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同仇敵愾(三)
一.
北月關,北敵樓上。
呂正蒙半探着身子望着城下的暗裔,這些來自黔州的敵人如同野獸般瘋狂地衝擊着,似乎並沒有發覺天空中的異樣。
從這個角度可以更真切地看到兩道直衝雲霄的光柱,明亮的星河與皎潔的圓月正在慢慢的散發光澤。這對於尋常的將士來說無疑是神跡般的場景,多少人痴痴地望着天空,可是他半點興趣全無。
“怎麼一個人來這裏?”疑問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呂正蒙回頭,發現是他的朋友蘇墨白隻身一人,緩步走到近前與他並肩。少年怔了一下,吞吞吐吐地說,“當然……只是來這裏看看。”
這是個謊言。呂正蒙來此是避免聽到寧靜誦唱《雲中月歌》的咒文,雖然她用的是靈語,可呂正蒙還是能辨別出每個字的意思。當咒文第一個字符從她口中說出時,呂正蒙就覺得渾身血液沸騰。
尤其是月華之力聚集時,他的每一寸肌膚都在渴望,心底咆哮的聲音險些讓他喪失理智,跟着一起頌念。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不知道寧靜的咒文是否會喚醒他體內的真魂,本能的逃避。
呂正蒙太害怕了,他如果在這裏暴露身份,恐怕北原再無他的立足之地,他本來擁有的東西就極為稀少,他不想再失去所珍視的一切。
不過也不好對他的朋友說,就算關係親密無間仍是有些不能言喻的顧忌,關於他的身份本就是被刻意淡化的。
蘇墨白點點頭,面無表情,不知道是沒有追究還是相信了,與呂正蒙一同望着城下。忽然他說,“你怎麼了?我覺得你一直有些不對勁?”
他問得並不是身體狀況而是精神狀況。以蘇墨白的聰慧已經看出了呂正蒙的難言之隱,其實他本來都忘記了這位朋友特殊的身份,可看到他臉上猶豫逃避的神色,恍然大悟,兩人都心照不宣的沒有提起。
“我在想自己真是渺小啊……”呂正蒙苦笑一聲。
“為什麼這麼說?”
呂正蒙指着城下暗裔,沒有看他,“你看下方,足有數萬乃至十萬的暗裔,都算是帶着或多或少的超然之力吧。三十萬大軍對此束手無策,堅守北月關還要靠這些超然者。我又有什麼用呢?不過一人一劍,能起到關鍵作用的,還是像你、寧靜、邳司或者老師那樣實力強勁的人。”
“你這是什麼話?”蘇墨白有些生氣,“衛將軍不也是一介凡人,可他仍是執掌數十萬大軍?如果光憑一個人殺敵多少來判斷一個人的價值,那就太愚蠢了。”最後他的語氣低落下來,“超然者大多時也是身不由己,不過是一柄任人驅使的鋒利武器。”
見蘇墨白認真,呂正蒙頓感不妙,他知道這位朋友最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妄自菲薄自怨自艾,連忙勸他,“我只是隨便說說,你別往心裏去。”
回答他的仍是一張認真冰冷的面孔,看起來沒有滿意的回答並不罷休。
“好好好,既然現在暗裔沒有衝破防線,閑着也是閑着,說給你聽也沒事。”呂正蒙無可奈何地抬頭,“六年前我還在寒州呂氏的時候,我就想以後找個能填飽肚子的地方,沒什麼追求,混過這一輩子算了。”
說到這裏他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可惜天不遂人願,蠻族入侵,我僥倖留了一命,後來我就想一定要殺掉高世偉這個人族的叛徒,最好連蠻族的人也一併殺了。可是何談容易?”
他壓低了聲音,“好在上天給予了我強壯的體魄與還算聰明的頭腦,拜在了衛將軍門下學習兵法,我本以為此次出征不敢說威名遠揚,起碼要嶄露頭角,算是沒有辜負我這多年的苦學,也算是踏出了第一步。”
“不過你也看到……我現在什麼都做不了,哪一次都是。”
他伸出手讓蘇墨白看到了他掌心粗糲的老繭,那都是日夜練習武藝而生出的,很難想像會出現在一個不過二十歲的少年人手上。這遠非常人能夠堅持下來,都來自呂正蒙不懈的努力與毅力。
蘇墨白突然想起了呂正蒙那一次打通河車之路失敗,那是在月州別苑的竹林中,失敗后的呂正蒙面如死灰生無可戀,當時支撐他活下去的念頭只有復仇。而後多年的時光中,他本以為呂正蒙已經走出了那次創傷,可沒想到被他這樣牢記心底不曾忘記。
現在他終於知道呂正蒙為什麼說泄氣話了。
他的這位朋友認為這身所學全部託付戰場,活下去的首要意義唯有復仇。呂正蒙以前認為自己是個無用的人,面對蠻族入侵無法改變結局。而他現在拜入衛曲門下學習兵法,文韜武略可謂是遠超常人,本以為此次出征正是一次良好的機會,可到頭來發現還是與多年前一樣,苦學與勤練毫無意義,是白白蹉跎六年的時光。
呂正蒙扯動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容來,“小白你知道嗎?我原本不知道活着有什麼意義,後來你說亂世離苦,想要終結,我覺得是個不錯的抱負,勉強振作起來。但我從未忘記復仇,我知道我什麼都不是,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本以為曙光得現,未來可期。”
“可是突然發現我錯了,我不過率領千人的隊伍,面對這世事的洪流所做不過無濟於事。”他的笑容令人心疼,“無論怎樣都無法改變,何談舉起數萬人的隊伍,復仇亦或是平定天下呢?”
蘇墨白短暫的茫然了,他也想起壓在肩上那個看起來不能實現的重任。
不過片刻后他眼中唯有堅定,他把手搭在呂正蒙的肩頭,一字一頓對他說,“曾經我也是個只能眼睜睜看着一切發生的人,或許我有這個天賦,能在世人眼中有這個能力改變,可我又改變了什麼呢?追求一件事的本身並無一定局限,能夠達成目的最好,失敗不也是在所難免?”
“只要你追求,就沒有錯。”最後一句令呂正蒙在很多年後都記憶猶新。
少年低着頭,覺得自己是如此的軟弱沒用,因為一點點小事就傷春悲秋懷疑自己。他雖然不知道這位朋友心中有何種遠大難以實現的理想,可從他的話中能察覺出那份不曾動搖的執着。是啊,誰人心中沒有夢想?哪怕第一步就是踽踽獨行,可誰知日後有沒有化蝶飛去的那一天?固然後者是最美好的憧憬,可要是放棄連抵達彼岸的希望都沒有。
“可是……”雖然心情開釋不少,可呂正蒙心中仍有一個疙瘩。
“沒有什麼可是。”蘇墨白壓在他肩頭的手加重了力道,掌心的溫熱穿過鎧甲落在了肌膚上,“你方才說不過統領千人的隊伍,可這得益於你是衛將軍的學生,並不是來源你本身。可以說你距離所想,還差着十萬八千里。”
呂正蒙無聲地點點頭,這正是他礙於蘇墨白身份沒有說出口的言下之意,如今被挑明,他目光暗淡了下去。
可是下一瞬他聽到的話頓時打起了精神,蘇墨白一字一頓地說:“這沒有關係,哪怕將來你離開東土不能指揮一兵一卒,我都願意參與其中,平定亂世也是我的夢想。你不是孤身一人,我願意幫助你!沒有人聽你的指揮,我就當第一個!”
“只要我還活着,這個承諾永遠有效!”
呂正蒙的眼眶濕潤了,他想這個朋友也能不顧身份說出這樣的話來,突然有些想笑。這不是懷疑此言的真偽,而是切實的喜悅,這代表路上的行人,不止他一個。
於是他反握住蘇墨白的手,“如果真有那一天,你是一個人,我同樣願意追隨在你的身後。”
“一言為定。”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呂正蒙笑了。
或許兩人今日是有感而發,不過是對未來不可知的一種慰藉,同道之人極其少見,唯一惋惜的不過是溫城遠在東州。不過誰也想不到的是,這個約定在不久以後就會實現。
二.
北月關城樓上。
此刻月華與星輝兩種超然力量如同溪水在寧靜與邳司腳下蔓延,整座安定門完全被金銀兩種顏色完全覆蓋,由玄鐵鑄造上刻符印足有千斤重的城門盡顯莊嚴與華美。
許多人一輩子也未曾見識過這樣繁多的超然之力,駐守的超然者們更是汗顏,他們發現自己畢生積攢的力量竟然還不足兩個年輕人,尤其還是平日與人族敵對的外族。人都有貪嗔之念,在此刻他們閉目凝神的虛弱之刻,難免生出了邪念。
不過這個念頭剛剛萌生,就被他們的行動打破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睜開雙眼,分別擎出一根手指指天,上面附帶一個極小的符印。符印如同一團螢火飛上天空,所過之處黑霧消散,它的大小也隨着升天的高度改變。
到達所有人視線的盡頭,兩道符印已經淡化到融入天穹,銀色那道倏地化作一個光點,給這片死氣沉沉的星河注入了活力。那是無比耀眼的星辰,哪怕是平日的夜晚,它也是最耀眼的啟明。
“長庚星?”衛曲滿是不確定的語氣。他對識星之術算得上登堂入室,可現在星辰運動的軌跡全無,他只是憑藉亮度做出推測。
這一束光芒點亮了整片夜空。
天穹上罩着的那層黑霧以肉可見的速度消退,漸漸地有星光亮起,眾人所熟知的一顆顆星辰發出光芒。滿天繁星一同閃爍,明亮得彷彿白日降臨。
這是千古少見的奇景,眾人不由得看呆了。
烏雲全部散去后,圓月出現在星河的正中央,它是暗色的,暗月從來都是不詳的象徵。可不等幾個呼吸間,圓月的光澤一點點旺盛起來,往日的月食是黑色逐漸吞沒到最後月亮完全消失。今日恰好反了過來,寧靜的那一束符印落在正中央,呈波紋狀眨眼間凈化了一切。
圓月高照,長庚閃爍,正是傳說中“長庚伴月”的奇觀,史書上的記載屈指可數,是與“無月之夜”、“星辰失輝”、“長虹貫日”並列的。
擴散在天地間的黑霧消退,遠方終於不是末日般的漆黑,積壓許久的恐懼終於從眾人心頭解放。有的將士甚至忘乎所以,不顧下面的戰事擁抱起來,有的躲在角落喜極而泣,悄悄拭去眼淚以免讓人察覺失態。
帶來光明的兩位功臣——邳司與寧靜的神情各異,前者長長的紅髮遮住一隻眼睛,臉上的表情無喜無悲,似乎根本沒有在意;寧靜的氣勢則有些咄咄逼人,不同於邳司眉心隱去的五芒星印,她臉上的神紋仍在,冷漠地掃視四周。
被她眸光掃中的人只覺得脊背冰涼,喘不過氣來,許多將士四肢僵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意志,就連超然者們都如臨大敵,有的額角滲下了汗珠。
“多謝邳司公子與寧靜小姐了。”衛曲施了一禮,語氣甚恭。
他的話打破了一觸即發的沉悶氛圍,餘下的諸人大夢初醒,紛紛見禮。此刻他們心中是真摯的感謝,這可謂是解救人於水火之間,已然忘記這是人族敵對的外族。
“虛偽的人。”寧靜並不領情,“雖然早就知曉,但今天仍是讓我令我作嘔。”她大步離開,冰冷的目光簡直可以凍死人。
許多人不明所以,認為這個狂妄的靈族人是不是發了瘋,對他們升起的那一點好感蕩然無存。而只有少數的超然者仍覺得如芒在背,他們明白她的怒氣從而來,方才所指是他們這些動了邪念的人。
現在他們越發覺得恐懼,對寧靜離開的背影滿是忌憚,僅僅是心中的念頭都被她察覺,難道這個靈族少女真能無所不知?
兩人一前一後的離開,陳鞏想要出口挽留,一隻手都抬到了半空,最後又無力地垂了下去。
“方才那兩位都是隨着東土出發,衛將軍何不挽留?”陳鞏問,“有他們參與,不知道可以少死多少人。”
“陳先生抬舉在下了,衛某何德何能可以命令這二人?”衛曲苦笑,“這次請他們來都是動了手段,除非戰事波及到他們,不然就當這些人不存在吧。”
衛曲大致猜到了寧靜為何動怒,可即使是他,也不好對這些超然者說些什麼。不過所幸,黑霧終於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