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鼻息吹虹霓

第282章 鼻息吹虹霓

二月十五日,言和和龍牙約定好的春分的前十天,四個好不容易相逢在一塊的現代人,打着三把傘在渭北的泥路上行走。洛天依和樂正綾合撐一柄,剩下兩個人則是各打各的。

龍牙本來也想和妹妹妹夫一樣,跟言和同打一傘浪漫浪漫,但是對方在出門之前冷冰冰地拒絕了這個提議,自己拿了一把。

“膩歪。”她只這樣冰山地吐出兩個字。

樂正龍牙只能一邊掌着手中的破傘具,一邊屁顛屁顛地踩在言和前面,幫她試路上的泥濘。走不到半小時,他的褲子和衣裾上便全是泥點子了。

“下雨最煩了。”看着逐漸染成棕色的下衣,他不禁蹙眉道。

“還好。這爛天氣不是還幫我們起了易容的作用么?”踏在前邊的天依笑了笑,“這麼大的雨,路人只顧打傘戴笠,低頭看路的多。就算行車行馬的也恨不得趕路回府,那也就無人注意我們了。”

“是這個道理,確實挺安全的。”龍牙嘆了口氣,“就是走路太難走,還容易着涼。”

“多喝熱水!”阿綾這樣揶揄她哥。自己從前感冒時,牙哥便經常這樣關心她。

“喝了,我這不是每天都喝着么。”龍牙搖搖頭。

“今天是十五夜,月亮圓滿,可惜沒月光。”天依一邊打着傘,一邊看了看傘沿外的烏雲,“不然我們晚上可以在協田社的院子裏賞月。”

“賞雨也不錯。”樂正龍牙附和她。

“別,這幾天已經賞得夠多了。”天依連忙說,“賞到房間都是濕氣。”

“沒辦法,春天就是這樣。”言和輕笑道,“兩個春天,關中都是這樣的,和我們那會兒的西安沒法比。”

天依想起來去年在關中度過的春天。她們從陳倉草原上回來以後,關內就經常下雨,一直到她們出征之前。現在想來,原來龍牙哥和言姐去年就跟她們住在同一片平原上,一念及此,她就有些后怕。出征河西並不是很安全,要是她和阿綾在疆場上出了什麼事,或者生了什麼病,沒能回到關中,或許四人的運命便從此分崩離析。她的心臟不禁砰砰地跳了一陣。

四個人出來之前,龍牙將山上的事務全權交給了魯兄。樂見親人重聚的魯大俠非常理解他,並保證無論幾人哪天回來,他都能把兄弟們管得安全妥帖。牙哥的這個行為讓樂正綾比較確信那位河東的豪俠確是她們可以靠住的人,畢竟他們在漢代也深耕了兩年,應該有類似於小樓的助手和幹將。恐怕哥哥和言姐見到了樓昫,他們也會產生相似的疑慮吧。

“哥,你和言姐出門的時候,就把所有的事情交給河東的魯哥。中途要出什麼變故呢?”為了保險,她還是向哥哥詢問了他們和魯大俠的關係。

“這兩年來還沒出過這種事兒。”言和一邊轉着傘一邊說,“我們互相之間還是離不開的,他有事情了,我們留守;我們有事,他留守。我們基本上一直是互相把後背交給對面。這兩年一直是這樣的,算是形成了一個慣性。”

“沒有遇到過什麼挑戰么?”

“挑戰是一直都有。”龍牙說,“尤其是二年春,那會我們兩撥人難免都互相有些不信任,但是現在不是了。畢竟我們都是在渭北行走的人,本來就困難,誰離了誰,都不好使。”

“那還好。”阿綾便道。

走着走着,從山上蜿蜒下來的道路逐漸由狹窄的田徑換成了四通八達的大道——雖然和洛綾二人八月份去陳倉時一樣,這條土路被多日的雨水澆得泥濘不堪。人走在上面,一腳踩重下去,泥恨不得濺到膝蓋上,但這也已經是這個時代相對較好的行走條件了。沿着這條便捷的寬路,她們再走一個時辰就能抵達離高陵不遠的楊溫協田社。

正當四人往那個方向沿着路邊緩行,忽然,天依聽得身後有車輪輾軋和鳴金清道的聲音。她回頭一看,只見一行僕從正護衛着一輛官僚所乘的安車,往這邊來。看起來這輛車也是從渭南向高陵去的。

天依自己感覺她們已經走在很路邊的地方了,道路又寬,應當妨害不到那輛官車或公或私的程塗。然而那些威武的官仆走過來,卻還將這四個走路的人往大路外邊攘去。洛天依還沒反應過來,為首一位穿紅衣的大高個便用手猛地一推她的胸口,把她推搡到土路外邊。

“擋路了,擋路了!”僕役衛士們朝她們嚷嚷起來。

雖然天依受過訓練,並沒有踉蹌到很遠的地方去,但這個情境,布衣自然是鬥不過那些鷹犬。她便和阿綾默默佇立在路邊的棗樹下,立看那輛彩畫的官車在仆奴們簇擁下豪邁地駛過她們目前。

在車廂距離她最近的時候,天依依稀聽出了車內同夫人高談賞花事的一位大夫的嗓音。這種音色和來自齊國的口音讓她很明白地辨識出來,正是去年秋天她們和從驃侯參與宴會時,會上左內史的一位文學。這位文學官頗通古今,平時在郡學課經,在宴會上還和天依簡短地聊過如何教育學生。他現在在車上算是本心不失,和在宴會上如出一轍地風雅,只不過當下天依作為行路,在被他的下人粗暴推搡過後,再聽到這種風花雪月的事,飄入耳廓的相同語句不禁變得刺耳了起來。

“路逢鬥雞者。冠蓋何輝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

“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坐令鼻息吹虹霓……”

李白的古體詩中經常諷刺因為鬥雞豪貴的暴發戶,他們走在路上,只能讓人看到他們的鼻孔,路人亦一動也不敢動。他作為士人固然看不起的是這種無文化、無才能,憑靠雕蟲小技而發達跋扈的小丑,可是在唐代,能讓行人躲在道邊肅立怵惕的豈止是鬥雞蹴鞠之徒?固然是“君不能狸膏金距學鬥雞”,可君若能“吟詩作賦北窗里”,靠這活兒進了仕,躡了位,不照樣還是“坐令鼻息吹虹霓”?對辛苦的行路而言,坐在車上的另一方世界裏、靠大聲喧嚷素質匹下的僕役們把大眾隔絕開的,是鬥雞選手,還是大儒博士,恐怕都無所謂了。

被前呼後擁所拱衛的仁者隨他足下的車輪漸漸遠去在雨幕中。直到這位仁人的爪牙不再騷擾她們,四人才從路邊走回道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發一言。

“什麼官兒啊,這麼豪橫。”龍牙眯着眼,看了看身下被車轅帶起來的泥點子。

“是左內史的文學官。”樂正綾同他說,“知識很淵博,人也知禮。我們去年跟他一塊吃過飯,他對我們很有禮貌。”

“這不,你們不穿着夫人的衣服,不在那宴會堂里吃飯,他就顧不上一點兒禮貌了。”龍牙開玩笑。

“就那一套衣服,就那一間廳堂的事。”樂正綾笑了笑,“這事你們估計平時在路上也遇到不少。”

“確實,不過退到路邊,那幾個人還上前來吆五喝六,搞這搞那,在我見過的人馬當中還比較罕見。”龍牙看了看那輛車。

“那些做下人的也不是真的跟咱無冤無仇,非要刁難我們什麼。他們只不過是借幾個路人的由頭,讓自己顯得盡忠竭力一點。這些上大夫也不會真的特別在乎車外面發生的這種瑣事。”早退在樹叢中,並未被推攘到的言和此時發了話,“畢竟,做下人鷹犬也不容易,不是么?”

“是。”天依回想起了自己做奴僕時的親歷和見聞。

“繼續走吧。”

又過了兩個小時,雨水稍微減綿弱了一些,走在最前邊的天依終於遠遠看到了楊村村外種草養肥的荒田。

“到了,我們到了。”她轉過身來,衝著龍牙哥和言和說,“這兒就是了。”

田裏有幾個穿蓑戴笠治草的農夫聽了遠處來人的嗓音,認出是海國來的夫人,向她們敬禮也不是,不敬禮也不是。不過既然兩個夫人上回說忙農活在先,他們便繼續做活,只是口頭上同她們打招呼。畢竟農活是第一位的。

“寶叔,這兒治草呢?”樂正綾湊近草地,問他。

“哎。”他只呼了一個口頭的詞來肯定。過了一會兒,他一塊工作的兒子又抬起頭問:

“這二位是所里新派下來的員么?是醫人還是保傅?”

龍牙和言和互相看了看,都樂起來。

“都不是。是技術員。”樂正綾向他們解釋,“下來教些新術藝的。”

“譬如說,在田裏幹活受了傷,應該怎麼讓傷口不受邪。”龍牙自己舉例,“把酒蒸了以後可以得酒精,酒精能夠殺掉傷上的邪蟲,讓它們不至於感染。我們就是來教怎麼做酒精的。”

“哦。”農人們又這樣簡短地答。他們對龍牙說的這些話並不是很了了,甚至對感染都不熟——只有公益院裏霸陵來的醫人講感染這個詞。不過他們知道這兩個人是來給村裡教新東西的,故而他們很歡迎他。在這個年頭,能夠下到農村來給農夫們傳授什麼東西的,不多。

“冒着雨做活,不會受涼么?午時可以歇會兒,烤烤火。”天依問草地上的人。

“就快乾完了,夫人,就快乾完了。”

“那一會兒幾位好好休息休息!”

和寶叔寒暄完,天依和阿綾便帶牙哥言姐進村。不過這兩位對這草地已經很有興緻,站在田邊看了半天,才一邊隨她們入村去,一邊問草田輪作的進度,以及這些草料做什麼用途。聽到天依說這個村草田輪作是有計劃的,今年土地最貧瘠的一塊田先種上草,一方面作為飼料,一方面做養肥的試驗,明後年再逐漸擴大草的面積、輪換種草的面積,龍牙連連稱好,臉上的笑意收藏不住。

走進村裡,龍牙首先看見的一個情況就是,村裡沒見到叫花子,也沒有什麼傻子、殘疾人、衣着特別貧困的人在室外。往日裏,就算是雨天,在別的地方走,也總是有些人在外邊,也沒人管。

“你們說按銀行的章程,村裡辦了公益院,那院裏一般都有什麼人?”龍牙問身邊的妹妹。

“那個院主要是由體力勞動能力不好、田畝也寡且貧瘠、收入最低的幾家人經營的,所里派來的人員也能指導他們。他們照顧的對象主要是農忙時節各家各戶沒法自己照料的,譬如小孩、老人、殘障人士,等等。同時這些貧困的家庭也能夠用社裏的公資照料自己。”

“原來是這樣,我說村裡街頭好像看不見什麼老弱。”

“一會到了院裏你見得就多了。”阿綾道。

說話之間,她們已經踱至了樂正綾所稱的公益院門口。現在這個院子雖然仍然比較破落——這也是大部分漢代平民建築的面貌,但是比起兩個月前已經齊整不少。牆、瓦、窗門都掃灑過,塵土不多。和其他家庭比起來,這個院子比較熱鬧,還在牆外,龍牙就聽到了裏邊小孩子玩鬧的聲音。

“人還挺多的。”龍牙對身側的言和說——此時他已經收了傘。

四人踏進公益院大門的門檻。果不其然,龍牙先前在村裡見不到的老人、盲人,還有十來個村裏的孩童,都在這個院落中棲息。還有幾個孫輩和祖輩同在一片屋檐下的情況,小孩子圍着爺爺奶奶轉。他們的衣服相對於此時其他平民來說並沒有什麼區別,不過至少補丁都打上了,平均來說也厚了點;兒童少年的臉色亦更紅潤。總的來說,有一股貧窮但是有後路的空氣。

院裏的屋檐下還坐着一個着裝和受保護的村人略微不同的先生,他的左臂上包着一塊淺紅的布巾,正在給一個小孩子包紮腳跟。顯然那個小朋友先前是跌傷了腳了,而那個扎紅布的先生定是妹妹的辦貸所派駐來行走的醫生。聽阿綾說,這些醫生本來是此時已有些技能的巫醫,只不過又在辦貸所受了關於最基本的衛生知識的培訓。

有些孩童正跑跑跳跳地玩鬧,見到院門口來的人——主要是兩個海國夫人,都收住了玩心,跟來人齊聲說夫人午安。

“小傢伙們午安,小傢伙們午安。”樂正綾半蹲下來跟他們搖手。

醫生也向她們致意,不過致完意就回到他包紮傷口的工作當中。牆邊放着一架矮鍋,鍋里正用開水煮泡着另一條素布。

“哪裏跌傷了?”天依上前問那個不小心的小孩,“什麼時候?”

“大前天。我以為從那個牆上跳下來不會有事的,但是還是崴到了。”那小孩指着不遠處院外的矮牆說。

“以後可不能隨便爬了,多疼啊!你父母親要聽說了,也要心疼的。”

“夫人好。他媽已經知道了。”從堂屋裏走出來在公益院工作的村婦,“一開始比較生氣,想把孩子帶回去,但是畢竟這邊有飯吃,還能找醫生來,就沒說什麼。我們當時給他包紮了一下,現在請了醫生過來換布。”

“她們第一次包得怎麼樣?”樂正綾問那醫生。

“有點手生,不過是包起來了,挺好的。”醫生評價道,“我在幾個社之間來回串,可能第一時間沒法到村裡,全倚賴她們。現在她們是有些教起來了。”

“那就好。”

龍牙兩人是看了個新鮮。在他們之前的生活中,從來沒接觸過哪個有這種部分組織起來的公共服務部門的地方。前幾日雖然聽妹妹和妹婿講過,但親身體驗畢竟是另一回事。

至於妹妹先前講的教授拼音字母的計劃,現在在這個院裏好像還沒成型,仍然停留在規劃上。他也不知道阿綾她們如何弄來會拉丁字母的教師——或許她們之前已經對此佈局過。不過歸根結底,教育和宣傳也必然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不一會兒,天依和樂正綾就再度見到了先前那個四十多歲的老夫人。此時那個婦人已經有些一改了先前頹喪、生活中無趣的樣子,眼睛裏有了點光,身旁還跟了個五六歲的小妹妹。

“老夫人,中午好啊。”天依同她問候,“夫人近來還是不好也不壞么?”

“好,好了一點。”那婦人聽了,嘴角終於有了些笑色,“有個伴兒了。”

“這個小姑娘是誰家的孩子呀?”天依蹲下來,“我們是第一次見。”

小妹妹有些怯生。臉紅了一陣,她才被那老婦人催着說,她是村東頭柳樹下的。

“來這兒多長了?”

“父母把她送來有半個月了。一開始母親天天都來看她,她也害怕,不過現在不太怕了。”那夫人說,“這姑娘在我這兒,好像我還有個小女兒似的,過着開心。”

“夫人要好好照顧這小娃哩。”

當天依和阿綾跟院裏的各色人等搭話時,言和背對她們,站在檐下,目光掃着這些這一方既雜亂又井然的小天地。雨水還沒有止歇,孩子們都是在兩邊的廊里、房間裏外玩鬧。這種舊式的福利院中肯定會出許多複雜的事,有壞有好,不過至少現在它在這裏開了一個頭。小天依和阿綾所參加的事業,它最主要一方面的縮影便是這座小院子。不知道以後在她和龍牙的參與下,這裏,及關中其他地方的農村會改變成什麼樣。

——第二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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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國往事——第二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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