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語成讖
彼時尚不過八九歲的年紀,影七就已出落的嬌俏可人。起初,因着這出挑的相貌,鄰里的孩童們都樂意圍在她身邊。
只不過,卻僅是起初而已。
打小就失了雙親的她,多年來與年邁的祖母相依為伴,住在貞京偏僻的西郊。雖說生計拮据,可老人慈愛,幼女貼心,日子過的倒也熙熙融融。
然好景不長,因着祖母一直做着織補的活計,為維持生計,沒日沒夜地穿針引線,操勞過度,加上年歲漸長,忽而一日醒來,一雙眼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還沒滿十歲的她,只得盡心儘力照料着。然而老人雙目失明,身體亦是每況愈下,卧病在床之後,有時一整日都說不上一句話。
唯一的親人是瞎子,不論自己是哭還是笑,祖母都看不見,也不會回應。沉重壓抑下,影七便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情緒。
感情日益淡薄,對於外界只剩下漠然。日子久了之後,無論恐懼緊張,或是喜悅憤怒,都只存在心底深處,再不顯露出來。
一眾人圍起,講個樂事,人人捧腹笑個不停,她雖覺有趣,臉上卻僵住一般,再做不出表情,與氣氛格格不入,像個人偶一般,顯得十足扎眼。
“蘇妤,你傻了嗎?”
“蘇妤,你是不是不會笑?”
“蘇妤,你到底聽不聽得懂我們說話?”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還會如此問着,用好奇的眼光打量她。次數多了,便就勢認作她是故作清高,有意與人淡薄。
再到後來,孩童們才漸漸發覺,她與他們不一樣。
於是便只剩下奚落和孤立。
時日流逝,她的面容愈發如花似玉,從而惹來妒忌。不知怎的,漸漸傳出去個呆傻的名聲,沒人再樂意與她走近。
僅是這樣,倒也沒什麼。
只這美貌招來的不僅是嫉妒和惡意,亦有垂涎。
彼時的京兆尹家,二公子囂張跋扈,沉湎淫逸。偶有一日在城郊狩獵,回程無意間遇見,竟喪心病狂到對尚還年幼的她動了邪念,揚言要買她入府作丫鬟,虎狼之心昭然若揭。
朦朦朧朧間,那一日的光景再次浮現在眼前。
於那間城郊破敗的陋室內,她正在喂祖母喝葯,京兆尹府的家丁們凶神惡煞闖進來,叫囂着來接少爺新買的丫鬟。
她誓死不從,咬緊牙關擋在祖母床前。盲眼的老婦卻迴光返照般站起身,拿出針線盒中的剪刀,顫顫巍巍衝上前保護孫女。
眾人推搡間,祖母不慎跌倒,腦袋撞上桌角,登時就癱軟在地。她瘋了一般撲過去,老人只說一句“快走”,就再沒了氣息。
被扯出家門塞進馬車的間隙,她找了個空當拔腿就逃,身後家丁們似虎如狼追在身後。
不知跑過多久,逐漸體力不支,再加上心頭悲憤,她重重摔倒在地,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腦海中充斥着深不見底的絕望。
然而再清醒后,四下卻是風平浪靜,一派靜然。黃昏的微光灑下,周身溫暖。
她凄涼地對上了一雙既滄桑,又灼灼發亮的目光。原來自己那時摔在了皇陵城前,被掃墓的老人救下了。
不知老者於其中做了什麼,京兆尹府的人沒再找來。她回家厚葬了祖母,孑然一身,心灰意冷。
老者可憐她無處可去,便將她留在了身邊,收做義女,並教授她武藝。
可謂是一段奇迹般的境遇。
此後,並未過多少時日,忽而有一天,平日裏人跡罕至的皇陵城卻忽而來了個客人。
那是一個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長相如謫仙一般。目光淡漠,氣質清峻疏離,通身透着與年齡不符的沉穩。
他是來挑戰義父的。
然而老人卻搖着頭拒絕了。
“我年事已高,並不願再參與到爭鬥中了,就在此安心為先帝護陵就好。外面既已是年輕人的天下,公子想做什麼,放手去做便是。”
那位也不糾纏,只拱手稱了聲謝,便欲離開。
出乎意料的是,義父叫停那位公子,卻將她推到身前。
“總將這孩子悶在這裏,倒怪委屈的。我教了她些武藝,既然影二幾人都不在了,公子倒不如就讓她跟在身邊罷。”
她一瞬就慌亂起來,滿腦子只想着,到最後,連唯一的義父也要放棄自己了。
心緒煩亂下,那公子轉過身,眸光閃爍幾下,卻笑了:“倒未嘗不可。”他這麼說。
她還記得自己不情不願地問:“公子真肯收留我?我只會些三腳貓的功夫,也並未有什麼出眾的本事。”
再破罐破摔添上一句,“我連笑都不會。”
她以為他會訝異,可那人神情並沒如何變化。
“不會笑,不笑便罷。”他顯得漫不經心,話語卻飄飄然灌進了她耳中。
“人活着,本就沒什麼是必須得會的。”
灰暗了許久的心間,似有一束光驀然照了進來。
原來自己一直為之介懷,為之自卑不已的事,根本就沒甚大不了。
根本就不必強求。
或許跟這個人走,確實是正確的選擇。
回首望着義父,老人的目光悉數是期許。她上前走近那位公子,眼中再沒猶疑:“如是公子不嫌棄我武藝尚淺,蘇妤願追隨。”
霞光好似被一縷一縷收集起來,匯在眼前人清亮的眸中。他歪着頭想了片刻,微微笑道:“沒有表情,卻算個優點。你這幅面容就如一張白紙般,可以隨意塗抹斑斕的色彩。”
彼時她困惑不已,並不理解這話的意思。只如今再想,卻可道一聲,一語成讖。
那天的晚霞絢爛,閃閃灼灼,晃得人睜不開眼睛。再過一瞬,漫天暮色驀地收斂,天地扭轉,她忽而就驚醒過來。
眼前還是那間漆黑的石室。昏黃燭火中,胖子正憂慮地看她:“小婉姑娘,你沒事吧?”
驚愕之下,蘇小婉回了回神,緩緩道:“沒事,我只是做了個夢,夢到從前的事。”
此刻於她的腦海中,還回蕩着那一日他們最後的相談。
“今日過後,你是影七。”
“是,白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