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暗月降臨(五)
一.
北月關羅城外的暗裔攻勢稍緩,令不少提心弔膽的將士終於鬆了一口氣。
距離安定門還有八百步的將士是最後一批撤回的隊伍,他們來自東土先鋒衛,本來屬於前軍的他們因為閘門封死,後撤時變成了最後一批。統帥這支隊伍的正是呂正蒙,少年位於最後方掠陣。
他抽出了腰中佩劍,寒光凄然,目送着一批又一批的軍士撤回北月關。陣型並沒有倉惶撤退而變得紊亂——弓手左右兩側掃視,盾衛提着鐵盾舉在胸前,步卒與騎兵依次有序地緩步撤回。
這是一支冷靜的隊伍,在溫國、景國換亂的撤離下顯得是那樣的從容不迫。這歸功於良好的素養,衛曲喜歡用“先鋒戰術”,他的前軍是最精銳的將士,人人配馬,箭囊滿溢,這股衝勁幾乎可以撕破任何敵人的防線,使得推進無往不利。
東土軍中人人都以入選先鋒衛為榮,他們身經百戰,故此臨危不懼,主動把先行回關的機會讓給了友軍。
而在這撤回的路上,有一支隊伍背道而馳,從外城左右兩側的敵樓中緩緩向羅城城牆推進。
從兩側敵樓中出來的戰士們每一百人為一隊,總計有八個方隊,分別推着巨大的攻城器械。從黑暗中出現的那一刻,呂正蒙就認出了那個龐然大物是投石車,在北月關外城並不平坦的土地上發出了隆隆的響聲。
這是反擊式守城器械,投石車大多被進攻方使用,防守者一般是依靠有利的地形與輕型防守器械反擊,大多是見招拆招,很少有這樣蠻橫強硬的風格。
也是這時,呂正蒙憑藉自己卓越的視力,發現一夥黑衣甲士簇擁着一人走上城牆,那是個年紀稍大的將軍,臉上溝壑縱橫,一看就是久經沙場飽經風霜之輩。他的到來如同引信,頓時激起了將士們有些低落的士氣。
“程子登竟然來到了北月關外城牆?”呂正蒙對於他的到來感到驚訝,他與程子登有過一面之緣,藉著城牆上的炬火,他認出了這人的身份。
就在他心底暗自詫異的時候,巨石已經充填完畢,機簧需要數人合力才能敲定。隨着一聲聲悶重的響聲,比人頭還要大上兩圈的石頭呼嘯着投射半空,如雨下般盡數落在城外。這是蠻橫的力量,是重物與血肉的碰撞,即使是暗裔也不敢觸其鋒芒,有的還不等從大地中露出面來,就被砸成了一灘肉泥。
三軍主將親臨陣前,如同給低落的士氣燃起了熊熊火焰,將士們挽弓仰天長射,尖銳的鋒鏑呼嘯着離弦,給那些從羅城較遠處襲來的暗裔一記當頭暴喝。
呂正蒙看不到的是,先前與他們交戰威猛如同魔神的暗裔防禦薄脆如紙,竟然組織不起任何防禦的陣型,紛紛中箭身亡,再起不能。
一波又一波的攻勢被擊退,曠野上除了少數暗裔還敢勇於衝鋒外,幾乎再也沒有大規模的進攻,與先前的瘋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有些詭異。
呂正蒙對此卻樂觀不起來,他從廝殺聲中可以判斷出一切,原野之上與先前對比堪稱寂靜,可這種無聲並不是代表結束,反而是醞釀著更大風暴的前兆。
終於,如晴空霹靂般的炸響過後,異變叢生。
那巨大的響聲來自格努爾蟲的屍首,這條暗裔方面的攻城利器被兩位超然者協力殺死後給他們己方帶來了較大的傷亡,除卻一開始讓北月將士恐慌后,它似乎對於戰局沒有任何作用。然而此刻,那倒下依舊蜿蜒如龍的屍首上,突然冒出一股濃郁的白煙,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異變吸引過去,包括北月關兩位超然者與他們護衛的程子登。
本來這位將軍臉上已經面露喜色,他心中認為衛曲不過爾爾,不過是區區暗裔,哪裏用得着那樣戒備?一定是因為衛曲領兵不力,才大肆吹噓暗裔棘手,省得丟了面子。而如今又起波瀾,他心裏一驚,衛曲當日鄭重的勸誡又浮上心頭。
“嚴大人、吳大人,進攻,徹底摧毀那條蟲子的屍體。”他現在不敢大意了,暗裔終究不是神州三陸生活的種族,未知對於行兵之人是可怖的夢魘,他當機立斷,決定立刻掐斷心中不妙的感覺。
北月關兩位超然者立刻領命。嚴正手中符印以極快的速度繪製完畢,巨大的火球從天而降,兩側還摻雜着凌厲的數道劍氣。
灼熱的光芒驅散了夜色,北月關內幾乎是所有人看到了紅色的光影,其中熾熱沸騰,彷彿天上烈焰緩緩迫近。數道劍氣更是捲起了狂風,吹得曠野上塵土大作,不少暗裔的屍骸不等超然力量靠近,就被鋒利之意斬斷,然後被火球灼燒到粉身碎骨。
“就算是落在重達千斤的城門之上,恐怕也扛不住。”呂正蒙望着羅城方向,忍不住感嘆。
很快火球的邊緣觸及到那團尚未瀰漫開來的白煙,夜空中短暫的寧靜立刻被打破,如同把乾枯的木枝丟進旺盛的篝火堆,發出了噼里啪啦的的脆響,緊接着是幽怨凄厲的哀嚎。白煙中彷彿有千萬人從九幽中歸來,都是冤魂,咆哮着訴說自己的不甘。
這種凄鳴聲一陣強過一陣,令人聽得頭皮發麻汗毛倒豎,那明明已經是一具屍體,可受到攻擊竟然還能發出如此擾亂心魂的聲音,見到這一幕者脊背上皆是湧上一抹涼意。終於,火球與劍氣徹底淹沒了格努爾蟲龐大的屍體,這下反倒是寂靜下來,出了火焰焦灼屍骸的聲音,並無其它。
所有人屏氣凝神,等待火焰消散的時候,在這其中最壞的一幕並沒有發生,異變也沒有繼續。如小山般的屍體沾上火焰后立刻焚燒,隨着時間的推移,蟲軀中的骨骼無法支撐血肉的重量,轟然倒塌,嗆人的惡臭與焚燒的黑煙混在一起,逼得人不得不捂住口鼻。
終於,一切化成了塵埃,格努爾蟲龐大的軀體消失不見,在羅城外的牆根處堆疊起一團黑色的齏粉。不過,不知是何種緣故,大半片城牆染上了這種顏色,似是火灼。
程子登煽動鼻翼,這才驅趕走那股令人作嘔的惡臭,他小小地探出半個頭,發現已經無異常,心中鬆了一口氣。
“你們把盯死這些鬼東西,千萬別有一隻漏網之魚!”他說著轉身,打算去南北敵樓看看兩側的情況。
“是!屬下以性命擔保,絕對不會放過一隻暗裔!”
就在守城將士領命的瞬間,牆下的餘燼中傳來一聲脆響,低不可聞,幾乎沒有人注意。這聲音與充滿豪情的應答相比不值一提,好像雛雞頂破蛋殼,有什麼新生命降臨到世間。
北月關外牆與最外側羅城還有不遠的距離,這些將士當然看不見具體發生了什麼,可站在第一道防線的則有將士敏銳的發現了不同。他們自從那道秘術從天而降便匍匐在地上,直到此刻才站起。愛你電子書www.antxt.com
“頭,頭!”挽弓的軍士大吼,“你快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吵死了,喊什麼?!”提着長刀的校尉撣去甲胄上的浮塵,聲音有些不耐煩,“我過來了,你讓我看什麼?”
校尉心中窩着一團火。方才秘術從天而降,他本人正在聚精會神地扣動床弩瞄準,要不是有人及時把他撲倒,恐怕就要受到波及。現在他渾身上下說不出的痛,正在心裏咒罵,難免不快。
而當他向下瞄的那瞬間,他心裏的咒罵頓時停止,一片冰涼。他指着城下,聲音顫抖,“那……那是什麼東西?”
不少人順着那個方向望去。映入眼帘的是蠕動,有什麼沒見過的東西正在灰燼中慢慢蠕動。
片刻后,有人用手背揉着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錯覺。這些軍士臉上本就掛了一層黑色的灰燼,這樣一抹眼眶處的痕迹更重了,看之引人發笑。不過沒有人能夠笑出來,他們只覺得反胃。
足有成年男子臂膀般長短的白色幼蟲正在貼着城牆而上。許多將士家中以織布為生,與蠶沒少打交道,看見這種怪蟲的第一瞬間變想到了蠶蛹。可任誰也沒見過足有腰粗的體型和這般長短,蜷縮蠕動時軀體上一層層的紋路皺起,令人產生了不好的聯想。
“取油來!取油來!”校尉最先回過神,強行扭過身子不去想,忍着嘔吐感下令。
“頭,可是將軍有令……”
校尉狠狠地踹了他一腳,“這個時候還有什麼軍令!快拿油來!想讓這些死東西爬上來不成?!”
挨了踢的軍士連連點頭稱是,跌跌撞撞地奔跑向城垛。
“都打起精神,把手裏的傢伙都用上!要是有蟲子從誰那裏爬上來,我先宰了他!”校尉猛然從腰中拔出長刀,光影凄然,圓月的倒影在光滑的鋒刃邊緣一閃而過,暈開一片。
可不等他邁開步子走上多遠,就聽到背後傳來呼嘯聲,他猛地轉身,發現一道身影從牆頭墜落,兩側的軍士同樣探出半個身子,沒能將其拽回。
“怎麼回事?他是怎麼掉下去的?”校尉連忙跑了過去,又驚又怒,對着身邊兩人大發雷霆。
兩人只覺得委屈,一人說,“頭,我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本來兄弟們各司其職,拉弓的拉弓,投石的投石。誰知他怎麼回事,我們只聽見‘哎呀’一聲,就看到他摔了下去,我們想救也救不回來。”
另一人點頭附和,“對啊對啊,我們都是這樣站着的,他忽然一頭栽了下去,我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那算了,你們好好看好自己。”校尉邊說邊回頭,“今天真他娘的邪門,什麼東西都讓我趕上了……”
他的牢騷還沒有發完,就聽到了接二連三的噗通聲,回頭正欲迫不及待的大罵,自己腳下一軟也栽倒下去。許多將士都跟喝醉了似的倒在一邊,而正在挽弓的軍士則失去平衡從牆頭跌落,親眼所見,校尉終於弄懂發生了什麼。
“這是……中毒?”校尉皺着眉頭,他覺得口乾舌燥四肢無力,看什麼都是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再也不能辨認出東西南北。
“發……發信號!”虛弱的聲音傳了出去,“我……們……要支援!”言畢他的手指再也不能活動了,永遠的閉上了雙眼。
羅城西門外這一支百人的隊伍,也就是北月關守城第一道血肉防線,無一倖免。
西瓮城上,諸多將領立在一處,對此沉默不語。
經由衛曲提議,墨尊與燕封帶着各自的親兵同樣來到了北月關城樓上。鐘樓處固然可以一攬全局,可總歸不是一線,無法立刻獲得情報做出判斷,於是幾人共同前往,只留陳鞏一人留守鐘樓。
此時仍是由一大部分軍士沒有撤回城內,不過幾人暫且無暇管顧,看着羅城上接二連三倒下的軍士,眉頭緊鎖。
“他們是中了毒,應該來自那具格努爾蟲的屍體。”衛曲做出了判斷。
“晦氣!真他媽晦氣!”程子登此時已經看完哨兵傳回的軍情,忍不住破口大罵,“這些該死的暗裔。”
幾人互相把那封書信傳閱了一遍,發現是格努爾蟲的屍體中孵化出了巨型幼蟲,正順着城牆向上蔓延。它們不畏懼水火,只有鐵器將其一分為二才能斷絕生機,而死後則會化作一灘綠水,具有極強的毒性與腐蝕性。
最後書信被衛曲交換給程子登,這位城守慢慢也冷靜下來,“幸好毒素在風中不能久久殘留,可惜了我那一隊的軍士。”
“叫兄弟們小心一點,調集更多的人過去,我就不信,區區蟲豸,還能難得住我整座北月關不成?”
“程將軍,”衛曲突然開口,“這是北月關,我本不應該干預你的方法。不過有一點務必要牢記,不要掉以輕心,這是暗裔。”
程子登冷冷地回答,“衛將軍這是何意?”
“在下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提醒程將軍注意。”衛曲淡淡地說,“衛某早就說過暗裔的棘手,不應該以常理對之,如果將軍記得我幾日前說過的,恐怕就不會有這白白的犧牲。”
他這風輕雲淡的樣子正好激怒了程子登,他冷哼一聲,正欲發作,卻看到墨尊制止的動作,這位將軍豎著耳朵,“你們聽,是不是有什麼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