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
“我在來塞萬之前,有人告誡我說塞萬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巨大而天然的迷宮,”言氏躺在鐵欄一邊的稻草上,一邊揉着手裏的錫紙團一邊說,“而在到了這裏之後我發現這句話說的其實不是很對,或者說不是很全面。”
西澤蜷在鐵欄邊沿,距離被抓進地牢裏已經過了很久,所以身體的陣痛已經消散大半,胃裏不再翻騰,原本灼熱的血液也逐漸安穩了下來,他輕輕捏了捏右手的食指,彷彿久違地感覺到了其中力量的流動。
在聽到言氏這番話以後,西澤說:“那本來就只是一句諺語而已,全面自然是說不上的。”
“不不不,不是這個意思,”言氏擺擺手,就像西澤看得到一樣,“在來到塞萬之後我才明白塞萬並不是一座迷宮。”
他比出三根手指,說:“而是三座。
“塞萬並不單單是一座巨大而天然的迷宮,只是這座迷宮也被囊括其中罷了,”他說,“塞萬有三座迷宮,我也不是本地人,搞不清塞萬這個名字在三座迷宮裏的地位,只能說迷宮藏在塞萬里,就像雲躲在天上。”
西澤被這個東方人勾起了久違的興緻,他問道:“一共有哪三座?”
“你猜猜看?”言氏露出一副欠揍的語氣。
西澤沒有生氣,他摸着下巴想了想,遲疑道:“塞萬,下城區和橋內。”
橋內便是四座大橋彼端的世界,那裏住着塞萬金字塔頂端的貴族,最有權勢的上層坐在餐桌兩旁決定塞萬的明天與未來,最有名的建築都在這裏坐落,比如漆澤皇宮城堡,聖輪亥大教堂以及都靈聖學院,被視為塞萬之源的孩子們在都靈聖學院裏成長,而後在從青澀轉為成熟之後接過由老一代上層遞來的權柄,那時的他們便成為了決定塞萬的長者之一。
“你倒是能理解我,”言氏開心地說,“你也和我一樣,把塞萬當作一個囊括了全部的塞萬卻又獨立於整個塞萬的地方。”
聽到言氏地這番話后西澤緩緩地搖了搖頭:“塞萬,並不是囊括了所有的塞萬,塞萬隻是一部分地方而已,下城區和橋內這兩個地方早已經不屬於塞萬的範疇了。”
他悄無聲息地顫抖了一下,因為他忽然想起來很久以前,某個在未來登上了女皇之位的女孩曾經對他說過——她要把【伊甸】化為現實。
也許橋內的世界便是她的伊甸。
言氏聽了西澤的話后沉默了很久,像是在思考些什麼,又像是單純地發獃。
橋內世界與下城區發跡於塞萬,前者獨立於整個金字塔之上,後者也早已超出了塞萬的掌控。
今天西澤被那麼多怪物追了那麼久,上城區和中城區一路見不到哪怕一個人影。
這已經足以看出下城區對整個塞萬的影響力了。
橋內與下城區像是天平的兩端,總是保持着微妙的平衡,而也許下城區唯一不敢去招惹的也只有橋內,橋內也對下城區束手無策,因為下城區就像是水上浮萍,你伸手抓出一片葉子,卻發現葉子下面連接了無數的根莖,看起來密集而駭人。
“你說的也有道理,我覺得我們也太有緣分了,”在思考良久以後言氏終於開口,他嘆氣道,“我沒想到就連外來進修者都會對塞萬有這樣深刻的理解,看來我也不能對自己的結論引以為傲了。
“塞萬有三座迷宮,我的理解是,塞萬,下水道,還有影子,”言氏說,“下水道是最複雜的地方,我感覺那下面隱藏了不知道多少東西,就算哪一天這王都下水道里鑽出一條魔龍我都不會奇怪。”
“你下去過?”西澤問。
“我下去過,”言氏說,“而且還看到了不少東西。”
他摸摸眼眶,只有他自己才會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看到了什麼。
“那影子是什麼意思?”西澤問。
“這座城市是有影子的,”言氏說,“我現在還不知道怎麼和你解釋,你如果想要理解的話可以想像成塞萬在海底下還有另一副樣子。”
西澤不解。
“塞萬有兩個,一個是我們現在坐的地方,一個在海下,在海的下面也會有兩個復刻的我們,坐在現在的位置,”言氏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西澤卻看不到,“好了,這個話題到這裏就結束,感謝你對我的幫助。”
西澤輕輕地搖頭:“你說的才是最重要的,我完全搞不明白。”
“沒關係,反正以後慢慢就會明白了,”言氏擺擺手,“你是學院學生對吧,哪個學院的,等出去之後我找你玩啊?”
這話題轉變得實在太快,西澤沉默了一下表示無奈才開口說道:“我是歷史學院新生。”
就在這時上面傳來開門的聲音,言氏對西澤擺擺手說:“行,我記住了,等出去了我就找你。”
“西澤·瑞安,”有人念着這個名字,舉着一盞燈火走下台階,一直來到了鐵牢門前。
聽到這個聲音,倚着牆壁的西澤猛地抬起頭,在看到來人之後他的瞳孔縮小,身體彷彿在一瞬間變得僵硬。
門外的安蕾舉着銅質的燭燈,一臉冷漠地看着他:“為什麼你會在這裏?”
窩在旁邊稻草堆上的言氏看着西澤這般複雜的變化還有那個女孩說話的語氣,頓時在心中長嘆了一口氣:看來西澤進來這事也沒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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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主房間內。
洗完澡換上一套新校服的西澤站在安蕾的面前,安蕾坐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右手扶着臉頰,金色的長發蓋在肩頭,她難得沒有穿着一套輕甲,而是穿了一身白色的裙衣,芙蓉般的裙角一直垂到腳尖,此時的她就像是普普通通的少女,而不像什麼騎士學院的天才新生,也不像德賽爾家年輕的家主。
看樣子時間從來沒走,安蕾還是十一年前的那個安蕾。
西澤略微緊張地揉了揉頭上黑色的髮絲。
這是家主的卧室,也是安蕾的卧室,牆紙是泛着略微粉色的斑黃,但除此之外也就沒有了少女房間的模樣。
乾冷的白石地板,整潔乾淨的白色床鋪,被各式書籍塞滿的書架,還有天花板上像瓷器一樣的燈,書桌上放着一隻已經能看出舊態的鋼筆還有幾瓶墨水,白紙上用精緻的字體認真地寫了什麼,那盞燭燈放在書桌桌頭,已經被熄滅了。
他抽抽鼻子,覺得某種少女的香氣一直縈繞在鼻尖。
“你這套校服是我當初和學院多要的一套,雷蒙院長欣然同意了我的請求,”在經過了長久的沉默之後安蕾才終於開口說道,“只穿了一次而已,算我送你,畢竟你那套校服已經破成那樣了。”
西澤回憶起那道猛烈的拳風,右手不經意間抖了一下。
“謝謝,”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禮節一點,“也謝謝你把我帶出來。”
安蕾靜靜地看着他,問:“所以呢?”
她很快地又問了一遍:“所以你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院子裏?”
西澤張了張口,想要說的東西在一瞬間從腦海里湧出來,他想要說很多,比如他遇見的怪物,他遇見的男人,那些商販不斷變化的臉,塞萬中消失的人們,風中飄蕩的旗幟與牛角店牌,他到底花了多大力氣和決心才從上城區跑到下城區的這裏……
但他不能說,因為事情會變得很麻煩,而那種未來並不是他想看到的。
自己的身份對任何人來說都是更大的負擔,所以在面對莎爾時他才能保持那樣的冷靜,因為他承受的和她一樣,甚至要比她更多。
所以他直到最後只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不小心就進來了。”
安蕾眨眨眼睛,看樣子完全不相信這個說法,她思索了一下,問:“是古拉克嗎?”
“……嗯?”西澤開始對情況有些不理解了。
“你是被一路追殺過來最後才被迫偷偷躲進來的吧,”安蕾說,“這種事情也只有古拉克幹得出來。”
西澤猶豫着,心想要不要把這口黑鍋扣到那位素未謀面的古拉克頭上。
“算了,反正是不是也無所謂了,”安蕾聳了聳肩,“我難道還能對未婚夫做些什麼不成?”
她做出一張釋然而平靜的表情。
可西澤的眼神忽然變了,那雙總是淡漠無感的黑瞳中在一瞬間爆發出攝人心魄的凶戾。
安蕾直視着他的眼睛,臉色卻依舊保持了平靜,換作其他人也許會被這樣的凝視嚇到低頭不敢和他正面,可她卻看起來輕鬆非常。
終於,在這樣的對視里西澤敗下風來,他微微低下眼睛,收斂起了那種眼神,小聲地問:“你們已經訂婚了嗎?”
“還沒有,訂婚宴大概要過幾天,起碼要等到祭典結束之後才能舉辦,”安蕾撩了一縷絲髮收在指間揉捏,“也算是雙方都想借走一點漆澤的喜悅吧。”
西澤低着頭,洗好的黑髮還有些潮濕,垂在耳畔和額頭上,像是染濕了毛髮的野貓。
安蕾靜靜地坐在他的面前,忽然伸出手來,摸了摸他的臉頰。
他彷彿雕塑在一瞬間活了過來,訝異地看着安蕾,還有她手上的鮮血。
“你受傷了,”安蕾摸出一塊手帕,輕輕擦拭他的臉頰,白色的布巾很快被血染紅了一處,她拿來鏡子,西澤看到鏡子裏,自己右邊的臉頰劃出了一道長長的血線,大概是一開始被礫石劃破的,之後他也一直沒有注意,被送到地牢裏之後傷口已經幹了,最後他洗了個澡才讓血痂又化開了。
“真是不留情啊。”她輕聲地說。
不知道是指古拉克還是在說西澤。
“你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嗎?”西澤問。
安蕾居然笑了笑,那笑容就像是冬日裏綻放的梓香花一樣乾爽美麗:“你們總是喜歡把騎士當沒有腦子的蠢蛋。”
“那是為什麼?”
“你是,覺得我把自己當成取悅他的工具了嗎?”安蕾的笑容變得深邃了起來。
“西澤,沒有人能把我當做工具,也沒有人值得我去取悅,取悅男孩這種事很久以前我就做膩了,最後什麼都沒得到。
“他才是工具,是德賽爾家為我提供的跳板,”安蕾把手帕按在西澤的臉上,看着它一點點變紅,“我將用他做到一個下層貴族本該一生都做不到的事。”
她歪頭,越過自己蒼白纖細的胳膊看向西澤的雙眼:“這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嗎?”
西澤沉默地看着她。
他錯了。
他一直以為塞萬是十一年前的塞萬,安蕾是十一年前的安蕾。
他錯了。
其實時間一直都在走着。
塞萬的街道變得讓他感覺陌生無比。
瑞森也變成了那副破落的模樣。
安蕾也從當初冷冰冰的寒石變成了學會偶爾狡猾的女孩。
塞萬,瑞森,安蕾……
大家都在改變。
只有他還站在原地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