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不坦誠的坦白2
万俟靜咽了口唾沫，繼續說：“因為他們當門衛的互相生生熟熟都認識，所以我讓他幫忙換掉了一個教師宿舍的門衛。就是說當天他跑去教師宿舍當門衛，而之前在教師宿舍當門衛的另一個人跑到了女生宿舍當門衛，他倆互換了一下。
“我把他要做的事情向他清清楚楚地交代了三遍。之後我放晚學后和安排好的另一名同學一起去到了資料室，那時候正是白老師快要下班的時候，從虛掩的門縫裏，可以看到白老師正在專心致志地看書。資料室對面的文具店也正要下班，這最後的幾分鐘成了我的計劃成敗與否的決定性時刻。因為文具店裏不能用現金，只能刷校園卡購買東西，我讓我那個同學佯裝作買了文具后卡里沒錢付不了款，然後去資料室里給白老師借校園卡，我想以白老師那麼和善的性格，她一定會借給他的。
“果不其然，我那個同學演技十足地進去央求白老師借他校園卡買一下鋼筆，白老師雖有遲疑，但還是給了他。當時看見這一幕我高興極了，其實這是一個心理學問題，白老師第一次遇到這樣的情況，判斷力會下降到極點，實際上在她心裏真正決定好要不要借出卡的時候，卡已經借出去了。
“我那個同學出來后隔了一會兒，我就進去了，進去后我就給白老師扣上一些高帽子，說從同學們那兒聽說她怎麼怎麼好。我跟她說，期末就要到了，我複習也不知道該怎麼複習，聽很多同學說她的水平很好，我知道現在來找她有些晚了，雖然不能直接教我知識，但是她可以推薦我一些資料呀，臨時抱佛腳也還是可以的。
“熱情的白老師遲疑了一會兒，打聽了我的基本信息，我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呀，班主任叫什麼名字呀之類的，當然了，我當時說的都是假話。之後她就向我介紹起了各種教輔書，就在這期間，我那個同學回來了，他一看有同學在和白老師說話，禮貌地把校園卡和現金擺在桌子上就走了。其實這都是計劃好的，他必須用這種不經意的方式讓白老師覺得一切都很自然。後來白老師因為忙着和我說話，就用眼神回應了他。
“這是我計劃里非常非常重要的一點，讓校園卡脫離白老師的身體。我的作用就是打岔，讓她分散注意力，扣高帽可以很好的降低她的心理防線，我必須保證談話輕鬆愉快，而且要在很短時間裏把她帶入一種以她自己為中心的氛圍里，這樣有助於她在離開時忘記帶校園卡。
“之後到了她下班的時間，我有意無意地提醒了她。她意識到之後就簡單收拾了一下，和我一起走出了資料室。她果然把校園卡給忘了！我當時內心十分激動，但還是很鎮定地和她交談着，這時候還不能讓她從那種以自己為中心的愉悅氛圍中清醒過來，所以我一直陪着她有說有笑地走了很長一截，直到我確定了她在短時間內不會離開那種愉悅感之後，我才借故走開了。
“與她分別後我立刻從別的路飛速奔向了教師宿舍，因為那裏還有非常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我必須在她之前趕到那裏。
“跑到教師宿舍后，我跟魯門衛打了個招呼，示意他白老師馬上就要來了，然後我就躲進了事先選好的草叢裏。在那裏放着一個遙控器，也是提前準備好的。它能夠獨立遙控那九個藏在青石板下的彈簧壓縮板。
“等了大概兩三分鐘后，白老師的身影終於出現了，說實話，那兩三分鐘的等待真的算是煎熬。一秒鐘簡直就像一年，當時我有些緊張，一旦超過四分鐘白老師還沒有出現，就說明她極有可能發現忘帶校園卡了。還好，她出現了。
“她很快便走到了被我動過手腳的那排青石板前。我記得她當時是走到了左數第六塊青石板前面。我按下了遙控器上相應的按鈕，那塊青石板下的彈簧壓縮板就把青石板撐起了兩厘米左右。這樣在平坦的地面上就突然出現了一個障礙物，白老師的腳此時離它的橫向距離已經只有一兩厘米了，目視前方的她根本不會注意到腳下發生的變化。伴隨着白老師的一聲尖叫，她被絆翻在了地上，包被甩出了好遠，東西都灑了出來。她齜牙咧嘴地扶着腿，滿臉痛苦，回頭看見那塊翹起的青石板時，她明白了自己是怎麼被絆倒的。
“這時候魯門衛該出場了，由於離門衛亭很近，所以魯門衛理所應當地看到了這一幕的發生。他關切地上前扶起了白老師，把她暫時扶到了門衛亭里休息，還幫她把包里的東西都撿了回來。魯門衛一直在關心白老師，他熱情地讓白老師好好休息一下。差不多十分鐘后，白老師能夠正常走路了，魯門衛扶着她悠悠地朝着宿舍樓最後一道門走去，半路上魯門衛叮囑白老師回到宿舍用熱水敷一敷受傷的地方。原意是想讓白老師想起校園卡來，可惜當時她沒反應過來。到了門口，該刷卡進門了，這時候白老師想起來了！她的校園卡還在資料室桌子上呢！
“一時間白老師尷尬不已，她只好向魯門衛說明了情況，魯門衛說，沒事呀，我有通用卡，可以幫您進去。白老師顯然很感激，但是她在想門是進去了，可是沒有熱水呀，剛才魯門衛也說了，應該用熱水敷一敷受傷的地方。難為情的白老師也不好意思說出來，這時候魯門衛在計劃下刻意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故意裝作很意外地發現，然後不停追問白老師沒有熱水該怎麼辦呀，不斷地一層層擊破白老師的心理防線。
“最終魯門衛熱情慷慨地要幫白老師回資料室去拿校園卡，白老師此時行動不便，她心裏懷着對魯門衛的感激，又的確想用熱水，就不好再說什麼。隨後魯門衛成功拿到了資料室的鑰匙，朝着資料室走去了。我的計劃基本上已經成功了，我的那個同學當時正等在資料室門口，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魯門衛與他接頭后，他用軟泥壓出了資料室的鑰匙齒形。因為不能耽誤太久，否則白老師容易起疑心，而且我一開始就沒準備在剛拿到鑰匙的時候就動手，得另外配一把，最好是在晚上行動。所以快速獲得鑰匙的齒形后，魯門衛拿着校園卡回了宿舍那裏，把它和鑰匙一起還給了白老師。
“後來我配到了鑰匙，在一天晚上偷偷潛入了資料室，篡改了樣卷。最後我親眼看着樣卷被取出來，押送到複印室開始批量應刷，到那個時候，我的心才徹底放鬆下來。我的整個計劃成功了。”
万俟靜說完了這些，依然冷靜地站在辦公桌旁，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
王校長此時沒有任何反應，他似乎還沉浸在万俟靜的話里，他兩眼直勾勾地盯着桌上的筆筒，兩隻手心裏充滿了汗水。
辦公室的氛圍一下子沉寂了下來。
良久之後，王校長終於說話了：“完了？”
“嗯，完了。”
王校長放鬆了身子，重新倚到了靠背上，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剛剛從巨大的壓力中解脫出來。
“万俟靜，你真卑鄙。”
這句毫不留情而又耐人尋味的話本該引起尋常人激烈的反應，但万俟靜只是豁然地笑了笑，什麼都沒說。王校長因為他沒有抵抗或者反駁而感到惱火，但隨後他又冷靜了下來，因為他知道万俟靜不是個普通的中學生，他回想起那次演講的事情。“人類，骯髒而卑鄙。”這句話不正是万俟靜演講的開篇嗎？如今把這句話代入万俟靜的所有行為中，王校長不寒而慄，甚至毛骨悚然，在眼前這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心中，到底藏着一些什麼不為人知的東西？他為什麼要這樣好？又為什麼要這樣壞？對於万俟靜的所作所為，王校長明白，自己無論有怎樣的成見，最後都不得不妥協，那是他答應保守一生的秘密——一個連万俟靜自己都尚不知道的秘密。因為這個緣故，他也沒有了深思万俟靜本質的慾望。他沉默着，幾秒鐘后，他又把身體傾到了桌沿前，用麻木的右手抬起了那杯早已經涼了半天的茶。
“為了一百塊，你演了這麼大一場戲……”王校長淡淡地說。
“其實……挺對不起白老師的，她是最無辜的一個。雖然後來我自己掏錢買了跌打損傷葯讓魯門衛給她送去，但是心裏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万俟靜啊……你……”王校長語重心長，似乎想要說些什麼發自內心的話，但是隨後他又把話咽了回去，不自然地笑了起來：“算了。”
喝了口茶，他面帶微笑地看着万俟靜，“那麼這件事……就算弄清楚了，所以，要懲罰的人就是你咯……你說我該怎麼懲罰你呢？”
“我也不知道……”
校長摸着鬍鬚思索了一番：“嗯……這樣吧，這一整個學期高一年級月考的數學試卷就由你來出吧！”
“啊？這……這不太合適吧……”万俟靜有些驚訝，同時有些哭笑不得。
“有什麼不合適的，這樣的懲罰對你來說最合適不過了，這個學期也才四個月左右，四張試卷，難不倒你吧？就這麼定了！每一張我都會親自審題的，給我好好弄！”
“好吧……”雖然極不情願，但万俟靜還是不得不答應了校長的懲罰措施。他立刻察覺到了校長的睿智，這不僅是一個絕妙的懲罰措施，還是一次輔證——倘若以後的月考有某個女生的成績突然上升，那就說明這次幾何題風波根本不是一次簡單的賭博後果，而是存在切實的男女情愫，因為互相傾慕，那個女生將會從万俟靜這裏提前得到題目和答案，從而輕易完成考試，到時候万俟靜和那個女生將雙雙難逃罪責。識破這點小把戲對万俟靜來說不費吹灰之力，他不乏驕傲地想，校長誤會自己了，倒不是確實不存在情愫關係，而是——他不會愚蠢到露出這樣蹩腳的破綻。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王校長的話是沒有錯的，万俟靜確實很卑鄙，但是從後來，還有再後來，以及最後的故事來看，万俟靜實在是沒有做錯什麼。我記得某位先賢在一個半世紀以前就說過這樣的話——需要救治的不是他，而是這個社會。
正要踏出辦公室的門，万俟靜突然又想起了什麼，他轉身回到辦公桌前，把資料室的鑰匙放到了桌子上。
“老師，這是資料室的鑰匙。”
王校長此時沒精打采地陷在鬆軟的皮椅子裏，他看了看那把鑰匙，想要說些什麼，可是剛說出一個“你”字之後，他又停了下來。
“老師，您……您有什麼話要說嗎？”万俟靜小心翼翼地問。
王校長的語氣很淡，如同無力的輕風撩動了一片輕盈的羽毛：“沒有，沒有了，你走吧。”
事實上王校長還有很多話想對万俟靜說，但是在這個讓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的怪學生面前，王校長也沒辦法好好地把自己的心裏話說出來。
至於万俟靜，他並不覺得自己的這些舉動很特別，他也不去思考這些事的對錯，因為在他的眼裏，判斷這一類事情的對錯這種做法，本身就無法被分辨出對與錯。在他的世界裏，至少它們是美好的。他也不會去在意別人怎樣在背後說他的閑話，因為對於這種事情，他已經司空見慣了。人是群居性動物，雖然在他的交際圈子裏，認識的人很多，但是好朋友很少，真正能理解他的人，是沒有的——至少現在沒有。精神上的孤獨，才是真正的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