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若非群玉山頭見
阮雪音確定這大陸上見過自己的人少之又少。而那些有限的人當中,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動機或契機,對蔚國世族提及自己的容貌。
所以她完全沒有被這句話嚇到,也就沒流露出任何心虛或不安的情緒。她幾乎肯定,她只是在“詐”她,於是莞爾道:
“不像嗎?”
這是一句俏皮話,既沒否認也沒承認。上官妧卻並不失望,也展開一個明艷至極的笑容:“至少競先生不是這麼說的。”
競庭歌不可能跟她提過自己。
她是謀士,住在皇宮,和朝臣家裏未出閣的女兒能有什麼交集?在阮雪音看來,競庭歌甚至都不大可能在蔚國提到她,。但也不太會論及容貌,就憑她對那丫頭的了解。
“哦?她是怎麼說的?”
“我出發來霽都之前,剛好傳出崟國是送你去的消息。有天夜裏,我父親奉旨入宮與君上議事,競先生也在。論及此事,幾位大人先是分析了一番時局和可能性,繼而生出嘆息,”她看一眼阮雪音,似有幾分抱歉,“姐姐莫怪,也是玩笑話。大家都說,差一個崟國八公主,祁君陛下便集齊青川這一代最美的幾位了。”
她語氣里隱有驕傲之意,自然是因為這最美的幾位里也包括她自己。阮雪音卻替她高興不起來,好好的姑娘家,卻要和其他姑娘一起被“集齊”,是郵戳么?這有什麼好得意的?
上官妧見她容色平靜,並無不悅,繼續道:“誰知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競先生說了一句:‘阮墨兮怎麼跟她比?’”
阮雪音心下一動,這話倒像是競庭歌的句式。
“這話任誰來理解,都是八公主不如你的意思。因着這句話,我父親極為重視,回到相府便交代我,待姐姐入宮,定要即刻拜訪。”
話至此處,阮雪音如何聽不出?整個大陸都認為她入祁宮,必會為崟君做些什麼,那麼對於其他兩國同樣懷揣心思的人來說,她便算半個盟友。
既是盟友,自然要見一見,說不準還能合作干點兒什麼。
只是蔚國勢弱已久,又剛結束四王之爭不過兩年,上官朔便這般沉不住氣了?那慕容峋呢?
她更不明白的是,為何競庭歌說完那句話之後,上官朔就變得無比重視。是因為這話暗指容貌?可謀事佈局又不靠臉,她美與不美,有什麼要緊嗎?
對於男性世界而言,一個厲害又美貌的女子,遠比只是厲害、或者只有美貌的女子,要危險得多。
這個道理,競庭歌也是入蒼梧之後慢慢明白的。
而阮雪音剛下山,尚未到領悟之時。
她困惑未解,回神見上官妧正盯着自己,表情里儘是探究之意。
“如與不如,每個人的判斷標準不同。蓬溪山一向重才學,想來我師妹的意思,是說墨兮這方面不如我。”
這話聽着也算合理,畢竟競庭歌確實沒說清楚,是什麼比不了。但——
“整個蔚國都知道,競先生傲氣,是眼高於頂的人。我雖從未與她近距離接觸過,卻也知道她美若天仙,不輸我們這些盛名之下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聽到這句話,我跟我父親一樣,總覺得她說的就是容貌。當然也可能是容貌加才學一起。”
初夏傍晚的風帶來梔子花的香氣,眼前絳紫裙紗的佳人卻如玫瑰般濃墨重彩,在這幅清淡背景中跳脫出來,顯得無比出色。阮雪音覺得這個場面甚美,一時竟欣賞起來,繼而想到顧星朗確實艷福不淺,紀晚苓和上官妧是截然不同的美,而段惜潤又是另一類。
上官妧卻以為她語塞,趁熱打鐵道:“姐姐,掩蓋容貌,可是欺君之罪啊。”
所有這些對話都進行得很小聲。但云璽站在阮雪音近身處,還是聽得一清二楚。子時將過,她躺在暖閣榻上反覆想那些話,越想越睡不着,又想起滌硯轉達的君上囑託,竟越發清醒起來。
所有這些都在指向一種可能,一種她暫時無法說清、難以解釋,卻極有可能的可能。
這影影綽綽看不太清,卻又好像十分清楚的可能告訴她,沐浴這件事,得快些行動了。
六月初四這天夜裏,折雪殿突然走了水。
誰也不知道火勢從何而起,當折雪殿掌事宮女雲璽喊起來的時候,火苗已經躥上屋頂,正殿大門一溜兒門窗燃了近半。
“怎麼燒得這樣了才發現!若是主子有什麼好歹,咱們誰擔得起!”那領頭的巡防侍衛滿頭大汗,一邊指揮幾名兵士操作水龍,同時催促那些從庭中太平缸里盛水的兵士動作快些,一邊沖一名宮女大聲嚷嚷。
折雪殿內亂成一片,水聲、叫喊聲、木頭着火的噼啪聲統統混在一起,那宮女也忙不迭抱一隻桶正從太平缸里舀水,急促的應答聲中帶着哭腔:“下個月便是天長節,最近宮裏宮外都開始提前慶祝。聽說今夜要放煙花,還是禮部新制的樣式,雲璽姐姐說夫人沐浴一向不需要人伺候,夜裏也沒什麼事,便讓我們都去賞煙花,留她一個人在內殿伺候。夫人也是准了的。誰知竟會走水呢!”
那宮女身量纖細,就是將木桶盛滿水估計也拿不動,卻仍十分賣力一下下快速舀着水。領頭侍衛見狀不忍心再嚷嚷,轉而道:“那這會兒進去人了嗎?得趕緊將夫人接出來啊!”
“雲璽姐姐進去了,說夫人沐浴本就不喜人伺候,她一人進去接應便好。”
“這麼大的火,就一個人進去?!萬一有個好歹——這雲璽姑娘心也太大了!”那侍衛頭待要再說,忽然想起雲璽此前是御前的人,佩夫人又向來不得寵,這宮裏的事說不清楚,自己一個當差的盡本分便好,可別多嘴攤上什麼事兒,於是擺擺手道:“罷了,好歹只有正殿門窗燃着,這會兒控制,內殿應當無虞。”
內殿確實一片寧和。淺銀色的月光從窗欞間灑進來,照在書架上那些擺放得並不齊整的書冊上,原本泛黃髮舊的紙頁,竟因為月光浸染變得精神了許多。
重重紗簾之後,阮雪音剛結束沐浴,正在擦拭身體。適才一直有水聲,她又在出神想些事情,到此時才隱約聽見此起彼伏的喊聲和那些叮叮咣咣的容器相撞聲。
她有些疑惑,凝神又聽了聽,確定聲音是從正殿外傳來的。薄如蟬翼的月白色寢衣被她抓過來,正往身上套,卻聽得由遠及近雲璽的聲音傳來,急促異常,似乎轉眼便到了紗簾之後。
“走水了!不好了夫人!走水了!”
聲音在急速變近。
阮雪音眉頭微蹙,有些警惕地望向那些似在晃動的紗簾,待要揚聲詢問,喊叫聲卻突然停止:
“夫——”
幾乎是瞬息之間,最里一層紗簾被掀開,雲璽的小臉出現在紗簾之前,隨着這個戛然而止的“夫”字,她的表情也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