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涅槃
廖風的面容,再一次以看得見的速度蒼老下去,而且似乎比之當日施展十訣劍法更甚。而鬼哥同時面孔扭曲,呲牙咧嘴,似乎也承受了不小的痛苦。
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廖風周身都冒起了陣陣白霧,鬼哥的面色也是一片殷紅,不住的悶哼呻吟。廖風出指如電,如數道幻影,不到兩息的功夫,連打鬼哥周身上百個穴位,最後收功之時,嘴角已經溢出血絲來。
廖風再吐一口黑血,見鬼哥漸漸平復,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抱元行功之間,不一時又恢復到三十許的模樣。
耳聽得上方一聲輕響,循聲望去,只見一根粗大怪異的枝杈,正在晨風中顫動。接着便如列裂一般,不斷的脫下碎皮來。隨着碎屑掉落,不多時便露出黑灰色的羽翼,這羽翼猛然伸展,竟有數尺之寬,竟是當日那隻靈鷹,從中破出。
廖風輕咦之際,靈鷹側首也是目閃神光,正好落在他的身上。見到廖風似是見到老朋友一般,連連發出清脆的鳴叫,似是在歡笑一般。震翅而下,輕輕落在廖風伸出的左臂上。
廖風只覺此鷹雙爪如鐵,連他也不易消受。時時震展雙翼,用利似刀劍的尖喙梳理羽毛,神態威武至極。
腳旁的鬼哥發出一聲鬼哭狼嚎般的哀叫,隨即罵道:“天還沒亮,你鬼叫個什麼,自己抓老鼠玩去。”
靈鷹翩然而下,落在鬼哥腿上,直向他兩腿之間要害啄去。鬼哥一聲慘叫,跳將起來,向靈鷹抓去。但這大鷹卻早振翅飛起,騰上樹梢,連連長鳴怪叫,似是得意不已。
“你的爺爺.。廖大哥!”鬼哥捂着要害,嘴裏正不乾不淨之時,卻突然發現廖風站在眼前。
鬼哥掄起右手,給了自己一巴掌。連忙笑着解釋道:“廖大哥莫怪,小弟可不是罵你,我是罵這個扁毛畜生。”說著一指高樹之上的小臭。
廖風微笑點頭道:“不妨事。小兄弟這隻靈鷹,靈智極高。有它護衛,怪不得你敢在這山林中過夜。”
鬼哥撓頭道:“小弟向來是哪裏困了哪裏睡,倒也沒想這麼多。想不到廖大哥真的來了,這黎州可是小弟的一畝三分地,到這了那就跟到家一樣。一會我帶大哥見見兄弟們,請你吃黎州最好的王記老號包子。”
廖風見鬼哥滿臉喜氣洋溢,顯見得是誠心實意。雖然不願拒絕,卻也只是搖了搖頭,說道:“兄弟有請,廖某豈能不來。不過我身有要事,卻是不能久留。”
鬼哥皺眉道:“連吃頓包子的功夫都沒有?一個時辰就夠了。”
廖風搖頭笑道:“兄弟的心意,我心領了。其實我此次來,是專要給兄弟送一件東西。”
“給我送東西?大哥這可也太客氣了,來就來了,還送什麼東西。”鬼哥一臉的不高興。
廖風道:“我一會便要遠行,這一去,恐難再見。這件東西,算是留個紀念,兄弟不可推辭。”
鬼哥奇道:“廖大哥又要遠遊了么?這麼說來,小弟也當給大哥一件禮物,好留個念想。”說著便將懷中的半卷秘笈拿了出來。
其實這半卷秘笈,鬼哥雖揣了數日,但無耐大字不識幾個,根本不知道寫的什麼。但他身上實在沒什麼物件,能拿的出手。雖有十兩黃金,卻也料想廖風決不肯收,是以只能將這東西拿了出來。
廖風見他鄭而重之的拿出此物,雖然早知道是什麼,也不禁好奇的接過,展開觀看。
這自然便是那半卷十決劍法了。廖風只看了數眼,便面色數變。他曾在空玄的遺體處觀得另外半卷,也曾憑藉那半卷劍法擊敗顧秋梧,自然知道此劍法的神妙。但讀過這另外半卷,才知道自己當日所習,不過此劍法十之三四。
若能再有十年壽元,他或可憑此超脫生死的劍法,勝過師弟,甚至似乎能再次摸索天道。但此時他壽元盡絕,不過半日之命,此卷縱然出現,對他而言也已與塵土無異。
“小兄弟,你這半卷劍法,是一門了不得的武功。如若練成,天下少有敵手,但起點極高,還遠非你當下可以修鍊。對我而言,也早無用處,你還是好好保管,以留後用。
你雖然天賦過人,但似乎還未有武學根基。我幾日思來想去,終想到這部拳掌功夫,可供你從頭修鍊。不是廖某誇口,只要你將這門功夫練好,也足夠縱橫江湖了。”廖風不但將半卷劍經還給鬼哥,說話間還另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來。
鬼哥見他不收,說的又有些道理,自然不便勉強。而且他隱約知道這位廖大哥武功極高,他與之交好,也早已打着這門心思。此時聽他肯傳授一門功夫,自然大喜。不過一看到這冊子,卻又不禁苦起臉來。
“廖大哥,小弟又不識字,你這功夫再好,怕也不大易學。有沒有簡單一點的?”鬼哥苦着臉,竟未去接廖風手上的冊子。
這本小冊,其實是廖風數日間窮盡心力,才為他量身而創,實是集廖風這一身驚天動地的武學之大成。如若練成,必是驚世駭俗。
廖風若是表明身份,收徒傳功,天下不知多少人要打破頭來搶着學。就是剛剛交過手的王吉,怕也會毫不猶豫的跪下磕頭拜師。而鬼哥卻居然因為不識字而不肯要,也算是當世奇聞了。
不過廖風似乎早已料到此節,當即笑道:“兄弟請看,這門功夫都是圖譜,一看即知,容易得很。雖另有註解,不過百餘字,以兄弟的才智,想必不在話下。”
鬼哥見廖風打開冊頁,果見都是畫圖,登時笑出來。一把拿過冊子,果見頁頁都是圖譜,一個個小人擺成的姿勢各不相同。整冊不過二十頁許,果然是簡單之極。但心下又尋思,這畫圖看來都是普通的拳掌姿勢,恐怕不怎麼厲害。
剛想到此處,卻聽廖風說道:“這門功夫,雖只有七手六式五擊,合共十八要訣。但熟練之後,自然妙用無窮,天下武學,少有出此藩蘺。小兄弟練成之後,當知此言不虛。”
其實這本小冊,誠然是廖風的嘔心瀝血之作,但當世除他自己,恐怕也就只有鬼哥練的成。因為他剛剛不但耗費心力,為鬼哥貫通經脈。更不異大損真元,於鬼哥的關鍵穴竅之內,種下了真法。
所謂真法,其實只是一種極為凝鍊的真氣。類似醫道的針炙之法一般,可直接作用於人的經脈。一旦鬼哥自行施展冊上姿態,其體內的氣行便會自行運轉,不知不覺中助他修鍊內功。
而且唯有這般的運功法門,才能真正發揮出這十八要的威力。這種法的最為玄妙之處,便是鬼哥如若受到攻擊,穴竅中的真法之氣便會自行讓身體施展這門武功,做出反擊,以保小命。
廖風寄如此之大的期望在鬼哥身上,自然不能讓他輕易身死。這翻施為,已是他所能盡的最大努力。但他也深知世事無常,人之生死氣運,哪裏是區區一套武功所能左右。待他武功大成之際,這真法便會自行消解。
而且他先後得知了修士之事,得見了另半卷十絕劍經,亦深明這世上的玄妙,他也不過一知半解。
他隱約能預感到,鬼哥將走上一條不尋常的道路。但心下卻也頗有自豪,即使是這少年最終走上修行之路,這套菩提掌也足以讓他受益終生。
鬼哥照圖信手揮出,正是圖中所示的‘震頓擊’,卻突覺腿彎、肩頭、臂彎同時一跳,不禁一步邁出,一拳打在身側的小樹上。只打的小樹嘩嘩聲響,不少黃葉掉落下來。鬼哥也只覺拳上一陣劇痛,方要呼叫,卻發現廖風竟已不見蹤影。
一愣神之間,只聽喀喇一聲,小樹中拳之處竟然紛紛折斷,向鬼哥倒將過來。鬼哥連忙一躍,躲在一旁,望着緩緩倒下的小樹咂舌不已。
叉着腰出了一會神,想起昨晚那個怪夢,又想起聚賢樓中那件怪事,摸着下巴久久難以相信。這一想,不禁一連想到數個大麻煩。發了一陣子呆,這才施施然向城中走去。
廖風緩了一口氣,右手搭上一塊結實的冰岩,借力之下,身軀再騰起數丈,已落在一塊懸崖之巔。這裏是被稱為黎山第一崖的飛鷹崖,常年冰雪覆蓋,高峻之極。
廖風幾乎用足了一刻之時,才攀到崖頂,據他判斷,此崖恐怕有近四百丈之高。而且崖壁又陡又滑,除了他這等身手,怕只有這崖壁上的幾隻飛鷹能夠上來。
從此崖向下望去,煙雲繚繞之間,黎州古城依稀可見,大正河如一條蒼龍般橫卧在前。
“日出黎山,金雲漫天。
鷹嘯長空,大野遼原。
東流千古,一往無前。
浮生百載,剎那往還。
坐問巔涯,何世飛仙。
數念菩提,幾空法緣。
應化非真,不生知見。
如是我聞,方當涅槃。”
廖風盤坐涯邊,長吟如龍,聲入長霄,風雲四合,徹地百里。一身布衣被山風吹打,獵獵作響。一吟作罷,隨即手捻禪珠,喃喃自念,如咒如經。
他先前為鬼哥傳功施法,其實已經耗去了最後的一點生機。冥冥中似有指引一般,讓他來到此地。
佛門緣法秘不可測,到他這般境地,一見自知。這片天造地設的奇觀,正是他坐化之地,是以他毫不猶豫的施展了寂滅之法。
正當東方第一道陽光照上他的肩頭,廖風的身軀竟然放射出一片金光,閃爍數息之久,隨即驀然熄滅。
“佛光!”一位正排着隊買包子的老者驚呼之中,手指着雲霧中的飛鷹崖。但待眾人驚愕間齊齊望去之時,卻什麼都沒看見。
可就在眾人這一轉頭間,一個少年掂着一塊碎銀子,已悄然站在那老者身前,正是夾塞成功的鬼哥。
“我要一整屜!”鬼哥大咧咧的叫道。
“每人限買十個,這是本記的規矩。”王記的夥計驚愕之間,一旁的老掌柜卻端着煙鍋開口。若是廖風尚在,必然認得出此人就是方才與他交手的那個‘符士王吉’。
鬼哥橫了這老頭子一眼,也不爭辯。把碎銀噹啷一聲扔在夥計面前,接過包好的十個包子,揚長而去。
西城的早市熙熙攘攘,油鹽醬醋米肉柴糧,瓜果皮毛蟲魚花鳥,或有想不到的,少有買不着的。絡繹延綿近二十里,好不繁華熱鬧。
不單是販夫走卒和平頭百姓,有不少達官貴人和富賈豪傑也來湊這個熱鬧,其中自然也少不少三三兩兩的乞丐了。
鬼哥這算是初次真金白銀的在此消費,眼見商販們點頭哈腰,滿嘴都是拜年的章程,不禁心下微有得意。
又買了一包冰糖,一包點心,一塊蠟肉,兩瓶好酒,兩包紅果,着實是再拿不下別的,這才施施然徑向西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