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最後一聲神父
安蕾醒得很早,當凌晨的第一束光照下來的時候她就睜開了眼睛,大概是這麼多年以來養成的習慣,她的睡眠總是很淺,而且總是會在清晨醒來,她勉強坐起身,只覺得渾身上下帶着一點點酸疼,完全不像是休息好了的樣子,畢竟是睡在地板上,對睡眠質量也不可能有什麼要求,她打了個哈欠,卻發現西澤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了,就在她有些慌亂的時候,廚房裏傳來一陣鍋鏟翻動的聲音,空氣中彌散着一股香甜的肉味。
她有些茫然地掀開被子,走到廚房邊門前,朝裏面看去,穿了一身圍裙的西澤恰好回過頭,對她問好道:“早上好,睡得還好嗎?”
“還好,不算太壞,”安蕾點了點頭,說,“為什麼不讓我來呢?”
“因為我醒得比較早嘛,這些東西也是剛剛去早市上買來的,”西澤笑着指了指身邊案板上擺放的一堆蔬菜和白花花的肉塊,“做好準備吧,今天就要去把所有的所有都結束掉了。”
“什麼意思?”安蕾不解地問,“你是要做什麼嗎?”
“是啊,”西澤掌控着鍋沿,把香氣四溢的煎肉排翻了個面,眼裏卻看不出一丁點波瀾,“一切都該畫上句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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宏大的聖堂里沒有一盞燈打開着,門窗緊閉,整個大廳都顯得昏暗,只有聖堂盡頭的供奉地前才能看到隱約的光,路的兩邊是生長着睡蓮的水池,一路通往盡頭,供奉地前矗立着巨大的石像,身穿白色長袍的老人獨自跪坐在石像腳下,身邊是一頭金髮的小姑娘,後者學着老人一同雙手合十,低下頭喃喃地祈禱,雖然只是有樣學樣,但看起來也是尤為虔誠。
石像是一個年邁的老人,雙手捧起一盞永燃油燈,那一縷幽幽的火焰深邃而死寂,仔細看的話甚至還能看到無數條細微的血色絲線在向外擴散着牽扯,在末端逐漸化作虛無。
神父緩緩地睜開眼睛,對身邊的女孩笑了笑道:“琳娜,你在祈禱什麼?”
“我在祈禱世界能一點點變好,”琳娜睜開眼睛,對着神父一臉認真地說,“不要再繼續下去了。”
“為什麼會這麼想呢?”神父好奇地問,“是現在的這個世界不能讓你滿意嗎?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想法?”
“因為我經常看見神父在嘆氣,而且神父總是很累的樣子,神父已經很老了,但每次累的時候會看起來比現在還要老,”琳娜看着神父說道,“這個讓神父一點點變老的世界,還不夠好。”
陰暗的大殿裏,一時間沒有任何聲音,寂靜幽深,永燃油燈默默地綻放出溫和的光。
神父最終再度嘆了口氣,笑着揉了揉琳娜的腦袋:“真是個好姑娘。”
“唔......”琳娜低下頭,覺得頭髮都變得亂糟糟了。
“真是不想把你交給那個小子,”神父收回手掌,仰起頭,看向石像手中的光芒,那些細微的絲線正在逐漸收縮,他能感受到,那是數不清的未來正在朝着這裏靠攏,白石城,從來都不是個平靜的地方。
“那個小子?”琳娜不解地問。
“是我珍愛的孩子,”神父嘆了口氣,“也是我必須殺死的救世主。”
琳娜本來想說些什麼,可一陣劇痛突然襲來,她緊緊地握住心臟,對神父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可神父卻沒有將一絲視線放在她的身上。
他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身後,那恍然打開的殿門。
“抱歉啊,小琳娜,一直騙了你這麼久,”神父輕聲地呢喃,“你這根本不是病,而是某個傢伙靠近時,心臟就會產生的共鳴。”
他緩緩地站起身,說:“因為那傢伙手裏,正拿着你心臟的另一半啊。”
“對不起神父,您明明說了在祈禱的時候不能放任何人進來,”希露緊張地說,“但我看是西澤大人回來,於是就......”
“無妨,希露修女,”神父遙遙地說道,“退下吧,讓我們三個......不,四個人敘敘舊。”
關門聲悠長,直到陰影再度覆蓋了殿堂,神父看着陰影盡頭那雙燃燒着幽藍色火焰的眸子,忍不住感慨道:“不知不覺你也已經長這麼大了。”
“是啊,”西澤緩步從陰影中走出,露出一頭白色的頭髮,琳娜痛苦地回過頭看向他,瞳孔卻猛地一縮,嘴唇微微顫抖,某種奇怪的記憶好像要破土而出一般,她緊緊地捂住腦袋,卻感覺眼前的光景愈發混亂,西澤遠遠地看着她,眼裏卻顯露出幾分悲哀,“我不知不覺已經是能站在你面前了,諾爾斯神父。”
“你甚至已經不願意稱呼我為神父了么?小西澤,”神父問,“是什麼將我們劃分得如此陌生?”
“是神,是輪亥,”西澤痛苦地閉上眼睛,即使已經提前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仍然感覺自己萬分痛苦,“是您,神王大人。”
神父聽到這句話以後,表情頓時變得複雜起來:“我沒想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
“許多事情從一開始就定下了句號,”西澤的話音帶着輕微的顫抖,“我也沒想過會有這麼一天,神父。”
“是嗎,是嗎,”神父的表情頗有一些感慨,“你是怎麼知道的?”
“一開始只是一些毫無頭緒的蛛絲馬跡,比如母親信里所謂的被輪亥所束縛,她寫下的內容是輪亥的命運和她冥冥之中綁在了一起,但實際上那是因為您在,因為輪亥早就沒有了這種能力,”西澤痛苦地說,“韋爾的父親也是你早就準備好的替代品,因為你知道韋爾也逃不出自己的手心,我被您從小到大所教授的輪亥教義欺騙了太久,以為輪亥是真正的神明,可我漸漸發現,如今的輪亥,早已孱弱不堪了。
“您說過您是聖殿成員之一,但我在上任成為教皇以後查了全部成員的出身背景,只有您是一張白紙。”
“是嗎......”神父安心地合上了眼睛,“所以我才不想讓你離開白石城啊,你如果從一開始就老老實實聽我的話,留在白石城裏,成為醫生,成為我的接班人,成為第二位神父,那怎麼還會有今天呢。”
“我已經把自己身上全部的謎團都解開了,神父,”西澤苦笑着說,“托您的福,如果沒有您的話我是無論如何都走不到今天的。”
“你這小子啊,”神父忍不住撓了撓頭,有些苦惱地說,“倫瑟本身就已經夠胡鬧了,但他最胡鬧的地方,就是把自己的兒子也牽扯進了自己胡鬧的劇本里,你不覺得嗎?”
神父再度嘆氣道:“你有什麼好找的呢,倫瑟是上個時代的遺失之民,他本該退出這個舞台,可他卻在做好退場的準備以後,將所有希望都交給了自己的兒子,我看到你失去了那一段記憶之後還心想太好了,也許這孩子從以後起就會安安心心地當個平凡的孩子,可你為什麼每次都會選擇我最不想看見的那條路?”
“因為我是人類啊,神父,”西澤感覺自己的眼角好像泛起了淚花,他看着將自己撫養長大,並給予了光明未來的老人,“我不是你們的一員。”
“多麼,悲傷的事實,”神父垂下眼帘,看了一眼自己身旁的琳娜,笑了笑,對西澤說,“在聖域展開以後我第一時間就趕了過去,結果剛好就看到了你抱着這姑娘不要命地廝殺,那時候的你真是陌生,陌生得讓我懷疑自己是不是養出了一個怪物。”
“原來是您救了我,”西澤低下頭說,“我應該死在聖域裏,意識模糊的時候我只記得有神出現並將我救了下來。”
“說的沒錯。”神父說,“是我出現攔下了他們,因為我不想你死。”
“為什麼?”西澤問,“我一直都很想知道為什麼?”
“還用問嗎?小西澤,”神父哈哈大笑了一聲,“我只是做了我一直以來都在做的事啊。”
西澤愣住了。
“倫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成長為和神對抗的救世主,並終結諸神的時代,而我又何嘗不是在培養你,成為我的繼任者,成為第二個神王?”神父反問道,“你應該知道,輪亥至今已經轉生了無數個歲月,每個輪亥都不再如以往那般強勢,現在的牠們大多連一位賢者都不如。”
“我猜到了,”西澤說,“如果你們能控制住賢者的話,那又為什麼要限制賢者?這隻能說明你們並沒有限制住賢者的信心和能力。”
“人類是極其擅長成長的族類,所以我們必須在一段時間之內將一個世界毀滅,以免意外發生,”神父說,“但,每次毀滅世界時,我們都會從人類中挑選出來一名最值得培養的,讓他加入我們。”
神父轉過身,看向高大的石像,西澤緩步走過去,安蕾被留在原地,只能眼睜睜看着西澤離開。
“來看看吧,孩子,”神父將永燃油燈的光華擴散開,並拼湊成了一片白熾的鏡子,西澤看向鏡面,發現這是海平線盡頭的黃昏,在黃昏之間,屹立着一座高塔,無數人影在塔上徘徊,像是辛勞不休的螞蟻,“加入我們,代替我的位置,從今以後你就是掌控整個世界的主宰。”
西澤看着這座高塔,一股難以言明的神聖氣息從其上不斷地蔓延,光是看着就讓人感覺自己的心臟彷彿都被其勾走,不留下一絲絲淡然。
男孩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們到底為什麼要修復通天塔。”
“為了回家,”神父說,“這裏不是我們的家。”
“哪裏是你們的家?”西澤問,“穹頂之上?”
“如果只是那麼簡單就好了,我們大可以放任人類去鑽研機械,但可惜不是,”神父搖了搖頭,“我們的家要超出你的想像,那是一個無可言明的世界,有一個被毀滅的時代,那裏的人類提出了一個名叫維度的概念,我覺得他說的很對,我們的家和這裏,根本不是同一個維度的存在。”
神父說:“比如此時的我們只是生存在一張紙上,而原本的我們應該在空間裏。”
西澤無聲地點了點頭:“我聽一個奇怪的男孩說過這些。”
“加入我們,這個時代已經沒救了,”神父對西澤說,“毀滅現有的這個世界,等到下一個時代生成,那就是你需要做的。”
“這就是天界嗎?”西澤忽然問道,“我一直以為天界是在教皇國內。”
“是的,這就是天界,”神父說道,“這裏存放着人類無數的歷史文明,這是只屬於諸神的尼伯龍根,這就是你應當去往的未來。”
他看向倒在地上,已然昏迷過去的琳娜,輕聲說道:“這姑娘,你很想她吧。”
“謝謝您把她從聖域裏救了出來,”西澤垂下眼帘,對神父感謝道,“我還以為我們從那以後就是永別。”
“她並不完整,加百利,她的情況比你想的要複雜一些,”神父說道,“每個神明都可以轉世,但加百利在這一世被人為地剝奪了賢者之石,並且成為了一具人偶,所以她失去了重新轉世的機會,而且在聖域的最後她將賢者之石全部交給你了,賢者之石其實就是我們的靈魂。”
西澤伸出手,將三塊賢者之石拿了出來,在感應到主人的存在以後,這三塊賢者之石頓時綻放出一陣光芒,並緩緩地融入了地面的琳娜體內。
“等她蘇醒過來,她就是莎爾了,”神父微笑着說,“所以,來吧,西澤,成為我們的一員,和加百利享受永生。”
“我很小的時候您就教我輪亥以善為本,心懷慈愛,要我成為一個善良的人,”西澤輕聲地說,“結果現在又告訴我,不,你該去成為一個毀滅世界只為了能到達更高位置的劊子手。”
“你現在已經不是善良的人了,小西澤,”神父說,“你可以成為善良的神。”
空間扭曲,下一秒地面上的女孩就出現在了安蕾的懷中。
神父見狀,無聲地嘆了口氣:“終究還是如此。”
“我有很多老師,”西澤低下頭說,“但您永遠是最特殊的那個。”
“神明在覆滅,不斷地覆滅,”神父說,“你原本是我親手培養起來的希望。”
“抱歉,”西澤抬起眼,幽藍色的火焰寂靜地燃燒,只是淡淡的淚水從其中湧出,“老師。”
他揮手,空間頓時變得扭曲而怪異。
神父喚出一道裂縫,縫隙里充斥着光明,曾授予過西澤天幕審判長之位的團長,再度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我曾想過會是這個結果,”神父說,“讓我們結束這段充斥着錯誤的故事吧,西澤。”
“神父,”西澤忽然笑了起來,“這是最後一聲神父了。”
“嗯,我知道的,”神父也笑着,對自己的學生說道,“我一直都知道的。”
安蕾抱着莎爾急速跑出了殿堂,而在她身後,劇烈的衝擊波轟然爆發開來。
於是,第二次聖戰在無人可知的角落,悄然爆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