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夜宴(下)

第二十五章 夜宴(下)

總體來說,顧星朗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怒也是薄怒,笑也是微笑,沒有大起大伏的情緒,似乎生來便如此。這也是為什麼他明明長了一張好看至極的少年臉,卻總給人老成的感覺。

偶爾他臉上也會出現相對濃郁的溫暖情緒,就比如現在,他望着紀晚苓在說話。哪怕隔着好幾丈距離,上官妧和段惜潤仍然感受到了那種暖意。

叫人艷羨。

阮雪音卻沒去注意顧星朗的表情。她在看上官妧和段惜潤。

包括自己,她們三人分別來自崟、白、蔚三國。紀晚苓雖含蓄,到底意有所指,而且當著她們的面。

哪怕作為青川霸主一統天下完全符合邏輯,就這樣講出來,讓她們如何自處?阮雪音受惢姬影響,國界感弱,倒不覺得怎麼,那兩位也不尷尬嗎?還是紀晚苓覺得,人家不一定能聽出她的弦外之音?

上官妧就坐在斜對面,此時盈盈然笑着,似乎未覺得哪裏不妥。

不過她場面功夫向來一流,想要不動聲色也很容易。

阮雪音轉身向鄰座段惜潤道:“這幅畫氣勢磅礴又不失細節,果然極好。”

段惜潤沒料到阮雪音會轉身跟自己說話,畢竟後者此前在宴席上從不聊天,初有些意外,繼而展顏道:“確實好。這樣一幅長卷,竟是瑜夫人一人所作,嘆為觀止。”

與上官妧不同,段惜潤像是真的沒聽出來什麼,那展顏而笑的天真勁兒,跟她那日初入折雪殿時一般無二。

一花一世界,也許在她眼裏,真的沒有這麼多弦外之音、一語雙關吧。

阮雪音有些欣慰,又生出些羨慕。這世上終歸有人是這麼活着的,少心思,少謀算,抬望眼繁花似錦。

然後她想起適才顧星朗那句“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或許不止是說作畫,也在提醒紀晚苓慎言?

他對於統一四國的態度,難道跟其他人不一樣?還是不願當著她們三個表現得太明顯?

思緒一旦啟動便有些按不住,直到模模糊糊好像有誰在耳邊小聲講話——

雲璽?

“夫人,到你了夫人。”

她回神,才發現席間眾人再次齊刷刷看了過來。轉頭往上看,顧星朗和滌硯也望着自己。顧星朗神情和在月華台時一樣,淺淺淡淡,看不出任何情緒,眼眸一如星光。

“佩夫人,到您了。”

見阮雪音未起身,滌硯再次恭聲道。

雲璽不知道阮雪音準備了什麼。就因為連她都不知道,此刻氣氛才異常緊繃。

但她很快意識到,緊繃只屬於自己,跟阮雪音毫無關係。

因為夫人已經不疾不徐站起身來,輕輕一福,看向顧星朗莞爾道:

“君上恕罪,臣妾所備賀禮需等到特定時刻方能敬上。此時時辰未到,可否請瑾夫人和珍夫人先行獻禮?”

照規矩,獻禮的先後順序是按四夫人排位。且賀禮都是提前備好的,還需等什麼時辰?這當然沒有先例可循,一時間眾人都望向殿北坐在高處的顧星朗。

顧星朗卻不大在意,幾乎未加思索便點頭道:“無妨。”

滌硯會意,也不耽擱:

“那便有請瑾夫人吧。”

上官妧反應極快,向自己的貼身侍婢細蕪遞一個眼色,只見細蕪揚手輕輕擊掌三下,便有兩名宮人抬着一方紅木琴入得殿內,很快置於正中央。又見四名淺草色裙裝女子步入殿中,在紅木琴之後約一丈處站成一排,每人手裏都拿着一樣物件,大小不一,皆覆在輕紗之下,看不出是什麼。

待一切就緒,上官妧離席走向大殿中央。只是輕緩的步伐,便見那絳紫色裙擺漾起層層波浪,如整串枝上玫瑰。她走至琴旁,巧笑嫣然:

“臣妾不才,只會些撥弦弄管之技。便以君上賞賜的紅木琴奏一曲,願君上身體康泰,大祁國運永昌。”

語畢,她施施然於琴前坐下,十指輕抬,置於弦上,只聽得極沉鬱的一聲撥弦響起,然後第二聲,第三聲,尾音極長,留白甚多,節奏異常緩慢。然後音節稍稍多起來,節奏也快了些,似山溪叮咚,又似空林搖曳,琴聲自沉鬱中漸漸生出些慨然之意。

阮雪音不擅樂器,聽的也少,但這支曲子,她卻自第一個音起便聽出來了。

廣陵止息。

這是競庭歌唯一會彈的琴曲。在一天十二個時辰恨不得不睡覺只讀書深造的蓬溪山歲月里,學琴自然是奢侈的。所以她只學了這一首,然後彈了十年。

以至於後來連老師都說,只會一首還彈出了國手水準的人,天下間估計就她一個。

也因此阮雪音雖少聽琴曲,卻聽了很多年國手水準的廣陵止息。

上官妧確實琴技了得。跟競庭歌相比,只能說意境風格不同,無謂高下。

這首曲子太過出名,席間眾人無人不曉,一時大家皆凝神細賞,風雅如寧王甚至微微合上眼睛,似乎已入琴境。

但她沒有彈完。

半炷香時間后,琴音突然在高處嘎然止住。餘音在大殿上空縈繞,盛夏夜晚虛浮的熱鬧躁意里竟有了些空靈感。

無人擊掌讚歎。

因為顯然上官妧的表演沒有結束。

只見她站起身,向顧星朗嫣然一福,轉而走向身後左側第一名侍女。青紗被揭開,托盤上放着一支竹笛。

她拿過竹笛置於唇邊,悠揚之聲便在殿中迂迴揚起,如春鶯婉轉。而隨着旋律節拍,吹笛者亦蓮步輕移,時而跳躍,時而迴旋,腰若柔柳,玉袖生風。竟是一支竹笛舞。

曲聲不絕,舞步不停,青紗被一一揭開,琵琶換竹笛,洞簫換琵琶,最後是一把鳳首箜篌。

琤瑽裊裊之聲接連四起,每種樂器都彷彿在上官妧手中活過來。而依據不同樂器拿在手中的形態,她亦不斷變換身形姿態動作,絳紫色裙衫在身後幾名淺草色侍女的映襯下,如千百朵玫瑰同時盛放,一個人便營造出流風回雪之感。

且不論技藝高超。單是這份心思便足夠奪目。

阮雪音不着痕迹偏轉一點視線,餘光見顧星朗淺淡的笑意似乎加深了些。

而不用看她也能感受到,段惜潤變得有些緊張,因為左側席位間的空氣凝住了。

她明白她的感受。

本以為上官妧奏樂,段惜潤跳舞,兩人各就自己所長展露功夫便好。不成想上官妧竟一個人把兩樣都佔了,哪怕舞姿算不得頂尖,畢竟同時在吹彈樂器,如此表現已是極好。

相較而言,段惜潤還按常理出牌,試圖認真跳一支舞,這心思便顯得蒼白不少。

但——

世間所有奇巧技藝,怕是都抵不過一顆深沉真心吧。

阮雪音看着上官妧撥動最後一個音節,結束最後那盞回眸,此刻神采飛揚說著賀詞謝着恩,心裏默默想着。

倒不是說上官妧就沒有真心。只是心思用得多了,便多少顯得飄浮。若段惜潤能舞得情真意切蕩氣迴腸,就不會輸給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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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川舊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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