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會向瑤台月下逢
最初那刻她覺得心臟狂跳了起來。
因為偌大的浴盆邊正在穿衣那名女子,非常白,所有能被看到的肌膚,從腳,到手腕,到因為尚未穿好而露出的肩膀,還有脖子,以及臉,都如白瓷一般,雪白色,隱隱有些透明感,就像——
對了,像君上常年用的那個白玉杯。
瑜夫人和珍夫人也很白,她並沒有比她們更白,只是白法兒不一樣。
但,無論是哪種白,白這項元素出現在此刻這個場景下,都很驚悚。
因為夫人不是這個膚色。
然後她的心跳漸漸平穩了一些。因為她看清了她的臉。
阮雪音目光如炬,定定然看着她,臉上沒什麼表情,所以哪怕她身邊還縈繞着沐浴過後的水霧,雲璽還是看得很清楚。
眉如弦月,目似點漆,眼睛雖不像瑜夫人那般大而奪目,也不似瑾夫人那樣媚態橫生,卻望之如空林山澗水,清清灧灧,有種在看極遠處的深邃感。鼻子小巧而挺拔,一張櫻桃小口,和兩頰一樣泛着新浴后煙霞般的水粉色。
還是這張巴掌大的臉,就是這個模樣,但因為底色改變,所有五官像被釋放了般顯出精緻感。最重要的是,那兩道紅痕不見了。
極致的清麗。
如果說瑜夫人是端美,瑾夫人是明艷,眼前水霧中那人便是清麗。清麗本算不得什麼傾國傾城的形容詞,但清麗到了極致,便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感。
就像瑜夫人是極致的端美,瑾夫人是極致的明艷。
她也並沒有比她們更美,算是不相上下,但因為種種原因,才學、性子或者氣質類型?
也可能僅僅因為熟悉、喜愛和欽佩。
在她看來,她比她們都美。
雲璽發著呆,確切說是有些痴,保持着掀開紗簾的姿勢,一動不動。阮雪音也保持着轉頭看她的姿勢,只是寢衣已經徹底拉上來,遮住了先前裸露的肩頭,靜靜看着她。
主僕二人就這麼隔着兩丈遠的距離,隔着空氣中不斷變得稀薄的霧氣,沉默對峙了好一會兒。
然後阮雪音的聲音響起來。不知為什麼,還是那道聲音,聽在雲璽耳朵里卻比平時更加悅耳。
“既然進來了,過來為我穿衣吧。”
雲璽此時才有些醒轉,趕緊低下頭,一時不知該裝糊塗還是認錯,猶猶豫豫,結結巴巴,半晌未挪一步。
“夫,夫人,奴婢——”
阮雪音見她緊張得不輕,不想為難她,和聲道:
“你闖都闖了,還怕我生氣嗎?這裏是祁宮,有你家君上保你,我還敢責罰你不成?”
雲璽聞言,更加心驚,抬頭愕然望着她,竟忘了要解釋。
阮雪音嘆一口氣,走到浴盆旁的雕花烏木架邊,伸手將掛在上面的一件桃粉色輕紗裙袍拿下來。這是近日裏她浴后常穿的,之前雲璽一直覺得這顏色與她太不相宜,今日再瞧,竟是將她白瓷般的肌膚襯得更加瑩白剔透。
眼見阮雪音便要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雲璽趕緊走上前去將裙袍接過,為她仔細穿上。阮雪音也不說什麼,由着她整理好裙紗,系好所有衣帶,淡淡然走出去,就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
待正殿外聲響漸漸低下去,已經又過去半個時辰。此間阮雪音一直呆在內殿,任憑雲璽帶着一眾宮人在外間張羅。此時終於有些安靜下來,只剩下零星的一些腳步聲和搬東西的聲音,想來那些侍衛已經離開,宮人們正在收拾殘局。
又過了一炷香時間。
輕而緩的腳步聲自內殿外響起,有些小心翼翼的意思,阮雪音拿一卷書正在燈下讀,也不抬頭。須臾便聽見雲璽的聲音諾諾響起:
“奴婢有罪。請夫人責罰。”
阮雪音抬起頭來,雲璽已經跪了下去。
“你也不過是奉命行事。起來吧。”
雲璽猶是不起,猶豫片刻,終是問道:
“夫人什麼時候知道的?”
“你來的第一天。”
雲璽再次怔住,有些不可置信望向阮雪音。
阮雪音長舒一口氣道:“你是御前宮女,自我入宮當夜才被撥來折雪殿,如果不是君上有任務給你,何必撥自己的人過來。”
“夫人從不與人交際,甚至都不大跟自己殿裏的宮人講話,如,如何知道我之前在哪裏當差。”
“這宮裏能有幾個御前宮女?你被撥過來近身伺候我,別人我可以不管,你的底細是一定要有數的。我原以為要費些功夫,還在發愁,誰知隨便問了個人就知道了。”
雲璽恍然,是了,君上派自己過來,並沒吩咐其他宮人不要說出自己的來歷。想來是不想讓太多人知道自己是來卧底的?
她猶自疑惑,卻聽得阮雪音閑閑道:“你家君上為了知道我在隱瞞什麼,也算是很拼了。”
“夫人,那個,放火這事兒,君上不知,是奴婢的主意。”她默默瞥一眼阮雪音,訕訕道:“君上吩咐,哪怕闖也得闖得合理,場面上須過得去。奴婢就想,都走水了,夫人的人身安全最要緊,這樣闖進來,總不為過吧。”
阮雪音哭笑不得,卻也不得不承認這是個好法子,這丫頭倒是個會辦事的。“看來大祁國庫是太充實了,為了我一個人,這麼好的殿宇也能放火燒。”
這話頗有調侃之意,雲璽聞言也放鬆了不少:“夫人不是普通女子,為您燒一座殿宇還是值當的。”
這話聽着略誇張,雲璽卻是真心實意講出來,因為,確實很值啊!不過只燒了半排門窗,夫人,卻真的是大美人!跟了三個月,惋惜了三百次,原來沒有與氣質不符的黢黑皮膚、毀容般疤痕,這膚白剔透就像是被她一把火燒出來的,此刻她充滿成就感,甚至拔腿就想去挽瀾殿回話,還得昂首闊步走進去。
阮雪音不料她這話竟答得頗具水準,既有玩笑意味又像真心讚美,一時語塞,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小瞧了這丫頭,還是她跟了自己三個月,精進了?
“你打算何時去挽瀾殿回話?”
氣氛剛有所緩解,此話一出,雲璽再次結巴起來:“這,夫人,奴婢,”
“罷了,折雪殿走水,想來合宮都知道了,又何況你家君上?恐怕這會兒正等着你過去呢。”
“君上不知道夫人今晚便,便會揭穿奴婢,也還不知道奴婢是否辦成了,應該會等到明日奴婢過去吧。”
“你以為你家君上不知道我知道?”
雲璽可以說是,調動了全部腦力,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大約聽懂這句話。
“君上…不知道吧?如果他知道您知道,還讓我小心翼翼別被發現做什麼?”
“你家君上足智多謀,整個大陸也沒幾人能算得過他,若真要派個人來監視我,又不想被我覺察,大可安排一個平日裏不在御前走動、不被宮人們熟知的親信。歷來帝王身邊,不都有這樣的儲備嗎?但他卻派了你,便算好了我會知道。”
雲璽越聽越懵:“可君上,為何要讓您知道?”
阮雪音放下書,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夜色,今夜有雲,沒什麼風,月色倒還清亮,就是有些悶,很像崟國的天氣。“我猜他是無所謂的吧。若我不知道,便看看我都做了些什麼事;若我知道了,便看看我是怎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