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夢裏佳人牆外笑,牆內少年魂顛倒
林忘我鮮見諸葛離笑,在他印象中,三叔總是不苟言笑,即便眾人笑得合不攏嘴,他也頂多淺笑耳,似今日這番發自內心的笑,的確令林忘我心神為之一驚,總感覺這笑不懷好意。但他已不懼了,他已有了一腔熱血去面對任何事——每當他想起欣兒的笑,胸中總有一股誰也抑不了的熱血。
一個人心中若有了所愛戀的人,豈非本就已沒有了敵人?
他看着諸葛離的眼道:“是。”
諸葛離又笑了,大笑。他已從林忘我的回答中讀懂了他的改變,他已有了承擔責任的準備,他已備好了去承擔一切的內心。
他也終於發現一個人是改變不了的,你可以改變他現在的態度,卻改變不了流轉於他身體裏的血脈。一種環境塑造一種性格,可有時候,一種環境塑造一個人。他本想以孔孟之道熏陶林忘我,使其以後不必涉身江湖,可今日林忘我的行為令他自己亦為之一震。他突然發現,讓林忘我學武也並非壞事,儘管林凡並不想林忘我學武。可一個人,總要有自己選擇的權利。而這,也總是被年輕人看成最大的權利。他已決定尊重這種權利。
他緩步走出了房間,笑着,大笑着。
林忘我看着他的背影也笑了。一個人,一個年輕人,他的選擇若能被人尊重,的確該這樣笑。
時近黃昏,晚風習來,已有些涼了。
諸葛府西處一件廂房中傳出陣陣琴聲,奏的是大詩人李白的《秋風詞》。
“秋風清,秋月明……”裊裊之琴音,綿綿之歌聲,聽在耳中,甚是悅人。
曲罷寂然,門開了,一個嬌弱的少女打開了門。欺霜賽雪,端雅秀麗,用在她身上再合適不過。看着便是一種享受,若有奢求便已是一種褻瀆,一種對神聖的褻瀆。
“欣兒”林忘我喊着她的名字,跑到少女面前,雙手拉着欣兒的左手,道:“欣兒,你彈得真好聽。你知道剛剛我與三叔說了什麼嗎?”
欣兒笑靨如花,嬌聲道:“我待在屋裏已許久了,又怎知你與三叔說了什麼?”
林忘我道:“我方才與三叔說我要練武。”
欣兒驚道:“啊!你怎麼又和三叔說這話,你忘了以前三叔怎麼教訓你了么?”
林忘我將欣兒左手捧起來,吻了一下,道:“欣兒,我知道你擔心我又被三叔責怪,但這次,你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三叔竟同意我和你一同練武,這簡直連我都想不到。”
欣兒怔了一怔,偎在林忘我胸前,柔聲道:“其實我剛剛也想到了,你剛剛這麼高興,肯定有什麼高興事。你有什麼事從不瞞我。但三叔從前總不願讓你練武,今日又為何同意了?難不成你與三叔鬧了彆扭?你可千萬莫惹三叔生氣……我也不想你不開心。”
這女孩實在令人愛憐,事事想着別人,事事念着別人。這本是一個人該有的,可當它出現在了一個少女身上,豈非令這個少女無法讓男人抗拒?
林忘我緊緊地抱着欣兒,將嘴唇貼到欣兒耳邊,道:“你放心,我決沒有令三叔生氣,我也不會——只要是你說的,只要你願意,我都會依着你的。”說完后將欣兒抱得更緊。彷彿要將她溶入身體,溶入靈魂,又彷彿要以這個動作來證明自己曾說過的話。
欣兒的身體已軟了,她的身體已發起了燙,雙頰紅暈得就像天邊晚霞,令人心神迷離。她聲音低得幾乎已聽不見。
“嗯”這個字總是用來回答問題,但它有時又好像是一種邀請,一種只屬於女人的邀請,一種已不必再問出任何問題的答覆。
林忘我吻了下去,吻得熱烈,吻得入情。
他已擇下了這朵玫瑰——無論多美的花,總會被人摘走的,這本就是花的選擇。
夕陽一片片地,像嫁衣一般地披在了大地上,也披在了兩人身上。這鮮艷的血紅的嫁衣就這樣在兩人身上登着,彷彿將來他們便會這樣一起入洞房,一起生活,一起死亡,可這如血般的衣裳真的會是他們最後的嫁衣嗎?
南北方的秋天是不一樣的,當北方殘枝敗葉堆積時,南方仍可彌望儘是青翠。所以現在的南方儘管已屬仲秋,陽光仍是那樣暖和,那樣光亮,那樣予人生命的希望。
今天便是諸葛離的壽誕,所以府中諸人都早早忙活了起來。最忙的當然要屬那些下人,這些下人中上有知天命之老叟,下有未加冠之少年。有美貌可愛,溫柔善良的女婢。也有強壯有力,敢做敢當的男僕,有些來諸葛府才幾天,有些進諸葛府已十數年了。他們每個人對未來都懷有希望,當他們發現這希望可以在諸葛府中實現,他們便留了下來。在諸葛府中幹活不僅薪資多,奇怪的老爺也頗受他們的喜愛,他從不發脾氣,對每一個下人永遠都是禮貌有加。可令人奇怪的是他每時每刻都帶着手銬,儘管它有時滲人得很,但時間一長,下人們也便習以為常,不以為然了。令他們每個人都尤為奇怪的是老爺從不近女色。
一個男人,若是對女人沒興趣,實在令人無法不去對他產生興趣。當然這件事也正如一個茶壺配上幾個茶杯一樣,各種的解釋都在下人中流傳起來。最能打破這些解釋的便是府中的總管家——林飛。
在某日諸葛離沐浴,林飛去給諸葛離加熱湯時,他已成為了這個問題的權威,他已看清了諸葛離的身子,他已知道諸葛離老爺實在是個正常的男人。自此以後,他也便不對這問題產生興趣了。一個人若是想在某個地方待得久些,還是少打聽主人的秘密。
諸葛府書房內正坐着諸葛離和林忘我。林忘我剛剛將毛筆擱置一旁時,諸葛離便進來了。他進來后也並不說話,甚至一進來便坐在書房裏的茶桌旁,靜靜地等着林忘我練完書法。茶是好茶,正宗的武夷山紅袍。
諸葛離沉聲道:“忘兒,聽說你昨日從典當鋪賈老闆那買回一件劍神林凡的貼身物事,我看看。”
林忘我自書房一隅捧出一個小木盒,安放在諸葛離面前,道:“三叔,這就是那玉佩。”說完將木盒打開,裏面放的正是昨日從典當鋪賈老闆那兒買來的玉佩。林忘我雖將這玉佩買了來,但心中仍存有懷疑之心。正欲問諸葛離此物是否真屬劍神林凡之物,抬頭一看,卻見諸葛離神情激動,雙手輕輕地撫摸着玉佩,面容隱有不忿之色,雙目中淚水將淌。
“三叔,這玉佩真是劍神林凡之物?”他知諸葛離早年浪跡江湖,見多識廣,興許能慧眼識物。但當諸葛離回答“是”時,仍覺不可思議,他從賈老闆那買回這玉佩,確存有幾分希望,希望這真是劍神林凡之物,但當事實呈現在眼前卻又疑竇叢生。其一便是賈老闆雖屬一鎮巨賈,但放眼江南,勝他者多如牛毛,他又以何奪得江湖人人慾得之物?其二便是為何三叔對劍神林凡之物大有感觸?他們二人卻又是何種關係?
這三個問題莫說林忘我這種涉世未深之人無法想透,便是久入江湖之人也未必能解釋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林忘我道:“三叔,這真是劍神林凡之玉佩?為什麼三叔你對劍神的東西了解得這麼清楚?”
諸葛離哽咽道:“忘兒,這玉佩確是你爹的……”
林忘我喊將起來:“什麼?三叔你說我爹?”
諸葛離心情悲痛之下,竟不禁將隱藏多年的事吐露出來,心中正自懊悔。
林忘我此時心情實在難以平息,一個聲名貫耳的絕世高手竟是自己那從未見過面的已故先父,這着實令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震驚。屋外喧鬧聲不絕於耳,屋內卻靜如一潭死水。終是林忘我打破了這沉重的寂靜。
“三叔,我爹是劍神林凡?劍神林凡是我親生父親?”
諸葛離知事至於此,已瞞不了了,今後林忘我是否違背林凡遺囑也非自己所能掌控,還不如將一切全與林忘我說明白,由他自己抉擇,當下心一橫,道:“沒錯,劍神便是你親生父親,你親生父親便是劍神林凡。”
林忘我道:“那想必我母親也非常人,我母親又是誰?”
諸葛離怒道:“當然,她當然不是普通人。可你知道嗎?正是你母親害死了二哥。”言至於此,右掌猛一拍凈幾,幾成齏粉。
林忘我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癱軟在地上,喃喃道:“我親生母親殺了我親生父親,我親生母親殺了我親生父親。”言語重複,目光渙散,宛若痴獃。
人生的兩大恨事,其一弒親之恨,其二奪妻之仇,如今雖知戕害他親生父親的是何人,卻還不如不知的好,只因這殺父仇人是萬萬殺不得的。如今林忘我內心之煎熬,精神之紊亂,頭腦之模糊,已非常人之所能感,所能想。自己從未照面的雙親之間竟有如此深的糾纏,使得他雖生猶死,未死已死。他恨,他哀,可他不知恨誰哀誰,他已沒有言語去表達自己的恨與哀,因為這世間本就有很多無法用言語來表達的東西,用愈葳蕤的詞藻反而愈顯拙劣,用愈繁多的言語反而愈顯幼稚。
生便是生,死便是死,情便是情,仇便是仇。箇中滋味只有置身其中以心嘗試,才知痛楚與歡樂。一個人的心,世上本就沒有任何文字能了解它。
這時,諸葛離也已看出了林忘我的異狀,忙起身扶他坐下,惶然道:“忘兒,你怎麼了?忘兒,你沒事吧……忘兒都是三叔不好,三叔剛剛說的都是騙你的,你千萬不要當真。”說完“啪,啪”扇了自己兩巴掌,指印鮮紅,響聲清脆。
諸葛離自幼跟隨恩師浪跡江湖,於親情甚是淡泊。但不知為何隨着年歲愈大,對親情愈是渴望。時常心懼自己寂寞孤獨抑或疾病纏身時,在自己身傍的不是血濃於水的親人,而是平素不識的生人。是以眼下見林忘我神情恍惚,舉止痴獃,心中甚是自責,只覺這一切俱是因己而起,心中惶惶。只企望林忘我少年身心,能從大悲痛、大傷心中脫離。重新恢復對生活的希望。
諸葛離將林忘我摟在懷中,戚然道:“忘兒,你母親雖害了二哥,卻也是迫不得已,為人所持,並非心有怨恨。何況兩人生前恩愛,死後也是同埋一處。你身為二哥獨子,若有什麼閃失,豈不是令二哥九泉之下死不瞑目么。”
林忘我面有忿色,咬牙道:“三叔,我母親當初受誰所迫?我必殺他為我父親報仇。”
諸葛離似是想到了什麼,濕潤的雙眼中充滿懼怖之情,彷彿從眼中看到了極為恐怖之事,喃喃道:“忘兒,報不得,報不得。”
林忘我跳起來嘶聲道:“三叔,為什麼報不得仇?難道任由殺父仇人逍遙快活不成?”
諸葛離站起身來,將玉佩掛在林忘我脖頸上,道:“忘兒,二哥曾希望你一輩子平平安安,無憂無慮,永不干涉江湖之事。我答應教你武功,已大大違背二哥遺願,如今我只盼你習武強身,於報仇一事再也休提,你這一生若能平淡安樂,對二哥,對我,對你母親來說比什麼都好。”
他左手托着玉佩,微笑道:“這玉佩,是你母親給二哥的定情之物,二哥珍之甚重,你以後日日戴着,好好保護,也是一片孝心……忘兒你還小,這世上本就有很多無法遂願的事……把它忘了吧。”
諸葛離站在階梯上,凝望天際,突然想起了什麼,本欲轉身進屋,可身子剛撥轉回來,耳中兀自響着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以及嘈雜的賓客喧鬧聲,兩種聲音中又夾雜着林忘我的哭泣、哀嚎之聲,終於還是心神雜亂,沒能進屋。
溫暖的陽光照着諸葛離的身子,反映在地板的影子隨着諸葛離的腳步越行越短,遍佈在諸葛離身上的陽光愈來愈多,諸葛離雙袖一抹,揩去方才哭泣的痕迹,白凈,略豐的臉上擠出一絲絲笑容,大踏步地走向了大堂。
風來了,驀地便來了一陣東南風。在雲朵兒堆積,陽光尚春的天空,東南邊際已凝聚了一團漆黑的烏雲。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