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講故事的人
凱倫勉強睜開雙眼時,他看到一堆堆的亮紅色物體和明亮的火光。他的頭不停抽痛着,手臂上被撕裂的傷口已經被簡單縫合,但依舊疼痛難忍。更糟的是,每當他吸氣,他的身體也會隱隱作痛。
他發出痛苦的呻吟,揉了揉腦袋,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強凝聚起一點精神。世界慢慢變得清晰起來,薩沃斯坐在旁邊,他的斗篷變得稀爛,手套也脫了丟在一邊,除此之外,他似乎毫髮無損,他已經把兜帽重新戴了起來,掩藏住自己的面龐。
“你醒了?”薩沃斯察覺到凱倫的異動,看了過來,“那很好,我先給你做個簡單的檢查。”他先用手在凱倫眼前揮了揮。“你能說話嗎?你知道自己是誰嗎?你知道自己在哪嗎?”他問。
凱倫儘力讓眼球隨着他的手一起移動,“知道。”他有氣無力地說。
薩沃斯滿意地點了點頭,放下手。“非常好,我可不希望你出事。”他拍拍胸口,鬆了一口氣,“你覺得你站得起來嗎?我需要你幫忙。”
凱倫點頭,試圖站起來,但很快一陣鑽心的疼痛從軀幹內傳來,疼的他咬緊了牙。
薩沃斯見狀靠了過來,給他做了個簡單的檢查,搖了搖頭:“你的肋骨斷了兩根,應該是內爾比托撞斷的。”他嘆了口氣,“我可以幫你縫好手臂和後背,但這種傷勢得回了村裡才能治療。”
“一共多少只?”
薩沃斯沉默了一下,“十二隻。”他指了指一旁的屍體堆,“你做的不錯,幹掉兩隻。”
“按照符文師協會發的邪物處理手冊,我們是不是應該……”凱倫像是想起了什麼,急切地開口,然而說到一半就劇烈的咳嗽起來。
“放心,放心。”薩沃斯擺了擺手,“我已經準備好了兩大瓶白醋,也準備好了柴火。”
凱倫有些神經質地笑了起來,“我想到一首歌,我小時候挺喜歡的兒歌。”
他低聲唱了起來:
小孩小孩要當心
惡魔到來天色陰
要是躲不及
方法心裏記
烈酒一勺,白醋三斤
挖洞三尺,火焰蒸熏
“沒錯,”薩沃斯嗤笑了一聲,“人們都以為惡魔是故事,兒歌也是故事。但兒歌里往往蘊藏着真相。”他意有所指,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凱倫也笑了,“我小時候堅信惡魔存在,”他咳嗽了兩聲,“即使後面大了些,我也一直相信,朋友們還笑我是膽小鬼,故事裏的事情也相信。”然後他自嘲似的指了指自己,說:“我曾經也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膽小,後來成了符文師,才發現故事裏的很多事情都是真的,比如惡魔,再比如……”他講到最後,也意有所指般的降低了音量。
“也許是吧。”薩沃斯突然變得冷淡起來,“現在也許你能來幫我挖一個洞?不需要三尺,但是也沒差多少,如果你願意幫忙,我不會拒絕。”
凱倫移動一隻手,摸了摸後腦勺,然後看了一下手指,手指上沾滿了泥巴和污垢,但沒有血跡,他有些驚訝。“我想我沒事了。”他一邊說,一邊用手撐着自己坐直。“就是肋骨。”他坐正,正在開口講話,突然眼神一陣閃爍,整個人又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那你就好好休息吧。”薩沃斯嘆了口氣,他走過去檢查凱倫的情況,一滴鮮血從袖口流出,滴到了凱倫的臉上,然後是另外幾滴。
“抱歉。”薩沃斯喃喃自語,伸出手想要抹掉血跡,卻把凱倫大半個臉都抹紅,他這才想起自己的手上都是血跡。
他悄無聲息地解開自己的斗篷,掀開兜帽,他的紅髮已經變鮮血濡濕,從火焰般的亮紅色變成了暗紅色,血跡已經乾涸,在頭髮上結成了一塊塊的硬殼。他的身上更糟,從鐵匠那拿的圍牆已經被划的破破爛爛,左臂連着肩膀都是黑紅濕潤的鮮血,順着手臂向下流淌。
他默默地拿起鐵杴,忍着痛開始慢慢挖洞。
卡拉焦急地站在旅店門口等着,他是一個小時前發現自己的主人失蹤了。就留了個“出去辦事”的字條。他生氣的想,就像我才是這的店主而他只是住客似的。滿肚子怨氣的年輕夥計不停踱步,雜亂的腳步聲表明主人內心十分焦急。
像是過去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之後,卡拉終於看見熟悉的紅髮身影出現在視野里,背上還背着什麼東西。他先是鬆了口氣,心裏的巨石落了地。但怒火很快升騰而起,他大踏步地走到薩沃斯面前,揮舞着手上的紙條,“你大半夜失蹤,就只給我留一張紙條!?這算什麼?”他竭力怒吼,嗓子因為用力過度變得嘶啞,“紙條還就簡單的四個字,‘出去辦事’,辦哪門子的事?”卡拉氣的跳腳,但還是接過了薩沃斯遞過來的人。
“怎麼是他?”他這才看清薩沃斯背回來的是凱倫。
“他可能是本年度最倒霉的倒霉鬼,剛好撞上了今晚的事情。”薩沃斯無奈地說。
“先不論你出去做什麼,你就算要出去,也應當給我留一張更詳細的紙條,這樣我才能……”卡拉不停地質問薩沃斯,兩人一起走進了大廳,這時他看清薩沃斯滿身鮮血的凄慘模樣,瞬間變得目瞪口呆。
但他很快反應了過來,於是怒火升上了一個新的高度。“辦事!?你出去清理內爾比託了,是吧!?”他嘶聲怒吼,然後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瞪大了眼,怒火到達了頂峰,幾乎要從他的雙眼裏噴射出來,“你留下了之前那隻甲蟲的屍體殘片,對吧?這樣你才能把其他內爾比托引出來,見鬼,瑪雷,我真不敢相信你對我說謊,對我!”
薩沃斯沉默了,他先走上樓梯,卡拉跟在後面。“很抱歉讓你擔心了,卡雷苟斯。”他嚴肅地說,語氣里充滿歉意。
“沒必要這麼正式的叫我,瑪雷。”卡拉依舊怒氣沖沖,“我生氣是因為,首先,你讓自己陷入了險境,老天,看看你自己,你能活着簡直是個奇迹。其次,我真不敢相信你不信任我,噢,我太難過了,瑪雷。”
他們就這樣停止了對話,把凱倫安置在一件空房,替他蓋好被子,放好行李,然後關上房門。
走出房間后,薩沃斯才看着卡拉,目光誠摯而充滿歉意。“聽着,卡拉,”他說,“我相信你,但我不希望你去冒險,我確定我自己一個人可以解決。”
“瑪雷,我可以幫忙的。”卡拉發出奇怪的嗚咽,語氣受傷,“你知道我樂意幫忙。”
薩沃斯點點頭,他指了指自己的背,“你可以幫我處理一下傷口嗎?”他一邊問,一邊走進自己的房間,坐在床邊,“這個位置我自己不太好處理。”
“樂意效勞。”卡拉轉身出去,薩沃斯則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血液已經完全乾掉,衣服緊緊黏在皮膚上,扯下衣服時傷口疼的讓他的臉幾乎變了形,只能咬緊牙根不停吸氣,當衣服完全扯下來后,他才長出一口氣,恢復到一副不以為意的表情。
不一會兒,卡拉拿着一個箱子走進房間,那是一個精美的手提箱,箱子正中央是一個紅色十字,十字的中間是一柄蛇杖,下面刻着一行小字:帝國皇家醫學院。
他把箱子放在桌上,又接了一盆水進來,然後打開箱子,掏出一大包棉棒,一個棕色小瓶,一根鋒利的鐵針,和許多細細的腸線。
卡拉先是用清水把棉布浸濕,替薩沃斯擦洗身上的血漬。
擦乾淨血漬之後,出現了十幾道嚇人的傷口,就像是被理髮師的剃刀割開似的,大部分傷口在背上,剩下的在肩上和手臂上。傷口周圍的皮肉已經翻捲髮白,看上去十分糟糕。
“你的傷勢比我想像中要輕,瑪雷。”卡拉打開棕色小瓶,把棉棒伸進去用力地沾了沾。“一共有幾隻?”他一邊問,一邊用棉棒仔細地擦拭傷口
“十二隻。嘶,碘酒?”薩沃斯疼的滋了一下牙,卡拉用的藥品像刀子一樣切割着他的傷口。
“是的,碘酒,這是為了……十二隻!?”卡拉先是點點頭,然後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一樣大驚失色,“我們的客人幹掉了幾隻?”
“他幹掉了兩隻,以他的實力來說算是不錯了。”
卡拉點點頭,對自己導師的結論表示同意,“你真是命大,瑪雷。”他緊張地說,“換一個人早就死了不知道幾次了。”
薩沃斯嘆氣,“所以我才不希望你也跟着來。”
凱倫下到旅店大廳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傍晚。他扶着樓梯,臉色蒼白,踉踉蹌蹌地走下樓。
薩沃斯正坐在吧枱後面,對着一瓶酒吐泡泡,“啊!我們的客人,你還好嗎?”他頭也不抬地問。
凱倫摸了摸自己的腦袋,“還不錯。”他快走了兩步,又因為疼痛皺起了眉,“看來走太快還是會痛。”
他甩了甩頭,快步走到吧枱邊,語氣激動:“老天,真的是你,對吧?”他面色潮紅,結結巴巴,“我還以為不是一個人,但老天,真的是你。”
薩沃斯認命地點點頭,“是我。”他嘆了口氣,“我本來沒想暴露的。”
凱倫點頭表示理解,他看了看吧枱上的那把槍,“人們都以為你死了。”他說。
“那有什麼不好嗎?”薩沃斯慵懶地擦着酒杯,漠不關心地問。
“你瞧,”凱倫試圖組織起自己的語言,“我一直對你的故事很感興趣,塔洛斯總是會提到‘紅龍’薩倫,所以我想……”
薩沃斯的眼神變得銳利而危險,“這裏沒有薩倫,”他語氣不善,嗓音低沉,“這裏只有旅店老闆薩沃斯。”說完這句話,他的臉色又迅速變得柔和,“再說了,你就算知道了我的故事,也記不住。”
凱倫從包里掏出一個冊子和一支鵝毛筆,“我其實還是一位作家。”他狡黠地說。
“啊,那不可能。”他放下杯子,語氣里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你該想想清楚,我把身份告訴你已經冒了多大的風險。”
“但我已經在這了,你難道不考慮……”
“那是很早以前。”薩沃斯一口回絕。
“還不到兩年。”凱倫試圖掙扎。
“我也不是過去的我了。”薩沃斯沒理他,繼續自顧自地說。
“過去的你?”
“‘紅龍’薩倫。”薩沃斯簡短地回答。“現在的我是‘薩沃斯’,葡萄藤之血的老闆,來自皇家第七軍團。”他開始擦拭吧枱,“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讓它們留在故事裏吧。”
“但是……”
“夠了!”薩沃斯粗暴地打斷了凱倫,他抬起頭,凱倫看到了一雙滄桑而憤怒的眸子,背後蘊藏了無數的悲歡喜怒。旅店老闆匆忙轉開視線,“對你們來說,這是英雄的故事,是可以津津樂道的傳說,對我來說,是不願記起的回憶。”
他把頭轉回來,目光像劍一樣射向凱倫,“你要用什麼補償我憶起往事的代價?”
凱倫不肯罷休,“他們都說你是虛構人物。”
“是的,我是虛構人物,‘紅龍’不過是哪個三流的吟遊詩人喝多了之後的產物,沒有這個人,也沒有這些事。”
“但我想知道真相。”凱倫急切的上前,握拳表示自己的決心。
“啊——”薩沃斯發出一聲長嘆,“你就是想知道,對吧?”他起身鎖好門,又從裏屋搬了把凳子,“你想要事情的真相,但真相往往危險,我必須跟你明說,這會是非常漫長的一個故事——可能要一周才能講完,而且我不會冒險,所以當你開始聽了,你可能就再也無法離開了。”薩沃斯看着凱倫,後者點點頭表示同意。
“那麼我們開始吧。”凱倫掏出紙筆,“你是薩倫。”
那個一直以來自稱薩沃斯的男子突然笑了,眼睛裏燃起火焰,他放下手裏的酒瓶,用唱歌一般的奇特語調說:
“是的,我想我是。”薩倫笑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