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秋時舊友
自從有疑似哥哥下落的線索后,每天樂正綾的心頭都像有一萬隻螞蟻在到處爬着。雖然理智反覆地告訴她,急是急不來的,但她的五內還是堆滿了焦慮。
現在她的魂靈好像被提前定格在了二月初去西鄉的那天。倘若從遊俠的口中真的蹦出來“天若有情天亦老”的對句,她絲毫預判不了自己那會兒會是什麼心情。恍惚之間,她不知自己究竟是應該期望俠客們帶來這個對句還是不帶來這個對句。如果到時候真的確定了渭北的遊俠首領就是自己的哥哥以及言和姐,並同他們見上了面,她對兄長、友人相隔兩千年的念想固然可以告一段落,可取而代之的便是這樣一個現狀:龍牙哥和言和正在渭北從事危險的行俠的職業,隨時有可能為朝廷所捕,也隨時有可能面臨生命上的危險。她和天依應該如何儘力氣保護他們?
天依也為這個問題所困。在和對方共同討論時,她先列出了兩種不同的辦法。一種是在會面以後,四人繼續維持未會合前的現狀,直到有一方倘若出了事,另外一方傾盡那邊的資源勉力相救。另一種是直接利用她們現在在朝中的聲名向驃騎將軍舉薦,將龍牙哥和言姐一次就帶到陽光下來。無論哪一種辦法都有長處,但也都有短處。第一種辦法雖然兼顧了地下和地上兩個世界,四個穿越者無論在哪條路上都可以走,但是由於兩方不在一起,真要發生什麼事了,恐怕守望相助不太來得及,出了急事難救;第二種辦法也有風險,就是洛綾兩人的真實身份會暴露出來,渭北的遊俠組織也會陷入群龍無首的局面。這個情況下很容易出現混亂。倘若皇帝要嚴肅追究去年冬天那起流言的線索,遊俠們一向官府相告,漢武帝再以這個名目將她們掌握在股掌之中,肆意玩弄,那會四人如籠中之鳥,想逃出生天,幾乎不可能。
雖然前年天依和阿綾也是從涉嫌逆反的死罪中逃出生天的,但那個結果由很多因素形成,比如提交的證據可以往輕解讀,兩人能為朝廷創造的價值比起斬掉頭顱更多,驃騎將軍本人的愛才以及他同皇帝的親密關係等等。任何一個單一因素的缺失恐怕都沒法造成這麼圓滿的結局。何況人是會變的,在原先的歷史中,就在今年,漢武帝曾經向進諫的汲黯說過一段名言:
“何世無才,患人不能識之耳。苟能識之,何患無人!夫所謂才者,猶有用之器也。有才而不肯盡用,與無才同,不殺何施!”
漢武帝對於人才是這副態度,兩個海國人自然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才行,不能將前年的僥倖視為一種常態。畢竟誰也不知道什麼事情可能會戳中擁有無限權力的皇帝的逆鱗。
樂正綾坐在床頭,靜靜地在腦中考量這兩條路徑。不出幾秒,她就抬起頭對天依說:
“第二條路走不通,危險不小。如果只有這兩條路,那我們就只能選第一條走。”
“這也意味着龍牙哥和言姐……一直要生活在陰影裏面,包括不能和我們一塊住,也沒法有很好的住宿、衛生、安全條件……”
樂正綾支着手,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未幾,她又言道:
“如果我們定期暗地裏接濟他們,那還好說。可是衛生這一塊……這樣,我們能不能把他們接納進我們協田社的系統,如果這個系統成熟了的話?他們如果有需要,假一個身份,用我們的牌在村裏的公益社住一住,吃點有營養的飯,看看醫生,都是可以的。”
“這個不錯。而且身份含糊其辭就行,我們剛好辦貸所的一些事務也比較秘密,他們要任俠也比較秘密,這兩件事對農民們來說都不是很透明。在這點上搞個小特殊,應該不是什麼問題,村裡人應該也不會太在意。我們把人事做畢,至於龍牙哥他們會不會暴露在朝廷面前,那就要看時運巧合了。”
未幾,天依又說:
“除了這兩個法子以外,還有第三個法子,也是一樣要慢慢來的。”
“還有哪個?”
“前些天我們託人去長陵打聽不是就轉過幾個彎么?我們讓牙哥和言姐也轉幾個彎,慢慢地,第一步先把他們在遊俠中的大權交給其他有些覬覦的人,第二步再讓他們更換名姓,到另一個地方待幾個月,比如說協田社;第三步讓他們再來答從驃侯貼出去的詩,然後我們在從驃侯面前演一出兄妹重逢的苦戲,把他感動感動,順勢把牙哥言姐收進他的帳下,我們也就安心了。不過,歸根結底,這個辦法也是要截斷咱們、他們和渭北的遊俠們的聯繫,也有可能暴露我們的。這個可能不過是小了許多。”
這個主意算是剛才的第二種辦法的威力加強版。雖然一樣有缺陷和風險,但是至少這回從可行性和秘密性上面有了些打底。
“從情感上說……我還是希望牙哥和言姐能搬進來和我們一塊過好日子。”樂正綾嘆道,“一直風餐露宿,還要吃那些摻着木屑的小米,太艱苦了。”
“我們都是從那些日子過來的,自然知道他們倆現在的處境——如果確實是他們的話。不過不是說要改善牙哥和言姐的生活一定要靠把他們拉到‘陽光’下來見光,我們暗地裏資助他們,或者托小樓在城裏買套房子給他們住,都是可以的。”天依搖搖頭,“何況生活有小改善,有大改善。他們現在過來了,過上好日子,是小改善;可是大改善是在這個危險的世界,我們雙方都能倚賴對面的能力,確保不會死。把他們接納到我們府中來,可以說是從小處,也就是在生活上,改善了;可是在大處,在安全上,反而是倒退的。”
“是啊,是這個道理。”樂正綾愀然,“我們只能去盡量給他們在地下安排生活空間了。”
“當然,具體走哪條路,還要和牙哥言姐商議着來。”天依咬了咬嘴唇,“阿綾這些天也不要太惆悵,淮南王案的嚴打剛結束一年,邊關戰事又緊迫,官僚系統還在休息,就這半個一個月,他們肯定不至於短期內被捕或者出什麼事。我們是能見到他們的。何況,那兩個人究竟是不是從我們那邊穿越過去的,穿越過去的是不是他們倆,終究還未可知焉。既然見面之後應該做的事差不多敲定了,我們也不要把神經綳得這麼緊,好好快活幾天吧。要不然等和哥哥見上面了,你一股‘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的模樣,你哥會心疼的。”
聽到天依歪引李清照的那兩句詞,阿綾笑出了聲,連連點頭稱是。雖然這個笑里也還是帶着一些苦澀。
“這樣,我剛好寫了一封請帖,咱們明天請張夫人過來玩一玩。”天依把桌上墨跡已乾的帛書揭起來,“好久沒見過張夫人和她的瓊琚了,剛好,也領她們來見一見我們的筠兒和秋娘。兩對人在一塊,應該也有許多好說的事,還能間接增進左內史和那位中尉丞之間的關係。”
“剛好明天莫公子出外有事,不在院裏。”樂正綾托着額頭,“那我得捯飭捯飭,歡迎歡迎她們。”
“對了,”天依將請帖交到她的手中,“署個名。”
“嗯?這帖是你寫的呀。”
“張夫人不是第一次就是約你么?”天依笑着捋了捋發梢,“咱們一塊署個名,保她絕對來。大家一塊吃幾個炒菜,熱鬧熱鬧。”
“還搞得挺鄭重。”樂正綾聳聳肩,提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
次日,張夫人和她的那位愛妾就乘車抵達了左內史府門口。天依遠遠看着她們裝飾精美的車蓋,不知道她們過來能不能給這段枯燥等待的日子注入一些活力,至少讓阿綾和自己的思人之情得以短暫的轉移。
“樂正夫人。”張夫人一下車,就向站在府門口等的二位海國人行禮,“洛夫人。”
“半個冬天過去,夫人和瓊琚還好么?”天依向她客氣。
來做客的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隨後都表示沒有出什麼大的事情。天依知道這話裏有話,二人肯定在前兩個月有些不好的經歷,不過在這個場面下也不好過問。
“不過兩位夫人為何不在從驃侯府內住,而是在左內史府中住下了?”瓊琚拋出了這個問題。
“我們嘛,域外的海國人,海上就是隨風飄搖的,飄到哪兒算哪兒。今天在從驃侯府飄飄,明天到左內史府飄飄,到處住住,換個新鮮地兒。”天依用半開玩笑的口風答曰,“說不定日後有機會還要到幾位府上來飄一飄呢。”
“兩位夫人倒是自由自在。”張夫人嘆了口氣,“也是,你們兩位不似其他人,在這天地無什麼牽挂。”
“說無牽挂,也是假的。”樂正綾咳笑一聲,“還是有牽挂的。比如我們這個月不是就為的惦記莫夫人,來此間住么?”
“早時聽說過左內史去年在洛陽聘的新婦是從驃侯的女兒,現在正在霸陵養胎。不知道幾個月了?身子如何了?”
“八個月,差不多近九個月了吧。可能到三月份就要生。”天依算了算時間,“張夫人是生養過兒女的,剛好一會兒見了莫夫人,可以把經驗同她說一說。咱們二人還沒有這個經驗。”
寒暄了幾句,天依便引着她們進府,來到趙筠的庭中。秋娘正在床旁侍奉趙筠,見到昨日傳的中尉丞妻妾來了,跪在地上預備沖她們拜禮。
“不用這樣,都是自己人。”天依止雲。說著,她又轉向來客道,“莫夫人和秋娘也是。”
“她們也是?”瓊琚問道。
“是。”
天依一邊說,一邊想起來之前找張夫人時,她所交代的關內的這番情況。當時她舉了很多種類型,有妻妾之間的,還有主僕之間的。趙筠和陳姑娘在無人寂寞時生髮出的這股幽感便是她所說的主僕之情了。
在本時代,這種情感的生髮或許在這些女子心中本來帶有先天的成分,但不管有沒有,來自後天的影響也不容小視。人是一個情慾的動物,迄漢代為止的文明卻要人將任何形式的情慾都排除在婚姻制度之外,甚至婚姻本身都成為了一種陌路之人相待的禮節——相敬如賓這個成語即造於此。然而這種在文明世界滅絕慾望的做法並不能攔阻住慾望的洪水,在古典的希臘和羅馬,到處可見婦女在丈夫以外的情人;中世紀的騎士文學裏,騎士在偷情后的早晨同貴夫人的道別往往成就了詩歌的高潮;而在公元前120年的漢地,許多連大門都出不去幾回的夫人小姐沒有許多機會到城市和軍隊裏去尋找自己的良偶,丈夫在家庭生活中又以喪偶的方式存在,在這個被迫的機緣下,妻妾之情、主僕之愛便密集地發生了。和夫人同男性僕役的感情相比,夫人同婢女之間的則要更隱奧、更安全,更不可思議。
一得知對面也是同自己一樣的人,庭中兩對主賓之間的關係便迅速地破了冰。拋脫禮節的束縛,中尉丞的兩個女人就開始不停地問候秋娘一些生活上的瑣事,譬如她和小姐之間近日過得好不好,以奴僕的身份在庭中會否有不便之處等等。陳姑娘也一時擺脫對尊者的畏懼,將自己的情況分享給兩個年長一些的姐妹。
互相摸清楚了對方的情況和心路,四人又將目光投向了兩個海國人。
“我們此間是如此,你們是怎麼成雙的呢?”
張夫人早已是看出這兩個海國人之間的關係也似她們了。
樂正綾看看天依,表示讓她來介紹。
“我們的話,是從小時候的好朋友開始的。”天依便支起手,“後來也沒有走遠,一直到大學——就是我們那邊是有小學、中學、大學的。小孩子一般到七歲,就上小學;到十三歲,就上中學;十九歲,就通過一場考試上大學。大學學四年,就畢業出來,找生計。當然,有些人上了大學,還要考研究生,讀少說兩三年,還有的考博士生,出來基本上直接在大學裏教書了。”
“是五經博士的那個博士么?”瓊琚問。
“名字是同一個名字,就是海國的博士要多得多。讀書讀到博士,基本上就是要專門做各種學科的研究的,這點同五經博士倒差不多。”
“海國置那麼多博士,要食很多俸祿吧?”
“比起其他方面來說要少。何況博士不是空口白牙談玄說理的,而是推進各種學科的研究。頭回見面時說的那種計算機就需要很多門學科的成果。他們為天下所創造的,可遠比他們食的俸多了。”
“原來如此。”
“你們是初聽她們講海國的事,我是已經聽多了。”趙筠撫着肚子,笑同左右言。
“我們打小在一塊,小學、中學、大學,都恰是同學,就是中學有兩年不在同一個班。”天依繼續回憶,“一塊玩遊戲,一塊聽歌,晚上一塊出去買宵夜,一塊擔些事情。那會雖然還沒有那個意思,但是過了幾年,我們發現……好像我們之間很難離開誰了。”
“海國那邊,晚上可以出門么?”
“晚上當然可以,也沒什麼限制。”
“她們在海國,就好像我在河陽鄉下。女孩子出門無什麼拘束。”趙筠同她們解釋,“不是因為她們在海國那邊地位卑下,無什麼禮節,而是那邊的禮數就是不禁女子出門。”
“原來如此。那女學教些什麼呢?”
“也基本沒有女學。”樂正綾用手指支着額頭,也笑着搖了搖頭,“上學都是男女混班。”
“那其中有男女之間野合的,怎麼辦?難道說那邊人的道德很高么?”
“這倒不是。有也就有了,現在海國那邊的風氣不講究這些。之後結婚也不會太講究這個。甚至我和天依如果在一些國家,倘若我們兩人之間成婚了,也不是什麼禁事。”
兩個海國人一邊和幾人談她們相識時發生的各種事,一邊順帶說解這些事的背景。有些是火車和車站準點晚點的制度,有些是醫院挂號的規則,有些是宿處退房的期限,有些是龍牙哥店鋪地租漲價的由頭。說著說著,天依忽然自己也有些感懷:原來從相識以來,她和阿綾已經走過這麼多路,一塊經歷過這麼多喜怒哀樂。而在穿越以後,談到分離為主的那段時間,天依的淚水更是一度沒能止住。不過在戀人身邊,她很快就收住了這個情緒。時間的輪轂不會因為這些細碎的感情而停下輾軋的進程,現在還沒有到可以從容餘裕地回憶往事潸然淚下的時候。龍牙哥和言和的身命可能還懸在河北的鄉野當中,她們幾個人的故事仍舊在繼續,沒有一個好的結局。她重新用軟巾擦擦眼眶,重新整起精神,將話風轉移到了別處,向房間裏的主賓分享了兩人相處時一些輕鬆的瑣事。
——第三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