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夜宴(中)
眾人終於可以光明正大盯着阮雪音看。只見她容色平靜,娓娓道來,從講話底氣到所述內容都無可挑剔。
一切都很合理。
男性在這類事情上總是粗線條許多,一時間幾位王爺都松下疑惑神色,覺得此事已了,可就此作罷。但稍微有心些的,比如信王,仍是隱隱生出憂心:蔚國第一謀士競庭歌的師姐,惢姬的大弟子,崟國的六公主,如此配置已是叫人不安,如今又加了一枚強籌碼——
一位不輸其他三位著名美人的,美人。
一個厲害且美麗的女子。還是那個道理。令人懸心。
好在有紀晚苓。信王顧星止微微寬心。
“當真是沒想到。”蘅兒俯身為紀晚苓夾菜,趁機小聲說了一句。
紀晚苓心道這丫頭越發沒規矩了,竟這麼明目張胆議論起來。她看她一眼,確切說是警示她一眼,沒有說話。
至於她自己,不能說不吃驚,但,真的沒有那麼吃驚,就彷彿潛意識裏早有準備。
她從沒懷疑過阮雪音的膚色不是天生。但今日見她仙氣四溢出現在殿中,竟有種意料之中、甚至如釋重負之感。
是從她踏過披霜殿正殿門檻那刻開始的吧。紀晚苓仍然清楚記得當時的光線明暗,她走進來時被身後日光勾勒出的輪廓,就是那一刻,似乎有什麼無形的東西轉了起來。
命運的輪盤?
這樣說當然很玄乎,但那個場景一直留在她腦海里,如此深刻,直至今日。
所以她當時在廊下幽幽說了那句“若再是位大美人”、而蘅兒並沒有聽懂的話。
至於阮雪音的到來究竟意味着什麼,沒有人知道。
這只是每個人,對於個體生命和這個世界,於某一時刻的靈光乍現,突如其來的第六感。
真正讓她意外的反而是顧星朗。難道他們最近見過?
同樣的疑問也盤桓在上官媛和段惜潤腦中。她們是已經見過了,但她們一直默認顧星朗沒有。可聽君上適才講話的語氣,以及早先阮雪音出現時他的表情——
毫不意外。根本就是知道,甚至見過。
兩個人都莫名有些不安,卻又不知這不安從何而起。
只有顧淳風沒覺得不安。她莫名氣惱,飲一口阿姌剛為她斟好的酒,輕聲嘀咕道:“竟還有這種事。”
忿忿間西側第一席紀晚苓站了起來。
只見她緩步走向大殿中央,步態嫻雅,端秀無雙,施然一福道:
“大祁盛世,國富民強,君上自是不缺奇珍異寶。適才幾位王爺及兩位公主所獻,亦是千金難求的寶貝,晚苓自問沒本事尋得。君上素喜丹青墨寶,晚苓才拙,斗膽繪了一幅千里山河圖,請君上一觀。”
自紀晚苓起身,顧星朗眼中雖有期待,雙手卻不自覺握了握,只有近旁的滌硯看見了。他緊張的時候便會如此。
滌硯也有些緊張。
因為去年那幅直接呈至顧星朗跟前,沒讓席間眾人看到,主題明確的畫。
所以當紀晚苓說出“千里山河圖”五個字時,滌硯不動聲色長舒了一口氣。
只見兩名侍女共持一卷半人高的畫幅,分別向兩側移動,將畫卷徐徐展開。
那是一幅長卷,以工筆水墨入畫,綿延山巒和蜿蜒江河為主體,期間穿插竹籬茅舍,莊園寺觀,又有水榭亭台,野市長橋,還有垂釣、趕集、遊船、打獵等極為生動的民間場景。構圖縝密,色彩絢麗,濃淡不一的線條勾勒出陰影虛實。
席間眾人均露出欣賞又瞭然的笑意。
對於顧氏皇族而言,紀晚苓是不姓顧的族人。不是因為她曾是顧星磊的未婚妻,也不因為她如今是顧星朗的瑜夫人。
僅僅是因為熟悉。
因着紀桓的關係,紀晚苓自幼進出祁宮,要說是半個公主也不為過。畫藝方面他們太了解,此時與其說是欣賞,不如說是自豪。
阮雪音對繪畫沒什麼研究,但也看得出這是上乘之作,因為競庭歌作畫也很好。好巧不巧,競庭歌最常畫的就是山河圖。各種山川湖海,近十年來畫了得有上千張?
耐人尋味的是,紀晚苓這幅似乎不只是祁國的山河地貌,稍微仔細些,便能看見一些地標性景觀:北部地勢極高處的白樺林,很像蒼梧城附近;西邊翠竹成海間的七彩琉璃檐頂,應該是崟國的隱林寺;東南部一條明顯呈之字形的寬闊河流,像極了白國的鳳勉江。
這幅千里山河圖,是青川千里山河圖。
“日月所照,江河所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便以此圖敬上,願陛下福澤青川,千秋萬載。”
福澤青川,而非福澤大祁。紀晚苓這句祝詞也很耐人尋味。
但在座幾乎所有人都在瞬息間聽懂了。
這樣一句話,完全沒有後宮干政的嫌疑,卻的確暗示了朝堂事。
天下事。
整個顧氏皇族的願景。
席間大部分人的態度。
如果沒有封亭關血戰,顧星磊還活着,這也會是他的選擇。統一青川,君臨天下。
幾位王爺目光炯炯,神情較先前已發生明顯變化。那是一種眺望前路的無限期許。
顧星朗當然感受到了這種舉家族之力所帶來的熱望,或者說重壓。都無需他們說什麼,眼神、表情足矣。
以目前狀況看,祁國的國力、兵力、各項儲備從數量到水準都遠超其他三國,哪怕崟、蔚、白三國聯手都勝算極低。多年來這件事一直沒有發生,便足以說明問題。
對於祁國而言,在顧星朗有生之年統一青川,是未言明的大計。不言明,因為時機尚未完全成熟。
但就是這一朝,就是這幾十年間。
他一直都明白顧氏皇族在這件事上的態度。
但他至今沒有找到充分的合理性。
從道理上講,統一不一定需要戰爭。但從千百年來一直在重複的那些事情上看,戰爭,絕難避免。
所謂以戰爭換和平。
他無法說服自己。
如果是為和平,一定要用戰爭來換嗎?
如果不為和平,而是為別的,譬如一個君王乃至一個家族的野心——野心比千萬條人命更重要嗎?
他一直以為,戰爭是萬不得已的選擇。但從小到大,他身邊所有人,從族人到臣子,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戰爭是一種合理的方式。甚至是上選。
思緒紛至沓來,但一如既往,他沒讓任何人瞧出來。他保持着微笑,看向紀晚苓和煦道:
“瑜夫人的畫藝,一年比一年更精進。只是畫這樣的長卷委實辛苦,只此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