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如同孤島一般

時間一晃眼來到星期五，這是程翕入職以來的第一個周末。這幾天來她只能自己忙乎事情，有點感覺像個沒頭蒼蠅到處亂撞。接下來該做些什麼？關於這個問題，她不但一頭霧水，對公司上上下下的業務管理規章制度，她也完全摸不着頭腦。而且，這家公司似乎也沒有任何一種機制，能讓她有章可循地着手去了解自己需要知道和想知道的一切。

上午，程翕心不在焉地上網看行業數據分析來打發時間，直到中午時分，她從自己的隔間走到隔壁，主動對佟樂說：“領導，中午一起吃飯？”

自打第一天正式上班，白如璋把程翕安排進入“江”之後，便再未就其工作安排與之進行過任何一個字的溝通。她雖自行對部門運作情況進行了一番簡單初略地摸底，但自己的具體工作到底是什麼？負責什麼業務板塊？在業務層面有什麼樣的權限，等等這些問題，她統統一無所知。自打佟樂出差回來后，對自己在臨走前給程翕佈置的任務，他似乎也完全拋諸腦後，隻字不提。眼前的一切未知，令急性子的程翕壓根不知道，自己現在要從哪裏下手開展業務。

和上司搞好關係的必要性，幾乎是人人心知肚且明和不言而喻的宇宙真理，想來，既然眼下自己決定回到職場謀一口飯吃，何況上班一個星期了，還沒有哪個上司就具體工作安排，與自己有過細緻溝通，如此下去肯定不是個辦法。於是，程翕更加認為自己有必要主動找佟樂溝通，畢竟他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是這項工作能否順利開展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

“不了，中午我有事兒。”

佟樂面部表情略複雜，眼神中的抗拒還帶有些許飄忽，並且聲音低沉，態度冰冷地回應對方，他此刻的態度，與程翕第一天入職的時候截然不同。

其實就天生的性格而言，程翕並不算一個主動的人，不過因長期從事銷售崗位，再加上過往有幸經歷各種被修理，以及在業務開拓中的磨練，她才逐漸明白，人在屋檐下要適時低頭。她因性格缺陷吃過不少苦頭，當然，也在挫折中不斷反省和改變。這世上總有一些人，隨年歲增長，臉皮越來越厚，可即便內心隨年歲增加而強大，遭遇拒絕，誰都難免不爽。一番自討沒趣，程翕只好無奈作罷。後知後覺的她還未領會到，佟樂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

佟樂分管的原本不到30人的小部門，現如今被白如璋摻雜了一些他不得不接收的下屬。他還不得不給這些異族，各種他不願給予的職務頭銜，甚至是業務領地。程翕並不是佟樂肚子裏的蛔蟲，她還不知道，如不是這個胖子迫於無奈，何嘉志也不會出現在“江”“河”“溪”之中的任何一各房間裏。

下午一點多，當佟樂帶着鈕茵、溫卉、馮亮、薄韜一干人，吃完午飯有說有笑地從外面返回辦公室，正在隔間內獨自埋頭吃外賣的程翕恍然明白，這是佟樂在向其他人傳遞孤立自己的信號。而由此，她才開始動用自己的腦細胞順着一個頗令人玩味的畫面往下面分析：

是啊，白如璋執意替自己安排這個地理位置微妙的獨立隔間，佟樂早已明確表達強烈抗拒和抵觸，只是他無力阻攔。所以，在不知不覺間，自己在他眼裏，就成了白如璋安排到“江”的眼線。難怪，難怪自上班第一天，自己就覺得哪裏不對勁。整個部門內的絕大多數人，彷彿都對自己抱有冷漠的表情甚至是躲避的姿勢，似乎都在小心翼翼地繞開自己。也許，他們盡量避免和自己有任何接觸的同時，在背後還有好多雙眼睛在暗中觀察和防範自己這個“入侵者”。可是，白如璋這麼做的目的，或許未必就是需要自己替他了解佟樂的一舉一動，他這麼做，可能僅僅只是敲打這個公司內營業額最大的業務部門的總經理，不要以為什麼都可以自己說了算。

程翕突然感到自己像一個從外星來到地球的生物，被隔離、排斥和孤立，也感到不舒服，也不安全，但仍試着說服自己，這一切都不過是自己太敏感。可回想上班第一天與團隊開會時的情景，品味部門內所有人對自己的態度，琢磨佟樂斷然拒絕自己的原因，看看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如同一座孤島的獨立隔間，她怎麼也無法說服自己，這種內心感受，僅僅只是因為自己的敏感。同時她還為自己的後知後覺和反應遲鈍，為佟樂的幼稚，感到無奈，還有好笑。

程翕本就不是一個喜歡跟上司套近乎的人，與郁佩合作多年，兩人不錯的私交，也是建立在前任上司超強的業務能力以及不錯江湖口碑與人品，還有平等與相互尊重的基礎上。想來熱臉貼冷屁股，套近乎還碰了一鼻子灰，對這個全然陌生的環境，前一分鐘還無所適從，也無從下手的程翕，突然毫不在乎地暗自罵道：“難得老娘有心情有興緻有覺悟願意對你示好，媽的，居然不領情。靠，老娘又不是來交朋友的，不管了，以後，有事說事；沒事，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他媽愛誰誰！”

所謂職業經理人，大白話表達不過就是打一份工。既然打一份工，無非靠出賣自己的時間和技能，謀求一個適合的崗位和一份與預期相距不遠的收入，來賺錢養家餬口和找一點社會存在感罷了。程翕稀里糊塗地坐上這片孤島的目的，單純而明確：沒想傷害誰，也不想被傷害；沒想過要取代誰，更不願意被誰取代。為生存，在預先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捲入原有的內部矛盾，她感到有些沮喪和無奈。

“程總，佟總通知十分鐘后在“湖”開部門全體大會。”正當程翕滿腦子分析和處理着各種信息的時候，鈕茵敲擊玻璃門的響聲打斷了她的思路。而直到此時此刻，程翕覺得自己總算讀懂了這個部門內務總管，在自己初來乍到時，眼神里的所有台詞。

周五臨近下班前，每個人的臉上掛着輕鬆的表情，三五結隊地有說有笑着進入會議室，見人到齊后，坐在主位上的佟樂板著臉開始發言：“現在開一個部門全員大會，人都到齊了吧？有誰不在？外出沒提前告知的，算全天曠工！我昨晚12點多才回來，今天上午9點半準時到辦公室，發現幾乎沒有人準時到公司。隋盈盈，你說，今天早上你幾點進的公司？行政規定的上班時間是早上9；30到下午5；30，全部門內只有田曉寧準時到。她可是你們這些人當中，家住的最遠的人，單程都將近要40公里。她尚且都能準時，你們這些人實在太不像話了！程翕、何嘉志，我掐過表對時間，你們倆今天早上也遲到了，作為部門副總不以身作則，在這裏公開提出批評！！從明天，哦，不對，從下周一開始，都給我準點上班，遲到的，按照公司相應規定處罰。”

“佟總，您老人家這幾個月來，有幾天是早上九點半到辦公室的？干銷售工作，要求每天早上準時進公司？試問您自己又能堅持多久？三天？還是一周？”何嘉志一邊面無表情地正在微博上衝浪，一邊在內心暗自嘀咕。他那不以為然地神情，就好似壓根沒聽到，或對方正在批評的是別人。

聽完佟樂的開場白，程翕心中的一百個白眼翻了過去，不約而同地與坐在她正對面的何嘉志一樣，在暗地裏反駁道：“我連自己被找過來具體幹什麼都不知道，何來以身作則之說？何況，老娘今天早上並沒晚到多久啊，不過幾分鐘而已。”

銷售所承受的壓力比公司內一般的內勤崗位大許多，假如產品的市場認可度不高，壓力值更是會成倍增加。在這個殘酷的行業里，雖高收入者比比皆是，不過處於入不敷出或溫飽線上掙扎的也大有人在，畢竟，決定個人收入的因素非常多，除了需要個人的勤奮努力，與產品售賣的難易程度、當年的市場景氣度、個人的能力悟性乃至必不可少的運氣，都有密切關係。曾有行業分析指出，在所有不同領域內，媒介銷售的工作壓力值僅次於保險銷售，因為和其他行業的可觸摸標的不同，這兩個行業所售賣的，是針對未來可能產生的某種預期結果的解決方案與服務，所以這兩個行業均進入門檻極低，魚龍混雜。對資深從業者而言，拋開收入考量，該行業最吸引人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工作時間相對彈性和自由。

“說完上班遲到的問題，再談談最近的業務。這個星期我主要忙出差，許多事情沒能比較細緻地過問，今天正好都在，你們有什麼業務進展？”佟樂表情略顯凝重地繼續問道：“馮亮，你是四月入職的，到現在整五個多月過去了，“金莓獎”的項目，本周有什麼進展嗎？”

這時，馮亮就好像一個論文答辯遇到難題的大學生，他緊張的神色與坐在佟樂一旁表情泰然自若的溫卉形成鮮明對比。溫卉正用手機上網衝浪，此時，會議室里的一切似乎都與她無關。

“您前陣子說打算安排承銷商參與這個項目，讓賈悅去落實一些資源整合的事情，可她那個部門進展很慢，我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催，但她沒有給我反饋，估計是她也沒推進。”馮亮試圖把上司這個皮球快快踢走，但立即招致一把女聲的抗議與反駁：“什麼叫我沒有推進和反饋，你和佟總讓我們去協調，我早就安排下面的小姑娘去落實了，可人家沒給我們積極回應，你能怪我嗎？”

一個坐在馮亮正對面，身穿水紅色套裝裙，披及肩長發的女人臉色非常難看，語氣也有些發抖。程翕看着這兩個人之間不愉快的對話，才知道，這個眼睛不大，上眼皮輕微浮腫，圓圓的包子臉，鼻樑不高，鼻翼肉感的女人叫賈悅，負責“區域承銷商項目組”的日常事務。

“原來部門內還有一個這樣的團隊啊！可這個板塊的業務究竟是什麼呢？上次開會佟樂也沒介紹。”程翕看着臉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流露出強烈不滿的賈悅，感到一絲意外的同時滿腹疑惑，她覺得這個女人完全不像銷售，倒更像一個後勤行政，可她的工作內容，似乎又與銷售業務相關。

“你們不要吵了，會後我會了解具體情況。銷售團隊呢？最近業務上有什麼突破？有什麼工作上的問題需要反饋？”佟樂及時制止了賈悅和馮亮之間的爭執，打算轉移話題。

“我有問題要反應。”彭崢武第一個響應上司的號召，程翕便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到這個男生女相的銷售總監身上，迅速將剛才令自己困惑的問題拋出了窗外。

彭崢武的長相屬影響市容市貌的類型，他身材本就不高，還有些肥胖，加上稀少油膩的頭髮貼在一張圓臉上，膚色偏淺，整個面部輪廓幾乎沒有稜角，體型也沒有什麼線條，眼睛細小眼袋卻很大，與賈悅一樣，上眼皮還略浮腫。

“什麼問題，你說來聽聽。”佟樂一邊抖着腿，一邊示意下屬發言。

“我想問問，何總為什麼要和我們這些銷售搶客戶。我在今年年初就拜訪過飛速汽車的客戶，而且客戶也說過，下半年會有合作機會。何總去拜訪我的客戶，不提前告知我，這對我的工作造成很大困擾。”彭崢武的左手食指上帶着一個計數器，用於計算念佛咒及佛經的次數，可遺憾的是，萬丈紅塵里的所有煩惱似乎都寫在他那兩條淡淡的眉間。他操着一口濃重的南方口音發言，緊鎖的眉頭始終不肯鬆開。

“第一，我在《中早》的時候就服務這個客戶，並和客戶有很好的私人關係；第二，上周我和客戶溝通的時候，對方反饋了不少前期我們在跟進過程中發生的問題，也向我提出了最新的業務需求，這些需求，你有了解嗎？第三，我作為整個部門的副總經理，有權拜訪任何一個客戶而不需要經得你的同意吧？第四，你跟進業務不力，反倒打一耙。你來公司這麼長時間，這種預算充足的品牌，在你的手裏遲遲不開單，你這不是浪費公司資源是什麼？”何嘉志放下手中的流動電話，臉色開始變得有點難看。

“你們不要吵了，這麼吵，也不會有結果。以後你們銷售部有任何事情，都來我這裏溝通，由我來裁定。崢武，何總是你的領導，你要懂得尊重領導，工作上要聽從領導的安排。嘉志，他的確在你入職之前就拜訪過飛速這個客戶，還是帶我一起去的，這個我可以作證。你也是銷售出身，作為銷售，有別的同事跑去見你的客戶，而且還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你擔心被人搶訂單，這種心情很正常。所以，以後為避免再遇到這樣的情況，你們見客戶之前，都先和我打個招呼，由我來進行協調。”佟樂一時往左看看彭崢武，一時向右瞅瞅何嘉志，和片刻之前嚴厲批評上班遲到行為的嚴肅不同，這時，他的眼神里有種按耐不住的興奮。

“佟總，我在入職前就對白總和畢總說過，如果我加入《國際導報》，會帶一些客戶過來，當時我給兩位領導提交了一份清單，自己將要負責跟進哪些品牌的業務，而飛速汽車就在清單內。這份清單，是提前得到了兩位領導認可，我才同意從《中早》過來的。”何嘉志並沒有讓步，他把整個上身轉向佟樂，微微抬起下巴，語氣堅定，毫不退讓。

“在你來之前，電影廣告部已成立有一段時間，銷售團隊跟進了不少客戶，咱們部門日常許多具體運作和業務跟進細節，畢總和白總都不懂，也管不了那麼多，更沒心思管得那麼細緻。以後為避免矛盾和撞車，就按我剛才所說的規矩辦。另外，因為最近入職的新同事也不少，日後肯定陸續還會有新加入的，我在這裏也順便說一句，大家在工作上，特別是銷售業務上，有任何事情，都需要提前與我溝通，一定要提早讓我知道，我才好做各方面的協調工作。你們當中絕大多數人來公司的時間不長，這個部門，除了溫卉、鈕茵、老韓、田曉寧幾個和我，是公司的老員工，崢武嘛，以前在公司待過，這次屬二進宮，又回來了，其他大多都是最近三、四個月才入職。大家剛走到一起，凡事更需要多溝通多協調，我也希望大家都能把業務做好，完成銷售指標是大前提，一切矛盾要為這個目標讓路。”

眼見開會的預期目已達到，佟樂不打算繼續糾纏，今天是周末，他想早點結束一周忙碌的工作，離開辦公室去提前訂好的場子踢足球：“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大家好好過周末。對了，今天晚上踢球，所有男生都要參加，不參加的到鈕茵那裏交罰款。時間差不多了，收拾收拾，準備出發。散會！”

“散會”兩字剛被脫口而出，所有人抑制不住迎接周末的愉快心情，快步離開了會議室。何嘉志平靜地緩慢起身，大大步流星地隨眾人走出“湖”，準備下班。自打入職《國際導報》以來，這不是第一場讓他感到不爽的部門溝通會，早已見慣不怪的他，此時談不上有多生氣或鬱悶，因為負面情緒對改變現狀無濟於事，不如索性將這個頂頭上司的話當作耳邊風。他也沒有計劃去給佟樂捧場參與踢球，足球也不是他喜好與擅長的運動，也更沒有向鈕茵交罰款打算，只想收拾好心情過周末。

至於程翕，雖然剛剛被當眾批評了一頓，散會後的她，卻與何嘉志一樣，並不沮喪，甚至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因為觀摩了剛才的一番爭鋒相對，居然把中午那有點憋屈的情緒忘得差不多，轉而覺得眼前的一切相當有趣。她知道，佟樂無非就是拿上班遲到說事兒！如他真希望自己的兩位副手以身作則，上班遲到幾分鐘根本談不上重大或原則性錯誤，完全可私下溝通，不必大費周章開部門全體大會公開批評。所以，佟樂這等大動干戈不過就是示威，當團隊所有人面，給自己和何嘉志這兩個異己分子下馬威。回到自己的隔間，程翕回味着會上每個人的狀態、表情和反應，試圖解讀這些面孔下的心理活動。想來入職才剛滿一個星期，自己還什麼都沒做，就遭遇了好幾幕戲劇化情節，對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一切，她甚至開始懷有強烈好奇心，並油然而生一種期盼，盼望在這樣一個氛圍神奇的環境裏，後續上演的劇情，能大大超乎自己想像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