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入夢
鬼哥此時卻聽着兩個小丐哭訴,一臉陰沉。
“常老四手下的人不知道從哪得到的消息,都擅自去找人,所以常老四西門看的幾個鋪子今天被人趟了。這老小子回過頭來,順藤摸到了我們哥兒倆,就帶着人拿我們撒氣,把泰哥肋骨都打斷了。”
“鬼哥放心,咱們花衣幫沒孬種,我就是死,也不能丟鬼哥的臉,我把他姓常的十八代祖宗操了個遍。”花衣幫的氣氛隨着鬼哥的臉更是充滿了殺氣,人人咬牙切齒。
鬼哥沉聲喝道:“小志!”
小志連忙轉過,單膝跪倒拱手道:“在!”
鬼哥道:“你帶着兄弟們到南門外的胡家鐵鋪,每人買一把上等的好刀,然後去吃飽喝足。都給我洗乾淨了,換一身行頭,想女人的就去找。不過,不許你們入城,等我的號令。”
眾小丐起先還擔心鬼哥會收回這錠金子,但此時卻全沒了顧慮。聽得鬼哥為兄弟出頭,帶着他們與內城梁老四的赤腳幫開戰,都是熱血沸騰。想到吃飽喝足找娘們,大夥的心都如熊熊烈火,全然忘了之後便可能要血灑街頭。
小志答應一聲,卻低聲問道:“鬼哥,你是要.。”
鬼哥冷笑道:“一會你親自走一趟聚賢樓,把此事通知黎水幫。我自然不會讓兄弟們真箇拚命,只要從洪大哥那借來高手,大夥看看熱鬧助助興就好。回頭你給我傳出話去,碼頭的香火,只要願意供我這尊佛,每年免兩個月的供奉。”
小志倒吸一口涼氣,這樣大張旗鼓的挖牆角,是要出大亂子的。先不說香火們敢不敢改供鬼哥,諸幫供奉向花衣幫開仗已屬註定。看鬼哥的架勢,是想要獨霸長灣。但這樣做的後果,他卻是不太敢想像。眼見鬼哥威風凜凜的武師勁裝與背上長劍,小志似乎有些不認識了。
小志畢竟只是個小乞丐,他哪能想像鬼哥的志向。鬼哥並不想什麼一統長灣,就算是要統,也要一統黎州的所有乞丐。鬼哥想起這些年從內城被人趕來碼頭,在碼頭無數次的挨打受欺,心裏就有點高興。因為今天,他要連本帶利一併把這筆帳算清,把所有欺負過他的人踩在腳下。
鬼哥想好了,空玄的事他已幫洪勇辦妥,洪勇絕沒理由拒絕這點小要求。即便他過河拆橋,鬼哥舍了寶劍和劍譜不要,轉頭去求天劍門,那更是牛刀宰雞。最要緊的是,他必須要由此試探黎水幫甚至天劍門的態度,才能見機行事。
鬼哥真正的倚仗,卻是小臭。只要鬼哥一個念頭,小臭就會迅速從天而降,天地雖大,但在鬼哥眼裏,去哪裏都不是什麼難事。退十萬分來說,打不贏也跑得掉。
鬼哥吩咐事了,便獨自離去。鬼哥很忙,他現在要去睡覺。鬼哥這兩天感覺非常奇怪,日頭一出來,鬼哥就犯困,而天一黑,鬼哥卻是精神百倍。尤其昨晚,明月高懸,鬼哥只覺月光似如實質般的透進自己的身體,力量不斷充實着自己的四肢。便在以前漆黑不見五指之處,也已能看個清清楚楚。反而是在白天頭昏腦脹,身體灼熱,一動也不想動。
鬼哥走到無人之處,喚來小臭,讓小臭到百里之外找了一個陰涼之處,席地而卧,不一時便沉睡過去。小臭站在他頭上的老樹杈上,也是一動不動。
鬼哥並非不想找一張乾淨的軟床享受,但不知為何,他就是覺得非此不能消體內悶熱。卻茫然不知,從他的毛孔中,一根根汗毛逐漸變長,紛紛垂下,不過一會的功夫,便深深扎入泥土之中。
而小臭的雙爪,此刻如同長在了樹杈上般,隱隱與此樹融為一體。而且此鷹確是閉上雙目,如常人睡眠般,再不動彈。
鬼哥的血脈中,似乎有什麼在蠕動一般。本來多年營養不良的面色,竟一分分的好轉。不但皮膚漸漸紅泣,就連枯草般的頭髮都變得光亮起來。
絲絲縷縷的精氣,不斷滲入他五臟六肺,沉澱到他虛弱之極的骨髓,填補他自小虧損的身體。連帶着就連他這副皮包骨,看起來都似有了一些血肉。
但若有人在旁定可發現,鬼哥周身的草地漸漸枯萎,離他最近的一周野草不過盞茶功夫,就已經完全枯死。而實際上,其周身約五丈之內,所有草木都在漸漸枯老,就連一株大榕樹,也不免多凋落了許多葉子。
鬼哥的身軀漸漸恢復,不但漸漸達到了這個年齡本應有的精力,而且似乎是沒有止境的在不斷增長。不知是否因精力的突飛猛進,鬼哥此時剛剛開始了一個好夢,在那夢裏.。
而此刻的廖風,卻仍停留在豐河之畔。不過他此時看起來極為詭異,身體浮空不落,周遭一個渾圓的空間,其實已在沙土之下達數丈之深,卻並無一粒沙土及身。雖然他此時仍在入定神遊的狀態,但周身經脈的運轉卻如大江飛馳,奔流不息。一股股雄厚的真氣緩緩散出,將周圍的沙土越壓越實,而他的身體卻像是靜靜懸浮在其中的一片輕羽。
如此不世玄功,早超越了一般世俗武學,進窺天人至境。武功到了這個程度,與心境早已融匯而一,若想百尺竿頭再進一步,當真是談何容易。
他似乎不過三十許人,其實卻早已是年過百歲的老者。他已可以緩緩從天地之間攝取一切賴以生存的養份,亦可輕易控制身體維新易舊,而讓自己保持在三十歲時最為強健的狀態。但他還是本能的感覺的到,死亡正在越來越近,近在咫尺。
九十餘年來,他遊歷天下眾多國度,行程數十萬里。寒暑枯榮之中雖然功力仍在日益精純,但進境極微,速度越來越慢,他卻始終不能再真正跨出下一步。歲月愈久,知見愈廣,心境也越來越為堅實,牢不可摧。他曾懷疑過,自己的武功是否已臻人世間的極致。但他很快便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他的心境始終未得圓滿。冥冥之中,縱隔萬水千山,他也能感應的到,此刻的他仍遜師弟一籌。
他似乎感覺在一扇大門之外徘徊,卻始終看不見這扇門,更談不上踏入門中。但昨日與一個奇怪少年的偶遇,讓他得到了新的契機,也讓他已然麻木的心境,注入了一股久違的活力。
是以這一次的閉關,對他來說猶為重要。在如此之深處閉關,可以汲取更為精純的地陰之氣,亦可免去外魔打擾之危。但壞處,便是所承受的壓力太過巨大,數丈深的地底,單是上方沙土之重便有數千斤,而更為可怖的是周遭的沙土從四面八方擠壓而來,天地間沒有任何血肉之軀能在這等重壓下存活。而廖風卻是純以護身真氣,生生將沙土迫在身外,這份功力,真可謂驚天動地。
廖風於朦朧之中,隱約見無數光亮散落在遠處,稀疏不規,明暗有別。自他六十年前本門玄功大成之後,方能駕馭這等高深禪法,感應到這世間生靈的靈光。
光即生於靈,亦發於心,兩相響應,才會在他的心神中呈現出如此瑰麗之象,好比於漫天星斗,浩浩蕩蕩。
沒有一道光芒是靜止的,它們各有方向,快慢不一,飛馳於虛無之中。他沒來由的感覺的到,這些光芒雖似雜亂,卻有一個共同的根源。而這個根源,亦是他苦尋了數十年而不可得的真相。
他曾無數次,從億萬個方向,試圖尋索與勾勒出這個根源的所在與真相,但冥冥中卻總是有一種力量,每在他遊離於生死之際,便將他推了回來。如此之深的冥想神遊,極易讓人於迷失中意識消散而亡。他能存活至今,實是近乎神跡。
或許這次便是他最後一次閉關神遊,因為這一次,與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自己的心神上,蓋天地之廣大與心念之精微,照神離心而意深入魂。出乎意料的順利,竟沒有半分抵觸。
確如那少年所言,他自身也不過是一道光芒而已。但這被他忽略了許久的光芒,已然極為黯淡,如狂風中的燭火,只偶爾還能發出微弱的光亮,已經透出了死灰般的意味。
他不由自主的拼盡全部的力量,意念向著這光芒的來處回溯奔行。突然間一切看來都靜止了,但在他感覺卻是越來越快,越來越近。彷彿他要尋找的根源,已然觸手可及。
就在此時,一陣奇大無比的力量將他的精神生生止住,劇烈的痛苦如潮水般的陣陣湧來。他不顧一切的伸出根本不存在的手,想要去觸摸前方那已經隱約出現的輪廓,但卻在一陣巨大的轟鳴聲中,生生被震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