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人走茶涼,滋味各知。
開會,雖然是一種稀鬆平常的工作方式和議事形式,內在卻蘊藏了豐富的、值得玩味和解讀的信息,。
其一,一般來說,一家公司、企業或社團,在開大會的場合所公佈的事項,早在小範圍內已得出結論、作出決定。即便形式上是所謂的全體公開討論,通常也會因眾口難調、意見不一,於當場也得不到實質性結果。所以,一個利益體內部大多數關於重要事項的討論、協調、溝通和博弈,普遍是在閉門小會上完成。那種參加人數越多,範圍越廣泛的會,內容也就越務虛空洞,往往是形式越大於實質,僅僅流於走過場。
其二,大多數利益體的基層管理團隊及其上級主管共同參與的會,也許每個與會者雖然並沒有指定的座位,但其實每個人都會自然而然地根據各自在自己心目中,在內部的等級、地位、權重,選擇自己認為合適的,與身份匹配的座位。所以,即便座位沒有被指定,但會被微妙地固定下來,久而久之則形成了在小範圍內的約定俗成。
絕大多數情況下,《國際導報》的經營部門例會,完全符合以上兩點:
每個人照舊坐在自己一貫以來選擇的位置,相互之間極有默契地不會坐到別人的椅子上。而名片上的職位,以及在日常工作中,個人和領導之間的親疏遠近,此時成了一個個隱形水牌。
除畢岩在心情大好時,念及一群麻瓜韭菜下屬的股票賬戶收益,偶爾發揮自身專業特長,現場點評預判股市走向或宏觀經濟未來趨勢,能讓在場的大多數人豎起耳朵、瞪大雙眼、屏住呼吸,深怕錯過任何一個關鍵字眼之外,周例會就是一種典型的參與人數和涉及部門眾多,每個人當場背誦業務流水賬,形式大於實質,無聊沉悶的樣板戲。
不過,這年8月下旬的那場表面平淡無奇、波瀾不驚例會,卻唱出了一段和平日不一樣的旋律,一切彷彿猝不及防,又似乎早有定數。
這天的例會,表面上看起來與往常並無太大區別,到會人數還算齊整,只是從這年春天開始,何淼缺席例會的次數逐漸增多。但因近一年多以來,她並沒有太多實質工作內容彙報,所以存在感並不強,大多數人似乎也沒有意識到她今天的缺席。
與往日不同,白如璋沒有安排各部門首先就上周的工作進行發言,這天例會的第一個環節,他宣佈了一條突如其來的消息:
“現在向各位宣佈一項人事變動,丘恩澤因個人發展的打算,何淼考慮到孩子上學的安排,上周他們向公司提出辭職。這些年,展覽展示場地租賃部從無到有,恩澤付出了很多,也非常努力,有不小的成績。恩澤與何淼來公司的時間不算短,這些年的共事相處下來,與同事的感情也很深厚,所以,在這裏,我們祝他們在未來事業更上一層樓。有時間就多回來看看老同事們。接下來,我們請畢總也講兩句吧。”
此時,丘恩澤靜靜地坐在畢岩的右手邊第一個座位上,將自己左腳腳踝翹在右腿膝蓋上,伴隨着抖腿,左腳掌也快速地抖動着。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機屏幕,面無表情,也一言不發,就好像宣佈的是一則與自己毫無任何關係的消息,似乎也更不關心畢岩就此事會說些什麼。
白如璋說完,看了看坐在自己正對面的當事人,又將目光轉向自己右則的畢岩,鑒於事前已提早進行過溝通,對於上司會響應自己的提議作一番發言,他並不擔心。
畢岩嘴角微微上揚,露出舒緩的笑容,會場內冰冷凝固的空氣也隨着這個笑容一起放鬆。他用自己中氣十足的嗓音,不緊不慢地說:“本來這樣的事情,我覺得也沒必要在周例會上講,可既然白總建議通報一下,讓我說兩句,以表達公司對員工的不舍,那我就說兩句。以前我總說,員工離開其實真不一定是壞事。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從我們這裏走出去不少人,事業成就也都不錯。比如焦國維,今年年初離職去創業。當然,這些年,也有不少出去了之後再迴流的員工,這也說明,大家對我們這幾個領導的能力和人品的認可。這是一個不斷變革的時代,我們要擁抱變化,不要抗拒它。外面如果有不錯的機會,我鼓勵大家多多嘗試。走出去后,能飛黃騰達開枝散葉,也都是公司的資源和財富。你看我們的內容團隊,有不少去了地產公司,或者基金公司和銀行,還有一些企業的甲方,現在都成了我們的客戶,都與我們有不錯的業務往來合作。”
在場每個人默默聆聽兩位長老的二人轉,有的表情不悲不喜不增不減地看着正在發言的畢岩;有的在一邊豎起耳朵聽的同時,一邊和丘恩澤一樣,看着自己的手機屏幕上的股市行情、社交媒體賬號以及新聞。
與丘恩澤的處境有幾分相似,自第一天入職,何淼也因始終無法找到合適自己的定位而尷尬和無措。不過,前者尚幸運,始終不曾挪窩,可她卻從平面業務渠道部門折騰到機電事業部,最終再迴流渠道部。論及與各大廠商的關係,何淼無法與在此行業內摸爬滾打多年的楊心遠比,而在公司內部資源爭奪異常激烈的這一行業市場,她也無法開發有價值的相關業務,所以只能又不得不回到如同雞肋的渠道部門,重拾服務廣告代理公司的老本行。四十多個月來,何淼在業務輔助部門與核心業務部門之間遊走,工作成果都不盡如如意。她做過各種嘗試,努力體現自己的價值,而最能拿得出手的業績,就是為公司的各項落地活動,提供酒店住宿消費的廣告置換。為了給自己爭取相對好的工作生存環境,她甚至努力維繫和姨太太的個人關係,但這並不是其本性,她在骨子裏實則頗好勝且不願委屈自己依附他人。這個獨自撫養孩子的單身母親,在種種努力與嘗試后,始終沒能突破各種現實困境。
“親,他倆辭職,你有提前收到消息嘛?”趁畢岩發言的功夫,百思不得其解的程翕,向會議桌對面的甘純發去微信。
業務上被不斷邊緣化的何淼離職,對眾人來說也許不算意外,可身為公司重要業務部門總經理的丘恩澤辭職,讓人感到有點不同尋常。因為,與業績不理想的何淼不同,丘恩澤也算有亮眼的收入成績可交差;而在內部管理上,他可謂緊跟領導步伐,看似與二位長老也有不錯的個人關係。
“嗯,早一陣聽說了何淼要離職,但是丘恩澤倒是讓我有些小意外,估計是他岳父家對他有安排吧。”
自打剛一起共事,甘純與何淼就莫名其妙地勢如水火,而隨着後者的離職,兩人間似乎毫無任何來由的矛盾和仇怨,也隨之煙消雲散。
“前陣子的例會上,畢總說起要對部門和業務進行調整,我就覺得要開殺戒了。對一些不賺錢的部門,估計領導要裁減富餘的管理崗位,畢竟這些崗位的人員成本相對要高。他當時說:’這麼多年,公司從沒主動調整,都是員工自己走。’當時他說的這些話,你還記得嗎?”回想起大半個月前的相同場合,程翕覺得如今眼前這一幕,既是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當時我覺得,何淼是這次內部調整的對象,可如果丘恩澤也和這次調整有關,就真有點讓人摸不透了,他好歹也有業績。”
“我記得這話。經你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可能是領導提前暗示過他們:覺得不行就趁早自己走人。因為如果是直接拿到枱面上說,就打臉了。所以他們就選擇了主動離職。這速度,真快啊。”
“嗯吶,現在是第三季度下半場,估計財務馬上要開始做新一年的人員成本預算,所以要在近期定下來。”
即便與何淼幾乎快到了有你沒我的地步,但甘純並未因老冤家的失意感到幸災樂禍。在身不由己的利益衝突中,她始終堅持自己在任何時候都不說風涼話的原則:“想想,覺得公司也挺沒人情味的,不賺錢就走人。”
“業績不好就得走人,擱任何一家公司都是如此。只不過,員工個人業績難看的無奈,真是有苦自知。”
程翕看着丘恩澤那瘦削的、伴隨抖腿的節奏不停晃動的背影,雖然她並不認可也不喜歡其為人處事待人接物的種種做法,但對其自身弱點以及處境,自認也能洞察得比較透徹。眼前的一幕幕,難免讓她感到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她覺得,說到底,此時此刻在場的絕大多數人,都不過是被各種偶然推到一個崗位,靠出賣自己的勞動獲取回報,並且為種種制度與潛規則所局限,不能基本掌控環境的棋子罷了。
“是啊,人走茶涼,滋味各知。哎,走了也好。”
甘純覺得,離職能得到的最大福利就是,以後再也不用開這形同嚼蠟的例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