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靈狐

寂靜，無邊無際的黑暗。莫嵐醒來的時候，感受到的，和看到的就是這些。她認識，這是伏魔谷，只是這次的伏魔谷有些不同，太寂靜，沒有一絲生氣。

以前的伏魔谷，有種強大的威壓，雖然第二次離開的時候有減弱，她知道那來自魔尊滄無君。

莫嵐知道滄無君幫了自己，可是他也是罪魁禍首。她想感謝，又想跟他撇清干係，她想問滄無君為何一次又一次的救她，她想死，她也想知道，生死關頭，百里沐熠會不會再救她。可是滄無君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千年的傾慕和追隨，她得到了什麼？快樂那麼短暫，百里沐熠只是像師父一樣教導她，明知道她喜歡他。

第一次墜落仙山，莫嵐以為百里沐熠會出手，可是他沒有。傷不重，但是她不願醒來，那時候她不知道，照顧她的是誰。她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很強大的魔力，卻被什麼限制了，但是他可以帶來靈氣滋養她。離開之後，她才知道這是伏魔谷，這裏關押着一位魔尊，可能是自古以來最強大的魔，在封印之後還能如此，力量很恐怖。

如果百里沐熠不來，莫嵐可能就這樣荒廢修為，孤獨老去，但是他來了，她猶豫不決的時候，他又離開了。莫嵐跟自己約定，能放下就放下，放不下就去找他。想了兩百年，她還是想問個清楚，也想證明自己沒有墮仙成魔。

在人界散去身上的魔障之氣，莫嵐才敢上仙山。她以為她可以感動他們，但是沒用。仙山屬三界外，以強大的古老仙術為支撐，網羅人世間所有小有所成的修仙之人，隱於人間，懸於雲端，高不可測，她一步一跪的上山，日夜不休，百日登頂，身上傷痕纍纍，但是靈狐之血有復生之力，她恢復的很快。

百里沐熠還是那般冷淡，莫嵐想起他們之前的日子，三百多年，對於生命漫長的百里沐熠應該也沒有忘記。可是百里沐熠拔了劍，她精心變幻的黑髮斷了，他的劍很冷，劃破她的臉頰，帶着劍氣，靈狐之血恢復也要幾日。莫嵐不知道這三百多年發生了什麼，百里沐熠變得愈加冰冷無情。

她不想哭，不想生氣，可是她委屈。她感覺到了血液里的疼痛和灼燒感，她看到自己指尖的黑煙，她是雪白的九尾靈狐，她的靈力是淡藍色的，像她的眼淚一樣澄澈透明。這不是她，她開始變了，是因為恨嗎？

莫嵐看了一眼四周的仙門之人，他們在結伏魔之印，她很害怕，她不要變成那樣，如果百里沐熠願意看她一眼，她就可以堅持住。可是疼痛越來越厲害，她等不到他的垂憐。

縱身跳下仙山，莫嵐想可以了，可以放手了。她從小長在荒無人煙的深山老林，血脈覺醒都不能自理，不會化形，不懂修仙。直到遇到百里沐熠，她不知道他是誰，但是能感覺到他身上不同一般仙門之人的氣息，他修為精進很快，有時候他的氣息，比滄無君給的威壓還可怕。

滄無君，又是他出手相救。莫嵐想聽天由命，墮仙成魔，萬劫不復，也不過如此。接受滄無君的元神，任由自己墮落，仙氣微弱，魔力大增。仙門嗎？不信她。百里沐熠？或許一直都是有目的的。

又是三百年，她感覺到自己的進步，但是還不行，她要學會控制自己。女性靈狐善於魅惑，既然百里沐熠無情無義，那她倒要看看，到她魅術純熟之時，他能忍到那一步。

莫嵐在人間徘徊兩百年，吸取墮落的人類精氣，狩獵低階魔族和仙門弟子，那時候她差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不能自拔。但是那天她被一股波動驚擾，她知道了滄無君的過去，身處滄無君和仙門最後一次大戰的地方，離伏魔谷十分遙遠。她以魔力試探，波動稍強，卻找不到根源，又以仙氣作引，突然飛出一股紅色利器，莫嵐急忙閃躲，發現是一把蛇形長劍。

以她遊離人間得到的消息，這應該就是滄無君耗費幾千年時間鑄造並養護的魔器飭仙劍，能吞噬魔力，誅殺仙族。收斂了仙氣，飭仙劍定在了空中，莫嵐又試着放出一縷魔力，飭仙劍竟然慢慢吸收了，莫嵐伸手去握，卻被熾熱的劍傷到了，手上焦黑的傷痕好幾日才癒合。看樣子不能急於求成，莫嵐開始拿魔力養劍，兵器無情，只會無情吞噬，但是當它吞噬了足夠的魔力時，就會沉睡很久。

莫嵐發現了這個規律，開始大肆狩獵魔族。籌謀了近百年，再次見到百里沐熠，是因為他感知到了魔器的存在，但是迫於莫嵐一直四處遊走，飭仙劍又有沉睡期，不好尋找。

百里沐熠見到莫嵐的時候，並沒有發現沉睡的飭仙劍。那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異常平靜。

“沐熠。”莫嵐第一次這樣喊他，笑的風情萬種。靈狐壽命極長，血脈覺醒會讓他們更加年輕，相應的壽命也會延長几千年甚至更久，但是現在的莫嵐成熟嬌媚，與她化魔有關，化成人形卻是越來越美，像毒藥。

百里沐熠看着她，伸手把她耳邊的頭髮，理到耳後，把她袒胸露背的衣服，整理的不露鎖骨。

莫嵐皺了眉，握住百里沐熠的手，他的手明明是炙熱的，像那些想得到她的男人一樣。莫嵐看着他的眼睛，血脈覺醒的靈狐可以很隨意的使用瞳術，像眨眼呼吸一樣平常自如，可魅惑，可致幻。百里沐熠沒有避開她，莫嵐笑的更得意了，她以為百里沐熠這種修為的人，不會中招。

但是當莫嵐握住百里沐熠的手，百里沐熠沒有拒絕，順從的跟着她，去了她的臨時棲身地，一個高崖的山洞。莫嵐歪坐在她自己編製的藤條鞦韆上，百里沐熠就那麼安靜的看着她，好像木偶一樣。莫嵐伸手讓他靠近，百里沐熠果然坐到了她旁邊，莫嵐笑了笑，忍住了眼淚。

她想起以前，她年幼，是個撒嬌愛哭的小丫頭。百里沐熠事事順着她，給她做各種各樣的玩物，包括鞦韆。百里沐熠為她做的鞦韆，手指粗的繩索，細心的裝飾着各色的花，莫嵐盪起的時候，還能聞到香甜的花香。

他教她讀書識字，教她運用仙氣，教她研習封印之術。他曾以兩人的指尖精血，封印他的寶物，他說那是他以後要送給她的成人禮物。莫嵐以為，那就是她想要的人生，就這麼慢慢老去，真的沒有遺憾。

可是什麼時候開始，一切都不一樣了呢？是他一開始就薄情寡義，只重修行，還是因為她是狐。

想着想着，莫嵐把頭靠在百里沐熠肩膀上，眯了一會兒。她夢到自己和百里沐熠成親了，整個仙山喜氣洋洋，她夢到百里沐熠柔和的笑，他好聽的聲音，他溫暖的手……

夢醒在夢到滄無君出現的時候，百里沐熠冰冷的表情歷歷在目。莫嵐驚醒了，轉頭看到百里沐熠還輕輕的護着她，他也睡著了。

月色很美，莫嵐起身，百里沐熠也睜開了眼，莫嵐轉身向山洞走去，百里沐熠緊緊跟着。山洞內空空蕩蕩，只有一顆夜明珠、一個石桌、一個石凳、一張鋪着柔軟獸皮的石床。

莫嵐拉百里沐熠坐到床邊，自己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很久。她有太多話想說，有太多問題想問。百里沐熠的目光有些獃滯，問了又有什麼用呢？他不會回答，即使答了，也不是真心。莫嵐不想自欺欺人了。

夜明珠的光，很亮，莫嵐掃了一眼夜明珠上出現的異樣光芒，她不想藉助任何外物的力量，去感知他的內心，在這裏，她可以清清楚楚的看他的臉，恨不得把他刻在腦子裏。莫嵐的指尖撫過百里沐熠的臉頰，他的眉眼，鼻子和唇。莫嵐俯身吻了一下，有些害羞，有些笨拙。百里沐熠沒有反應，莫嵐低頭苦笑。她不想這樣得到他，可是又不甘。

輕輕放倒百里沐熠，莫嵐俯在他胸前，卻被百里沐熠一個翻身壓倒。她是對他用了瞳術的。莫嵐以為，看夠了那些男人貪婪的嘴臉，就可以忘了自己是生澀的。往常，她只是在瞳術成功后，就殺了人，這一次是真的，要交付自己。作為修行者，她還沒有成年。

一夜纏綿，莫嵐看着百里沐熠熟睡的側臉，心裏卻空空的。為他墮仙成魔，為他受盡折磨，為他守身如玉，可是終究還是得不到他。太陽很刺眼，莫嵐在外面站了一會兒，她要離開。一次瞳術的時間有限，對百里沐熠，應該很快就無效了。

可是離開，她能去哪裏？從有了靈智，他就是她的全部。現在呢？是繼續養着飭仙劍，還是把滄無君的元神還給他？不管選擇哪一種，都不能選擇跟百里沐熠在一起，哪怕是隱世都不行。

那天之後，莫嵐再沒有見過百里沐熠。她決定去找滄無君，心愿已了，她可以和百里沐熠毫無瓜葛了，現在她一路上小心護着飭仙劍，去伏魔谷。

快到伏魔谷的時候，莫嵐路過一個村子，看到別人有喜事，她不禁多看了一會兒。本來很多人都歡歡喜喜的準備迎親嫁娶，莫嵐在人群中聽說，新娘子是被強迫的，她就偷偷跑到新娘子的房外，果然聽到新娘子的抽泣聲，但是新娘子的父母說，嫁了就一家人衣食無憂，不嫁，很可能全家性命不保。這是赤裸裸的威脅。

莫嵐又聽到新娘子說，她有心上人，雖然貧窮，但是不能承受背叛，字字句句雖然樸實無華，卻是戳人心窩。莫嵐苦笑，她也是一樣，滄無君對她再好，她還是不願意背叛百里沐熠，即使那條路滿是荊棘，她也想走下去。

推門入內，莫嵐笑着安慰受驚的新娘子和她家人，說她願意幫助他們，他們答應了。人，總是在絕望的時候，不放過一絲希望，莫嵐笑了，新娘子現在的樣子，就像她願意接受滄無君的元神一樣。

打扮好之後，莫嵐上了花轎，這是她第一次坐花轎。人間遊歷，她最羨慕的就是女子嫁給心上人的那一天，可是她這輩子，註定孤獨終老。莫嵐安靜的坐着，直到突然的風雷四起。

靠近伏魔谷了，她知道，但是她沒想到，百里沐熠會出現在這裏。花轎被重重扔在地上，普通人已經四散逃跑，莫嵐卻安靜坐着，她能辨別來人，是百里沐熠，還有很重的殺氣。

莫嵐開始猜測，可能百里沐熠去找她，不僅是為了拿走飭仙劍，還要跟她做個了斷，可是疏忽大意被她的瞳術控制，現在就是不遠萬里的來追殺她嗎？多可笑。她一直逃，因為她下不了決心去傷害他，卻忘了他不一樣。他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讓她生不如死。

一夜柔情又怎樣？不過是虛幻的夢境罷了。百里沐熠的氣息越來越近，莫嵐捏住了紅袖，飭仙劍還在沉睡，百里沐熠應該沒有察覺到它的氣息。

朱簾被掀起，莫嵐半低着頭，隔着紅紗蓋頭，依稀可見百里沐熠靠近的身影。他站在那裏，彎着腰，伸手掀了她的蓋頭。莫嵐曾經夢裏多少次渴望的情形，就像現在一樣，她卻一點也不歡喜。

莫嵐抬頭看着百里沐熠，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有些冰，像他的眼神，明明要殺她，還要惺惺作態，這就是她苦戀千年的男人。莫嵐狠捏袖中的飭仙劍，向前刺去，一聲利器入肉的聲音，溫熱的血，濕了右手，莫嵐的身子有些顫抖，他一點要躲的意思都沒有。

“嵐兒可還怪我？”百里沐熠輕聲問，莫嵐瞪大了雙眼，這是密語，只有他二人聽得見。是她聽錯了嗎？還是一直以來都是她會錯了意？

百里沐熠，你所欠的，就這麼拿命來還？莫嵐撲下轎子，跪在地上，緊緊抱住這個男人。從他第一次向自己伸手，算來已經千年有餘，莫嵐從未想過，他會死。她是恨，恨他涼薄，可是為什麼，他死了，四周那冰冷的殺氣越來越重了？

原來一直都是她一意孤行，是她一錯再錯嗎？

百里沐熠，真的就這麼被她，狠狠的，一劍刺死了？莫嵐試着用仙氣渡自己的精血給他，內丹也可以，只要他再醒來，殺了自己也好。她知道錯了。

可是被飭仙劍刺中要害，是沒辦法復生的。靈狐內丹可以起死回生，卻不是直接渡給別人。百里沐熠的氣息消失了，伏魔谷里出現了魔力波動，莫嵐感受到了，滄無君的氣息。但是她現在，只想跟百里沐熠在一起，生死相依。

百里沐熠的肉身漸漸消失了，他肉身消失的地方出現一道刺目的光，來自他的內丹。人修仙道，至大乘可結丹，百里沐熠雖然只有千餘年修為，內丹卻是力量渾厚。吞下去，會死的吧。莫嵐覺察到了四周的氣息，很多人，中階以上的仙門之人，還有那些長老。想要靈狐精血和內丹嗎？那她偏要毀掉。

那內丹入體，燒的她骨髓都要燃起來了，很痛，心更痛。莫嵐支撐不住，倒在地上，那群仙門的人已經結了陣，揮劍殺來，但是滄無君來了，他沒了元神，體內還有封印，這麼多人結陣，就像溪流匯海，其勢也洶洶，滄無君未必是對手。

飭仙劍到了滄無君手裏，擋下一次攻擊，莫嵐感受到滄無君的手，溫柔的撫過她。接着，他設了結界，把她隔離了，莫嵐能隱約看到，天雷滾滾，滄無君懸於高空，舉劍引雷。莫嵐猜到他要做什麼，她想告訴他，不值得，為了她這樣的人。但是她沒有力氣傳音，沒有力氣嘶喊。

雷擊三下，莫嵐縮起身子，眼淚浸濕了肩頭的衣服。即使是魔尊，天雷破封印，也是沒有後路了吧。想起自己甘心墮仙成魔，一切皆是由自己而起，百里沐熠死了，滄無君強沖封印，自己為什麼不去死呢？

天雷越來越近，雷聲越來越大，滄無君成功了，他不用再拘於人形，沒有元神，他的力量也強的可怕。莫嵐看着漆黑的天，再也撐不住，昏死過去。

再醒來，身處尚不陌生的伏魔谷，想來滄無君也是無處可去，自他被封印以後，魔族就沒落了，再沒有一個強大的魔尊出世。但是伏魔谷里，莫嵐遍尋角角落落，也不見滄無君的身影，莫嵐拖着疲乏疼痛的身子，四處張望，以魔力試探，發現這裏變了。

鎮魔柱都碎了，四周依然魔氣很重，有滄無君的氣息，卻是一種殘跡，這裏的一切只能證明他存在過。

飭仙劍沉睡着，顏色卻愈發紅的鮮艷。

形神俱滅，這就是強破封印的代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