自己曾讀過的瓦爾斯塔古老詩歌,那是一首描繪死亡的詩歌:
“沉溺於往日的回憶
從未延續的夢
黑暗的神祇低語着我的名字
隨吾前往彼端,遠離人世種種痛苦折磨
不再悲傷
舉手伸向天空
放飛心靈
忘卻一切走向墳墓
是時候溘然長逝
靈魂駛向暗影中的彼岸
我將不再悲傷,再見我的朋友
是時候溘然長逝
是時候溘然長逝”
就這樣默念着,默念着,很快他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渾渾噩噩,恍恍惚惚。
不知過了多久,達利發現自己正站在水面上,四周籠罩着某種怪異的濃霧,抬起頭也看不到月亮,只有一種詭異的幽藍光芒透過濃霧照亮水面。
震耳欲聾的炮聲消失了,敵軍的歡呼聲和戰友們的求救聲也是,耳邊只剩一片死寂。
(為什麼我能站在水面上?身上幾處被碎木扎傷的傷口也絲毫沒有感到疼痛,難道我已經死了?)
比起面對死亡,更讓他感到絕望的是再也見不到家人,自己沒有和家人打聲招呼就私自決定參軍,原本想要的特赦、自由、職位、年金這下全都成了泡影。自己還從未扛起過作為長子的責任,難道自己庸庸碌碌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這時,天空中出現了某種生物,它無聲地拍打雙翼,像是一隻巨大的烏鴉。可是那恐怖的眼睛不像鳥類應有的,反倒讓他想曾在魚市見過的某些海洋生物,巨大無神的眼瞳泛着一層死灰,此刻這恐怖的目光正死死地瞪視着他,片刻之後,達利終於聽到了聲音,那是翅膀扇動的聲音,隨後那神秘的生物飛走消失了,身旁只留下一片濃霧層層包裹着他。
終於,寂靜完全被打破了,達利感覺不到風,卻能夠聽到輕微的詭異風嘯聲,前方的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條像是由無數只螢火蟲組成的,好似繁星般璀璨的道路,此路蜿蜒曲折又漫長,不知通往哪裏。
達利看着腳下那些璀璨的光點,他踩了上去,腳上沒有任何的感覺,此刻他不用呼吸和感受不到寒冷,越來越確信自己已經踏入冥界。
走了不知有多久,他走到了這條璀璨耀眼道路的盡頭,達利驚訝地低頭看着腳下,一個自己再熟悉不過的身影趴在一塊木板上一動不動,他看着這詭異的一幕,那人全身赤裸,面孔朝着側面緊閉雙眼,像是昏死過去。
(諸神保佑,這不就是我自己么?我……怎麼能看到自己?我真的死了么?)
他想要伸手觸摸這張熟悉的面孔,但是他的手像是化作了虛無,沒有任何觸感,徑直穿過了那軀體。
這時,那雙眼睛忽然睜開了!一股強大的力量把他拉拽、撕扯。達利恐怖地嚎叫起來,眼看自己的手臂被吸入了那具一動不動的軀體,隨後整個身體都被吸進去了。
等到他恢復意識,只覺得頭痛欲裂,彷彿無數只蠕動着的食肉爬蟲在顱內啃噬着他的腦髓。
他重新感受到了傷口的疼痛,感受到了清新的海風吹拂着他那已經被晒乾的頭髮,感受到了已經不那麼冰冷的海水,他又能呼吸了。
達利翻過身來,努力支撐自己在木板上坐起來,熾烈的陽光刺得他只能眯着眼觀察四周,周圍的海面滿是漂浮的碎木與屍體,公國的艦隊已經不見蹤影。
(這是怎麼回事?我死了,進入了另一個世界,現在又活了過來?)
達利呆坐在那裏滿腦疑惑着愣了幾個小時,直到他難以忍受饑渴和飢餓。
他伸手抓起一隻因為好奇而靠過來的魚兒,一嘴下去咬死了它,魚肉連同皮肉骨骼和內臟被一起嚼碎吞下,飢餓讓他絲毫感覺不到腥味,只是貪婪地咀嚼着。
他口中乾渴,於是併攏雙手捧起海水喝了下去,隨後就被嗆得全吐了出來。
正在他劇烈地咳嗦之時,猛然間看到遠處有艘單桅杆的小船正在打撈着什麼東西,這時他也顧不得喉嚨里的乾澀疼痛,用嘶啞的嗓音瘋狂地叫喊着:
“救命啊!救命啊!這有活人!”
小船上的水手們聽到了呼喚,朝着他的方向駛來。
幾雙長滿老繭的手拉他上了船。
其中一位滿臉鬍子的老水手給達利遞過來水袋,他問道:“朋友,你是效忠哪一邊啊,公國還是貴族同盟?”
達利喝下一袋淡水以後感覺喉嚨中的火被澆滅,他答道:
“我是貴族同盟的工兵,我們從塔嘉維港出發,在某個夜晚被公國的艦隊擊潰了,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海上昏厥多長時間。”
“哦,那正好,小夥子。我們是塔嘉維港的船夫,等我們完成這次航行就順路把你帶回去,你可能得等個半個月左右,因為我們要去別的港口把船裝滿再開回去。你很幸運,這片海域就發現你一個活人。”
達利癱倒在小船在甲板上,他在心中呢喃着:
(是的,我很幸運。如果我說出來我那離奇的,死而復生的經歷恐怕會被當成瘋子,回去以後怕是要被送到瘋人院裏。)
所以他一言不發,只是躺在那裏,享受着清新溫暖的海風吹拂自己赤裸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