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釣者誘之
向當地的山民借了兩張席子,龍牙便帶着言和、妹妹三人步到老柳所說的那個小灣處。山溪的水在這裏有一股靜流,水行很慢,還有許多卵石細草供魚類棲身。
“一般在這裏能釣到啥呢?石斑魚,現在就有了。青條,也有。一般釣得到鯉魚、鯽魚。不過除了鯉魚鯽魚以外,石斑和青條都是只能釣到最大的。”龍牙一邊展開漁具,一邊對剛上山的洛綾兩人介紹。
“為啥呢?小魚不吃么?”樂正綾問。
“小魚吃是吃,就是鉤大了,難釣。”言和指着龍牙魚線那頭牽着的竹籤,“你看,這麼大,不比那種金屬小魚鉤。”
“這也好,戳到人能馬上拔出來。”阿綾不禁握住胳膊。
“你哥技術那麼好,一般不會鉤到別人的。”言和被她奇怪的關注點有些逗樂了。
“哪兒有!凈鉤我了。”阿綾回憶起來的是小時候她天天被哥哥鉤到左臂的微痛生涯。
“那會兒技術還不成熟。”
“是!你技術一不成熟,我身上就要疼!”
天依和言和站在樹蔭下,笑得肩膀直顫。
“好了好了,綾子,你先回樹下邊躲躲太陽。”龍牙準備把魚線彈出去,“在這邊釣魚可是枯燥得很!我們那兒,就算是釣魚愛好者,打了窩幾個小時總能釣上來些——如果有魚的話。這會兒釣魚可不一樣。專業的漁夫一天要收穫很多都夠嗆,他還要養全家人呢。”
看着龍牙手上魚線下吊著的簡陋浮標和卡魚用的小竹籤,天依對他說的這個情況深信不疑。看來剛才老柳的上魚還真是一件幸運的事,恰巧讓她們碰着了。
她坐在竹席上,想起自己初到漢朝的頭幾天,接觸的第一個職業便是漁夫。陳季撐着船在河上張了一黃昏的網,最後網上來的不過也就是數尾中鱗。還好他的生活現在應該已經改善很多了。
先前在和阿綾提起洛陽的生活時,她們曾盤算着春夏之交或者夏天——總之不忙的時候,就去洛陽看看。現在春季的太陽已經有點曬人了,花也盛開半謝,日期離她們所說的去洛陽的時間也越來越近。可惜到時候她們恐怕沒法把牙哥和言和也帶上。
他們倆手底下管的人這麼多,朝廷的態勢又這麼高壓,萬一自己出門旅遊的時候沒辦法和二人聯繫上,他們在關內要出什麼事情,該如何是好?雖然朝廷斬決犯人大部分是在年尾的秋後,中間確實有幾個月緩衝期,可是倘若牙哥言姐不是被抓進監獄裏,而是在和官兵的交斗中突發急事,需要投奔,或者在獄中沒法挺過幾個月,那怎麼辦?
下午釣完魚,回去的路上,她得跟身邊的幾個人聊聊這件事。如果今天能聊出來一個萬全的對策,那就還好說;如果之後兩個月一直也沒什麼頭緒,那洛陽不去也罷。
龍牙一動不動地坐在自己架的小凳子上,用眼睛盯着浮漂。半個小時過去,樹影已經挪了幾尺了,他果然一條魚也沒有上——雖然收了幾回桿,但簽子上總是沒魚。不單是他,剛才上魚的那幾個山民在這段時間也一無所獲,塘子對面靜悄悄的,只有春蟲和隹鳥們在樹間鳴囀。
在這閑暇靜寂的野塘邊,不出一個小時,天依就感覺困了。身邊的阿綾和言和早已在席上躺了下來,枕着腦袋,望着蔥蘢的、透着藍天的枝葉聊天。言和姐出發前說的喝茶應該是下午,等龍牙哥釣乏了、大家有點餓了以後的事。她便也將背彎下來,閉上眼睛,聽身旁的阿綾和言和姐聊天。
“我們這一走也有兩年,不知道我們走之後過了兩年,我們那邊來的世界是啥樣的。”阿綾提起了這個話題。
“蘋果總出到十了,功能應該也更完善了。”言和第一個想起的是手機——這個21世紀初疊代最快、最能顯示時尚變遷的電子產品。
“不說我都有點忘了,還有蘋果這個牌子。現在我都感覺手機真是神奇,那麼一小塊,充上電幹啥都行,還能拍照片。”
樂正綾如是吐槽。她的雙手已經離開小巧玲瓏的這些信息載體兩年了,在這期間,她唯一觸碰過的信息載體就是各種布帛、簡牘、麻紙。無論哪一樣,都顯得特別原始,供應量也不大,能記錄的內容也不多,記錄的方式也不是很精緻準確——無論是文字還是畫。
“確實,我也時常有這種感覺,就是好像現代習慣的一些事物正在離我們遠去。”天依將袖子攏到一塊,“幾乎快忘了。也不知道我們這輩子能不能造出來。”
“我是感覺很夠嗆。”樂正綾搖頭,“我們現在剛勸霍去病造了火器局,裏面剛開始收集硫磺硝石和木炭。煤炭我們都還沒開始挖,甚至光蒸汽機一項的工藝可能就得卡個十年或者幾十年,更別提化石能源、電子計算機和之後的一切東西了。現代的科學技術研究是建立在一套科學體系上的,科學體系又是在哲學體系上發展來的,我們就算面對古典時期的希臘羅馬也有點先天不足,這些事情都沒做,怎麼去想像手機電腦呢?”
“想不到兩年前那個夏天是我用手機的最後一個夏天。我記得我來之前,還跟媽微信上聊了幾句呢。”言和閉上眼睛,控制住更深的想法,“唉,不提了,睡大覺吧。”
不過她才翻了個身,就看見面前的龍牙陡然站了起來,緊握住釣竿往上提。看起來是一條不小的魚。言和馬上起身,準備走到他身邊提簍接魚去。天依和阿綾也從席上躍起來,旁觀他的漁獲。
天依從言和手上接過竹簍,兩隻手端着。龍牙並沒有急着把魚提出水面,而是任魚在水面上溜浮了一陣。待那條不小的鯉魚筋疲力竭了,他才往上一拉,讓言和接住魚鉤。
“看,這就是怎麼卡魚的。”言和捏住魚腮,給兩位新來的妹妹看龍牙魚竿上的小零件,“這竹刺是卡刺,中間夾餌,魚跑過來一吃呢,這個卡就往兩邊開,就把魚嘴卡住了。這鉤就是拿來釣大魚的。兩斤多。”
“往時一天能釣到一條這個么?”阿綾問她。
“往時運氣好了也就釣個兩三斤,運氣不好還沒有。所以你哥還是喜歡釣小魚。這魚塘本來更適合釣小魚。今天他是想當著你們釣點大的。”
剛說完,塘對面人的魚竿也動了。老柳身邊的青年一提,就把一條小魚提了上來。
“運氣好啊!”對面的山民向這邊呼了一聲。
“莫驚了魚。”龍牙笑對。
言和將魚嘴上的刺重新取出來,將其扔到天依捧着的簍里。那條可憐的青鯉在簍里擺了幾下尾巴,發現沒有水分以後,便也不動彈了,準備乖乖迎接自己晚些時候的命運。
“有這一條魚,晚上可可以做一鍋魚鍋了。”龍牙開心地看着自己剛才忙碌一上午的成果,“做啥?酸菜魚?松鼠魚?”
“啥都做不了。”言和攤攤手,“沒調料。”
“有油么?”天依問。
“有。”
“油有,那可以先煎魚……哎,不過這罈罈罐罐的,沒有鍋,不好煎。”天依想了想這邊的條件。
“誰說沒有鍋啊?這邊不是到處都是鍋么?”阿綾揮手指了指四周。
天依還愣了一下,直到言和沖她道:
“用石頭。我們回頭找個石板,石板煎魚。”
“哎,石頭可以煎么?”
“那能煎的可多了。只要石板不厚,洗好了,下面點着火,不光是煎魚,煎其他的都行。”龍牙道,“雞蛋可以煎、牛排可以煎、豆腐可以煎……”
“你舉的這幾個,能煎的也就是個雞蛋。”言和冷不丁地來了一句。
“牛排會有的,紅酒也會有的!”龍牙搓着手,“對了,家裏還有酒。煎完了熬魚湯的時候可以加酒去腥。”
“可惜沒有醬油。”天依聳聳肩,“鹽有么?”
“鹽有。”
“還要蔥姜蒜,我們沒把大蒜帶過來,有點可惜。”
“沒事兒。只要魚夠鮮,少點調味料也沒什麼,只要無腥味就成。”龍牙捏着下巴。
“好了好了,才釣了一條呢,就開始想做法。”言和嘟起嘴來,“鯉魚刺多,我是不太習慣。你再給我釣點小魚。”
聽了家妻這段話,樂正龍牙默默地坐回了釣位上,重新用魚鉤卡了條餌料,彈甩出去。
一白天的釣魚時光被一分為四。上午龍牙主竿,自那尾鯉魚后又連續上了幾條青條,算是給言和的餐盤添了菜。下午三個小姑娘則各自在龍牙的指導下釣了一陣。毫無釣魚經驗的天依自然是空了個軍,阿綾則勉強得了兩尾。言和已是輕車熟路,只釣了半小時,就引上來幾條。
“夠請客吃晚飯了。”太陽有些西斜,龍牙收起使了一天的釣具,“回去殺魚做飯還需要點時間。魯兄他們應該也差不多回家了。”
天依看到塘邊垂釣的人們也只剩下了她們四人,暮色確實也有些顯現了,便也附和。四人幫龍牙分拿了物什,阿綾提竹凳,天依拎簍,慢慢悠悠地沿着回到宿處去。院子空空蕩蕩的,魯大哥仍然沒回來,幾人便邊在廚房忙活,邊靜候屋子的另一個主人歸室。
今天遊俠們送別渭南遊俠似乎花了很長的時間。一直到幾道羹菜鍋食做好,天依又在院門口遠眺了一會兒,她才見得有人從對面山上的小徑里走來。她還不確定是官軍還是俠客,便呼龍牙哥出來幫忙觀察。一直到確定遠山上過來的確是昨夜喝酒的幾個大哥,她才把提着的心放下。
“魯大哥,今日怎麼送別阿彭、老王這麼長時間?”樂正綾一邊打了碗桑葉茶來請他歇腳,一邊問道。
“你們來的時候是沒花了這麼長時間,但是今天河上有點情況,官船來去不少。我們就避官船避了小半個時辰,確定沒船才渡的。”魯兄向她們解釋,“昨日是你們運氣好了。”
“原來如此。”阿綾笑道,“大哥送人辛苦了。今天我們釣了些魚,剛好有條大鯉,熬成一鍋鮮湯,魯大哥和幾位兄弟可以嘗嘗。”
這位姓魯的俠客並不多客氣什麼,直接開懷大笑,順了她的話,和幾個兄弟坐到餐桌前。天依等四人便也坐下。由於今天吃飯的人多,所以龍牙和言和不僅備了魚,還烤了些野味來,加上熏肉、酒及葵藿,也可湊得豐厚的一餐。
幾個遊俠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了,不過考慮到直接瓜分菜肴,可能要讓來做客的兩位姑娘吃虧,因而他們在進菜前,先一人打了一碗小米稠粥,猛喝了一通,待相繼去打了第二碗后,才動筷子。
“我還是最喜歡越哥和越嫂做的魚。”魯大哥一邊把半個頭埋進碗裏,一邊說,“尤其是湯,真教一個好喝。我自認為從前在河東也是個常吃魚的,可吃了越嫂熬的魚湯,我才發現,魚還有不腥的。”
“因為有一點去腥的工序,倒不是我們廚藝如何。”言和笑道,“我們家基本上都會這麼做,像兩位表妹要做魚的話,也照樣這麼乾的。”
“不知道現在河東做魚加不加酒。”魯大哥道,“或許那些令長在府里鳴鐘吃飯是加的,只是我們布衣下民不知道。”
“也有這個可能。誰知道他們的廚子會做啥?”樂正綾點點頭,雖然她知道漢代上流社會一般吃什麼。
“今天官船過去得多麼?”天依就他今日見聞中最像正事的部分提問。
“多,一艘連着一艘。”魯大哥身邊的小青年答曰。
“奇怪。他們是自下游來還是自上游來?是去抓人的么?”
“不是抓人的,主要是護着些貨船。”魯大哥道,“那些貨船都很大很沉,不知道運的是什麼。那些官船就是給這些貨船護衛着,以防給人劫了。不過以防萬一,我們還是等官船走了再搖過去的。”
“原來是這樣。”天依心裏踏實了些。畢竟元狩三年在歷史上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件,既沒有元狩元年死人數萬的淮南王案,也沒有元狩二年的河西之戰,相對來說比較平穩。雖然歷史的線路已經改變了,但它偏離的幅度當仍然不大,在幾年內史記和漢書應該還有些價值。
既沒有大案,對遊俠的打擊也還沒有來到嚴厲的頂峰,那麼白天渭河上駛過的官船亦即不會太成為一種危險信號。至於那些貨船運送的是哪些貨物,之後她們只需要在官紳界打聽打聽便可得知。
問完這件事,又和俠客們用過晚餐,暮色也差不多四合。今天總的來說無有大事,氛圍也很休閑,氣候也爽人,適合離開世務,在林間歇息養趣。天依同阿綾躺在客舍的床上,都覺要是能長期住在此地最好。
然而畢竟時間是不等人的。海國夫人不能在公眾和朝廷的視野中消失太長時間,因而住不到三天,天依和阿綾估算的回城之日便快近了。為了避免繆叔那邊因為長久的失聯起疑,在這邊住的第三天晚上,樂正綾便同她哥說,最好是明日或者後日她們就要返程。
“不多住幾天么?”龍牙抿了抿嘴,沉默了一會兒,隨後又說,“也是。你們那邊忙,在這邊住太久了,也不好。反正地址你們已經清楚了,可以隨時上山來。”
“那我們明天就送你們進城吧。”言和看着眼前飄忽的燈影,“最近的是長陵,剛好離楊村也不遠。咱明日也無什麼事,可以到楊村去玩玩。”
“那明天我們就去楊村,後天去長陵,然後我們在那兒分別。”天依提了這個行程。
“行。”龍牙欣然同意。不過聊完這事,他的眼眸立馬垂了下來。在這個“行”字後面,再沒有人在空氣中發出任何的音節。過了半分鐘,他展出手,將心愛的妹妹攬進了懷中。
“下次見面不知道是啥時候。”他對阿綾和天依說,“雖然是隨時來,你們能給個大致的時間么?”
“一個月見兩次,或者一星期見一次?”樂正綾在哥哥的胸前問。
“一星期一次吧。也不一定每次都要上山來,我們可以每周六在楊村見面,在當地住一夜,或者去別的地方再逛。”言和提供了這個意見。
“畢竟楊村是個中立之處。”天依也贊成。
不過,對日後見面再好的安排也擋不住初逢幾日就即將離別的惆悵。這個簡單問題討論完后,空氣又凝滯起來,讓房內的人難受憋悶。不知何時,幾滴細雨又在屋宇外落了下來。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