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棲留
驚蟄過後,天冷而躁起來。
馬開原一路小碎步綴在後面,覺得這初春的日頭野心很壯,欲與夏陽試比烈似的,剛近晌午,就烤的人臉上乾巴巴的。有心想給走在前頭的九五之尊喚個傘侍,回頭瞅瞅幾個小的,都臊眉耷拉眼,鵪鶉似的,窩着頭大氣也不敢出,竟無一人事先備傘。
馬開原一哂,活兒做不好,倒是會看臉色。
又嘆,一代不如一代,這群毛兒沒長齊的,真是挑着燈籠也拔不出一個尖兒,後繼無人哪。
正胡亂想着,眼見前面的身影已經自顧自地左轉了。
馬開原一愣,這是要去那邊?
明黃身影步伐很快,加上左邊多是大樹,他愣神的功夫已經幾乎不見,忙臉一沉,對小的們說:“當的好差!都散了吧!”
小監侍們被訓得一慌,不知怎麼開罪了總管公公,又見只吩咐散了,如蒙大赦。
此處向來無人來往,又遣散了侍從,林靜蟲愈噪。
馬開原幾乎一路小跑才跟上前頭,大着膽子奏了一句:“今日老奴疏忽,沒料到日頭這樣大,未預備傘,不若回去取一趟吧?”
那身影腳步不停,聲音四平八穩:“去吧,午膳后再來。”
馬開原原本就是探一探聖意,因着每次皇上去那邊都是不用人跟着的。此時得了准信兒,意外又瞭然,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應諾告退。
穿過一小片密林,一座別緻的宮舍映入眼帘。
青瓦白牆,黑檐翩飛,圍宮牆一圈打片長着玉鑲金竹,間或留着些白,宮室在其掩映間如一片世外之所。
此中氣度與一眾紅牆內宮明顯不同,唯有匾額上的“棲留”二字,帶着些許後宮氣息。
周宣宗衛忱目光一觸到這深宮之中特立獨行的存在,心尖便立時一軟。待看到宮門前的石灰,一路沿着撒到殿內各內室門前,不免啞然失笑。
她入宮許久,竟還保留民間的驚蟄習俗。
思及此,信手推開偏殿內室的門,聲音里夾雜笑意道:“洛兒,可知給朕留些烤梨?”
棲留宮獨佔宮中一角,有密林遮擋,她又極為不喜與人往來交際,宮人極少,衛忱每次前來也是獨自一人,因而每每省卻許多儀式,沒太多顧忌。
誰知,今日她竟有客。
這麼一打照面,衛忱與來客俱是一驚。
洛妃看着大眼瞪小眼的倆人,無奈地起身,攜了來客的手,來客如夢初醒,與洛妃一道對着皇帝盈盈下拜:“臣妾參見陛下。”
來客是何昭儀,她在宮中一向是中規中矩,隨大流熬位份。伴駕十幾年來卻從未見過帝王這樣一面——如尋常的丈夫,放鬆,平和,甚至帶點稚氣。本來已經習慣的宮廷生活驟然面目全非,她兢兢業業經營的一切變得一文不值,心被誰掐了一下似的,余勁兒似疼似酸,比聽說誰誰侍寢還令人難過。一時也忘了未談完的正事兒,獃獃的辭了行。
洛妃倒難得送人出門,回來后看着某個罪魁禍首道:“好容易有個來客,還被你嚇走。”
衛忱歪在軟塌上,一邊吃着烤梨一邊翻看洛妃正讀的書,聞言嗤道:“客無好客,她倒是機靈的。”
見洛妃不明所以,也不解釋,只是不以為然道:“來客什麼稀罕,你若肯,這裏可以夜夜笙歌。”
洛妃聽了“噗嗤”一笑,也不計較身為帝王用詞當不當,問道:“今日什麼風把您吹來了?”
衛忱眼睛盯着書,頭也未抬,閑話家常道:“她來做什麼?”
洛妃嘆口氣:“我也納悶呢,八百年不和我聯繫,今日忽然上門,先是敘了敘同鄉情誼——就跟有似的。敘完又吞吞吐吐不肯說正事,約莫是娘家那邊出了什麼故事,這把我勾的,正費勁吧啦地打探呢,您就來了!”
衛忱扶額:“你這渤海國話又是哪裏學的?”
洛妃笑嘻嘻:“馬開原前兩日傳話過來,說宮中新進來一批內監,問我要不要個?我想着阿婆年齡大了,洒掃做不動,就申領了一個,沒想到是渤海國來的,說話可逗呢,這幾日我們幾個凈跟着他學話了。”
軟塌本就靠窗,說到興味處,她便推窗往外探去,正看到在角落裏洒掃的內監,揚聲一喚:“小歡子,來一下。”
那小內監麻溜過來,近看之下,也算眉眼周正,就是膚色偏黑,人顯得粗實。
渤海國人一向開朗,兼之大約僕從如主人,面君的禮節不少,卻並不真的多麼惶恐。
衛忱今日也是難得耐性,竟問了幾句籍貫、風物,小高子高歡用一口純正的渤海話答得認真而趣味橫生,連衛忱眼角眉梢也忍不住染上笑意。
洛妃說話一貫是直來直往,心裏卻是通透,皇上一年到頭難得來一次,每次來都是遇到難事躲清靜,今日一定又是如此。這些年……唉,能讓他高興幾分她十分樂意。
打發走高歡,衛忱道:“這個內監不錯,你宮裏太冷清了,有這個人也活泛些。”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順着窗戶延伸到棲留宮緊閉的主殿之門。
洛妃也注意到了,嘆道:“一晃這麼多年了,皇上還沒想好入駐主殿之人嗎?”
衛忱不答,倒是掩了窗子,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馬開原這次差事辦得好,當賞。”
洛妃道:“賞可以賞,就是得個恰當的人來賞。”
衛忱不以為然:“家奴而已,哪裏講究這麼多。”
洛妃道:“養大的家奴沒個正經主子壓着,比一般主人還要氣勢大些。”
衛忱這才正視她的話裏有話,深深看了一眼洛妃道:“你又聽了什麼風言風語?”
洛妃也不藏着掖着:“後宮不可一日無主,皇上……”
衛忱告饒:“洛兒行行好,讓朕安心待會吧。今日上朝已經吵得腦仁疼,這幾日還有的吵呢。”
洛妃嘆:“只盼着皇上前朝之事了了,還記着這樁事。”
衛忱敷衍應下,洛妃見好就收,轉移了話題:“今年榆錢發的早,早上高歡削了幾枝,勒了小半筐,留下來吃個榆錢宴吧。”
衛忱笑道:“也就是你,小半筐就敢開宴。”
洛妃又渤海話上身:“那可不咋滴,請小門小戶講究排場,請見過世面的沒那麼多講究。”
衛忱失笑:“又是謬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