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我告訴你
陳馳上去喊人,成悅原地站了會兒,隨後抬腳往沙發上坐下。
片刻,樓梯上就傳來一連串腳步聲,回頭,張嘉梅扶着扶手在一樓拐角那兒站着。
許久不見,女人真的老了太多,原本去哪兒都要上妝的一張臉,肉眼可見地多了不少皺紋,像失去光澤的蔬葉,被日復一日的勞作將生氣蒸發得一乾二淨。
張嘉梅身上穿的件薑黃色的套頭毛衣,洗得皺了,成悅記得,這是她當時高一數學競賽得了獎金給家裏人一人買的一個禮物,張嘉梅拿的就是這件毛衣。
成悅視線緩緩收起來,叫了聲“媽”。
“回來啦,路上累不累?”張嘉梅愣了片刻才趕忙着上去熱菜,笑着說,“不知道你回來的具體時間,菜都冷了,我拿去重新熱一遍。”
陳馳也從上面下來,繞過成悅在位置上坐下。
“媽,不用了,我喝點湯就行,湯還是熱的。”
張嘉梅端盤子的手躲在半空,收也不是,最後還是放下,輕聲笑,“也行,那就多喝點湯。”
陳馳掃了她一眼,沒說話。
陳馳今年剛大學畢業,在一家私企實習,薪水還算可以。在模樣上他已經找不到半點當初網癮少年的影子,脫了稚氣,有了擔當,除了依舊姐弟不合。
見她看來,陳馳溢出一聲嗤笑,“盯着我看做什麼,是不是覺得你弟弟現在人模狗樣的,看了順眼不少?”
張嘉梅在廚房裏給兩人盛飯,聽不到外頭聲音。
成悅卻不與他爭辯,筷子擱盤子裏挑了挑,狀似不經意問,“她身體怎麼回事?”
“哦呦,你看出來了?”陳馳短促一笑,“不容易,這麼多年在視頻里都沒見你看出來,還以為你真瞎呢。”
“頭髮也白得很快,家裏有難處嗎?”
“沒有,錢夠用,你不也經常寄點回來嗎,不是錢的事。”
成悅抬眼過去,“那是什麼?”
“大概是覺得自己生了個白眼狼女兒氣得吧,”陳馳撐着腦袋,半開玩笑地隨意開口。
“陳馳。”成悅顯然失去耐心,筷子在桌面點了幾點,警告。
“我不知道。她身體狀況從來不肯告訴我,去醫院也是一個人去,不過前段時間我發現她在吃安眠藥。”
“失眠?”
“應該吧,誰知道呢。”
張嘉梅端着飯從廚房出來,給了姐弟倆一人一碗,眼底含笑,“多吃點,好不容易聚一次,嘗嘗媽媽的手藝有沒有變!”
陳馳不再多說,他下午公司還有事,開始低頭認真吃飯,偶爾還要出去回一兩個電話。
對面張嘉梅捧着飯碗看着成悅幾次欲言又止,最後在成悅詢問的眼神中才小心翼翼問出來,“悅悅這次回國準備待多久呀?”
“不會走了,工作室在這邊。”
張嘉梅眼裏肉眼可見的喜悅,又給她夾了好幾塊肉,“吃,快吃。”
一頓飯,壓抑着吃下來,張嘉梅忙着收拾桌子,成悅跟陳馳在客廳里低頭各玩各的,誰也不搭理誰。
變了。
無論是家裏氣氛,還是某些不留意無法發現的細節,都在五年內變化得徹底。張嘉梅似乎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克制住只講了幾句,這樣的距離感讓成悅舒適。
正出神間,阮燦的微信跳了出來。
她滑開屏幕來看,只看了眼,回來堆積的鬱悶剎那一掃而光。
阮燦:“明早想吃什麼?”
成悅想也不想快速回,“怎麼,您老要跨越半個市區給我快遞早飯?”
阮燦:“不是。”
成悅挑了挑眉,卻不料接下來連續三條消息鑽出來。
阮燦:“是我。”
阮燦:“跨越半個市區把我自己快遞過去。”
阮燦:“我行李已經收拾好了。”
成悅傻在原地。
這什麼意思???
沒想明白呢,阮燦電話就到了。成悅瞧了眼旁邊低頭打遊戲的陳馳,拿着手機上樓。
邊走邊接通,成悅劈頭蓋臉就是一通問責,“怎麼回事?你收拾行李做什麼?”
問完,一串舒朗磁性的笑就傳入耳朵,隨後阮燦故作深沉一咳,道:“我聽說有個人每天睡到中午才醒從來不吃早飯,胃疼的時候能在地上打滾,屢教不改,你說這樣的人是不是得好好教育教育?”
“你這就來教育我了?”成悅推門進去,順手開燈。
房間擺設跟她記憶里一模一樣,在離開后這裏竟然沒人動過,桌子床鋪上更是一星點灰塵沒有,倒像是每天都有人打掃。
成悅整個人往床上一撲,懶懶鬆了口氣,“你知道我現在在哪兒嗎?”
阮燦那頭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後成悅聽見有玻璃杯掉地的聲音,清脆一聲,她立馬翻了個身從床上坐起來,急切道:“怎麼回事?”
窸窸窣窣了又一陣子,阮燦的聲音才重新傳入耳朵,“沒事,貓把杯子撞地上了,沒碎。”
“哦,”成悅重新躺下去,高跟鞋隨意踢開,嘆了口氣,道:“我在家,陳家,張嘉梅身體不太好,我一個不懂醫的人都能看出來,你說——”
成悅卻突然不說了。
她在床上翻了個身,整張臉撞進枕頭裏,沉默。
“既然擔心就帶着去醫院檢查一下。”阮燦根本不避諱在成悅心裏陳家這個敏感詞。
男人平靜的嗓音從那頭緩緩傳遞過來,明明再平淡不過,成悅一顆煩躁的心卻漸漸沉澱下來。終於,她點了點頭,意識到那邊看不見,低聲又說了一遍,“好。”
窗外夜色闌珊,遠遠能看見學校那邊鐘樓還亮着耀眼的燈光。
因為靠得近,成悅閉上眼彷彿還能聽清楚準點一到那口大鐘咣噹噹一下接一下地敲。
她突然笑了一下,“阮燦,我發現你從來沒問過我當初一聲不吭走的原因。”
隔了幾公里的另一處高檔小區。
阮燦把肥嘟嘟的貓崽從自己膝蓋上抱下去,赤着腳走去陽台。
夜色蕩漾,白天這邊物業又移了幾顆花樹栽進來,此刻風裏都是隱隱約約的花香。
阮燦靠在欄杆旁,貓又跟出來在腳邊亂竄,鬧了一陣子見主人不搭理又重新大搖大擺進去,往沙發上一跳。
茶几上擺了一堆亂七八糟的麵粉糖袋,它前爪勾了勾,繼續剛剛玻璃杯的悲劇,一大袋麵粉從桌面上摔下來,撒了一地。
阮燦卻無心去管。
剛剛女人的提問,猶如一張大網兜頭罩下來,躲在安靜夜色里,他幾乎能聽見自己胸膛跳動的聲音。
關於這個問題,他曾經發過誓,如果成悅重新回來,破鏡能重圓,他這一輩子都不會主動問責。
成悅不說,他就不問。
反正他從來要的就她一個,沒那麼曲曲繞繞,即使過程再不美滿吃了無數苦頭,他只當這是老天給的試煉,換了今後兩人更長更遠的路。
此時——
她說你想知道嗎,我可以告訴你。
阮燦一陣怔然。
成悅見那頭又沒聲兒了,不禁也開始緊張,她握緊手機,試探道:“阮燦?”
“我在……”
“那你到底想不想知道啊!你知道我鼓足了多大勇氣跟你提這事嗎!太丟人了!真的真的太丟人了!”
因為成悅這一通絮絮叨叨的抱怨,阮燦竟然覺得渾身鬆動不少,他迎着晚風笑了,“你說。”
成悅從未想過有一天能在某個人面前把自己扒得一絲不剩橫陳給別人看,因為這個世界,多麼了解你就多麼容易傷害你,那些不堪,自卑,害怕,懦弱,都藏在不說,不了解下。
成悅以前一直覺得這很有用,也是這麼執行的。
於人三分保留,哪有今天自個兒把自個人扒得心甘情願的。
但現在她知道了,阮燦這兩個字就是堅不可摧的信賴,世上,沒有再比他更值得自己託付的第一人。
想到這兒,成悅心裏就無比愉悅,她赤腳在空中虛虛踢了踢,一個滾身,用被子將自己團成一團,只露出兩隻眼睛,她聲音悶悶的——
“陳叔叔出事的事你後來肯定從新聞里聽說了,當時我壓力很大,就在高三某天下午去找過你,那天你體育課不在教室,我就去找,結果,我看見……我看見你背了個女生……”
阮燦啞着嗓子,“背着個女生?”
他搜遍記憶,卻怎麼合不上這麼一副場景,他從未記得自己背過一個女生。
“是啊……你肯定不記得了,”成悅捂住臉,“因為這根本就是一場鬧劇啊!”
她長嘆一口氣,“我想岔了,當時你背的是江瑾言,應該是她體育課不小心摔了腿,不過……”
“不過你以為我這是變相分手,”阮燦突然一聲長笑,舒朗的聲音響在風裏有釋然還有幾許自嘲,“為什麼不當年問問我。”
“不敢……”成悅腦袋又縮了縮,“我當時恨不得鑽進土裏……”一咬牙,她也不管不顧了,衝著手機喊道:“我自卑!我自卑不行嗎!你還非要逼着我說!”
“成悅——”
阮燦聲音突然嚴肅起來,他聽着那頭女生拋開臉皮不要的自我剖析,肅然直起身子,一字一句道:“你永遠不需要自卑,在我這裏,你配我綽綽有餘——”
成悅忽然定住了。
“是我高攀的你,無論何時,永不例外。”
她從來是女王,是希望,是撕開黑幕救人一命的解藥,他願意臣服,跪她腳下,以騎士,以萬死不辭的將軍。
成悅眼前忽然模糊一片,抬手一摸,摸了一手的水澤。
她哦了聲,“這就是你連人帶行李要搬進我家的原因嗎?”
腦迴路是真的跑得快,不知怎麼又被繞到起始的問題,阮燦聽笑了,“是,明天能放我進去嗎?”
腳下一聲貓叫,阮燦垂下眼發現橘大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把自己糊的滿臉滿身的麵粉,抬眼,茶几上果然一片狼藉。
地板上一路到腳邊都是白花花的貓爪印,橘大人不舒服地抖了抖渾身的毛,立馬連他褲腿上都是一灘。
阮燦俯身把貓提溜起來,走到浴室一把丟進去,關門,等過會兒處理它。
成悅:“我要吃三仙居的包子,還有豆漿,哦,再加個草莓奶昔。”
阮燦一一記下。
他重新坐回沙發,對着被橘貓搞得一塌糊塗的攤子蹙眉。
麵粉這玩意也不知道怎麼才能發酵好,明天還得再問問許黔江,他想。
成悅又說,“我有個備用鑰匙就放在門口盆栽下,你不用敲門,直接進來。”
“好,”阮燦點頭,“現在要不要我去接你,不早了。”
“不用了,我開車來的——”成悅還欲再說,房外突然有人敲門,不太客氣,一聽就知道來者是誰。
“行,我先掛了,明天說——進來。”
掛完電話,只見陳馳端了盤東西面無表情着一張臉走進來,在桌上擱下,“媽讓拿給你的水果。”
“謝謝。”成悅靠在床頭看手機,並沒有要繼續交談的意思,送客意味明顯。
按照平時,陳馳也是恨不得一秒都見不着她,可此刻送完水果,他卻沒有要走的趨勢。
“還有事?”成悅抽出視線落在門口站着不動看他的人。
陳馳眼神里情緒複雜,下定決心,他索性走到成悅牆邊的椅子上坐下,兩人遠遠相對。
陳馳半點不啰嗦開門見山,“上周媽去了趟醫院,我沒告訴她我其實就不遠不近跟在後面,等她走後我去了趟醫生辦公室,他說媽不僅三高,可能還有抑鬱的癥狀,不過沒查。”
成悅終於有鬆動,“抑鬱?”
陳馳低笑,“是啊,我們兒女都沒發現的事,醫生一眼就瞧着她精神狀態不對,而且不是近期。”
成悅蹙起眉,“我最近帶她去做個檢查。”
陳馳點頭,隨後起身離開。
走到門口他卻又停住,沒回頭,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待這兒,更不想瞧見我們,不過由於砍不斷的血緣關係將你困住了。我沒有別的要求,就想請你今後多回來瞧瞧媽,用你以前那副假面孔就行,不談真心。”
成悅半晌說不出話。
陳馳彷彿又笑了聲,道:“畢竟是永遠捂不熱的人,你真的特別厲害,成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