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突擊檢查
在天依的懷抱中,樂正綾哭得梨花帶雨。她的肩膀隨着抽噎一縮一縮的,天依將袖口裹住她的柔肩,一邊用紗輕輕地拂着對方的肌膚,一邊親吻着她的額頭、面頰、上唇,貼着她的耳邊輕聲寬慰。在戀人的安撫下,兩刻鐘以後,阿綾對哥哥盈溢的思念才算是初步抑止了下來。她又將頭埋在天依的鎖骨下邊,緊抱了一會兒,天依才感對面的肌肉放鬆了一些。
“我還是怕……”阿綾喃喃道。雖然哀傷的心緒已經不若剛才那麼直接噴薄出來,可她心中還是有無窮的憂慮。
“不怕,不怕,天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天依這會也只能用天時命運來作安慰,“再過半個月,什麼事就都見分曉了。如果確實是龍牙哥,咱們這些天應該振作一些。這樣見到他的時候才好讓他放心。何況,他是男子,就算過來,也能比我們更幸運。”
樂正綾垂目無言,只是點點頭,接受這些猜測。可不過一會兒,她又是淚如泉湧。
天依最後不知道這個難捱的夜晚是如何度過的——翌晨醒來時,她發現自己的眼角也有些淚跡。她隱隱約約地記起來,好像昨晚入睡前,自己的情緒也上來了,她們倆最後相互纏抱着對泣。
一側頭,天依發現阿綾已經從榻上坐了起來。她似乎比自己醒得要早一些,但是只是坐在榻上,既不洗漱也不穿衣,一動不動。她也不哭也不笑,眼睛直盯着遠處,好像是在想什麼事情,卻又像被何物勾了魂魄。
聽見旁邊人的髮絲摩擦軟枕的聲音,阿綾把頭轉了過來:
“天依,你醒了?”
“嗯。”天依也起了身,“起了多久?”
“不久。”樂正綾把頭又轉回去,看着前面的窗外。天依聽出她的話里缺少波瀾,有些擔心。
“阿綾……還在愁哥哥的事么?”
“是啊。說不愁,那是假的。”樂正綾將兩隻手放在被子上,“……不過我還不至於每天頹喪下去。我這是在想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話音剛落,戀人的口中就輕輕吐出四個字作為這個問題的答案:
“該收網了。”
天依馬上記起來了臘月時的那段經歷。那會有一群自稱長陵那邊來的人也跑過來說要借貸,不過言談中多有疑點。當時她和阿綾放了他們一馬,答應讓他們先走手續借款。現在款借出去也有一個月了,不知道他們拿這些錢做了正事還是沒做正事。
“也還不一定是收網。”天依揚嘴一笑,“說不定最後人家確實把這個錢用起來了。”
“眼見為實。這幾天剛好在我們去西鄉的當間,沒什麼事情,可以開始用你的主意。”
天依便將手臂枕在腦後,開始和她討論此計劃的細節。
“首先我們最好確保整個過程不透明。”樂正綾將手環抱起來,“雖然這不是一個可以持久的制度,我們以後肯定要改變它。但是就現在這件事而言,我們要確保它夠不透明。最好是我們中間委託的任何一個環節,跨了兩級他們就不知道間接的上線是誰了。”
“那我們肯定要先找小樓。”天依的腦海中立馬浮現出樓昫的名字,“小樓幹事,我們放心。然後再讓他去找個長陵那邊有人的市人,再讓市人找本地人打聽打聽。這樣中間的人足夠多,我們就夠安全。”
“這樣可以,至少有四層。然後這個打聽,我們是要打聽什麼?”樂正綾繼續說,“最好這個問題是夠簡單,又夠日常,中間無什麼利益相關。”
“找人。”天依即答,“就說要尋個人,那個人經常在各處靠給人春天僱工驅牛為生的。那幾個人不是說要通水渠買牛么?我們就靠這個,旁敲側擊地,如果能測到村裡牛多少,就歪打正着了。然後我們找人是很急迫的,所以不管問出個啥來,那個人都要盡量多提供線索。這樣我們就更能把想知道的信息抓到手裏。然後,那個找人的人不要光去那個村子。最好是連片,就是在長陵附近找村子到處打聽。這樣村裡人不知道目標是他。”
“聽起來不錯。那問不到呢?就過一兩個月再找個由頭?也不至於讓村裡人發現有異動。”
“對。”天依附聲,“反正足有一年時間給我們檢驗他們那邊的情況,這事我們佛系一點,是最穩妥的。”
“就這麼辦。”
商量完這些流程和手段,樂正綾騰地下了床,開始穿衣洗漱,準備迎接新一天的生活。
“我們幾時找樓昫去?”天依就這個問題問了最後一句。
“下午吧。我們上午發一封書去,約他一塊來市上打牌。邊打牌我們邊說。”
“又是打牌。”天依扶着額搖搖頭,“這幾天都快打厭了,昨晚剛說以後可以少打,今天還是要去打。”
“牌是不能不打滴~”阿綾特意把音調諧謔地提高了一些,“這輩子不可能不打滴。打了牌把事情談了,輕鬆加愉快,也不動聲色,也不用專門關到屋子裏面密謀。說不定牌桌上一說,小樓都被我們給忽悠過去了。”
“那就看看他的悟性了。”天依笑起來。
下午,陪了趙筠夫婦學了半天琴的兩人坐着左內史的車來到市上。她們先在市門口停了車,打算等到樓公乘的車馬俱至,再跟他一道進酒肆里玩牌。等候小樓來的時間裏,阿綾還同不少跟她們打過牌的市人打了招呼。
“市上是越來越多人認出我們了。”天依嘆了口氣,“這邊也變成了一個不甚安全隱秘的地方。”
“所以我們就在市上乾乾打牌喝酒之類的事,也不做別的。”阿綾道。
說話間,樓昫已經出現在了外面的街上。三人會合到一處。
“什正、什副,不是昨日剛說以後不怎麼打了么?”他有些摸不着頭腦,“怎麼今天又約了。”
“別提了。我是發現了,這玩意有癮。”樂正綾擺擺手,“只好請你再過來玩兩把啦。”
“不怎麼打是不怎麼打,不是說不打。”天依笑着用上另一條歪理,“什麼叫‘不打’呢?一局都不來了,連牌都燒了。來個焚琴煮鶴。這個叫不打。我們這是‘不怎麼打’,偶爾還是要打一下的。這個偶爾沒確定是多少天打一次嘛。”
“不會是一日一次吧?”他嚇了一跳。
“那沒有。今天打了歇歇,過幾天再說。”樂正綾把準備好的木牌從袖子裏拿出來,“走吧,還是去找阿三、小鬼、九銖他們。”
樓昫感覺她們倆今天找他應該是有什麼要事,不是單純的打牌。不過要事怎麼會同幾個牌友一塊聊?或許是自己想多了。不管怎麼樣,他跟着兩個海國人一塊走進酒店去。樂正綾照常請客,買了瓶蜜酒,在桌上開了一桌。很快,平日裏常和她們為伍的一叢市上閑散人員就聚到了一塊。雖然他們中的很多人是蹭蜂蜜酒來的。
局過三輪,看着手裏用音書寫的各種各樣的牌,樓昫將目光從七七八八的牌堆里移到對面的樂正綾臉上。她跟自己一樣,正認真地檢索着裏面可以盡量打出的搭配。
他剛要把眼光收回去,忽然,阿綾冷不防地開了個口:
“近來我們不是在城北那邊住着呢么?”
“嗯,是。”他答道。他知道這個城北在她們的語境裏指的就是左內史府。為了不在市上有炫耀的嫌疑,她們一般同人說話時都將府名隱去。
“那邊有個給別人家做工的小女子,托我們打聽,說她原來不在霸陵的時候有個相好,是在長陵附近做僱工的。一般農忙的時節他就到處給人幹活,主要是驅犁的活。哪兒牛多他去哪兒。我們是不認識身邊有人在長陵的,好像你家裏有幾位,不知道你近來願不願意幫我們這個忙?”
“可以幫。”樓昫很快就作了肯定的回答,“挺多長陵那方向來的,這些天也剛好農忙,他們在那裏也有親故,發一封書過去,托那邊閑的時候在各鄉村打聽打聽便可。”
“你覺得這事多久能成?”
“半個月或者一個月,或者快的話,幾天就找得到。找不到的話,就另說。”
“那一個月後我們聽消息吧。我們先把那人的姓氏、身貌跟你一說,麻煩你之後幫忙了。”
“這怎麼算麻煩!”小樓搖搖頭,“不算麻煩,就幾句話的事。”
話音剛落,他發現剛才手中這副牌,自己趁和什正談事的時候鬧了個疏忽。對面的阿綾抓住這個機會,先上了個二,隨後一串連着一串,把手裏的牌出了個乾淨。
“什正這叫聊天流。”天依在一邊也輸了牌,把牌扔到桌面上,對他笑道。
“大意了啊。”小樓一時愣住,不知道剛才什正到底是想讓自己認真辦那件事,還是想贏下這局故意為之,還是二者兼有。
雖然故作輕鬆,但是天依心裏還是發沉。畢竟剛才打牌的這些話可能預示着有些人過些時日要破產,還有的人需要蹲監獄。奈何她們需要把這些事情堅決地貫徹下去。人類歷史上,不管是統治還是革命,都需要犧牲一些人來鞏固一項權力或者新或老的制度。不光是黑格爾口中輪流坐莊的混蛋們需要殺人立威,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朝朝天子都殺人”,就連雅各賓派、布爾什維克、馬赫諾,也總不免有這個時候。論起人類的手足相殘,不管是最激進的革命黨還是最保守的反革命派,恐怕都有許多事可以說。
當然,具體地說,如果那幾個人真的拿辦貸所的借款幹了什麼自私自利的事,把這幾個痞子踹到監獄裏確實就是此事最好的結果。辦貸的風氣短期肅然,她們便不必再擔心一段時日裏面新制度在各個鄉村的貫徹能力。這能使這個制度在成型過程中少走一些曲曲折折的路。留給新制度一些機會和時間非常重要,就像趙過的代田法需要農民把作物深埋在兩尺深的坑裏保護着。
樓昫今天剛好不是特別喜歡打牌。他索性和樂正一塊站起來,細談那個要找的人的信息,把位置交給一邊摩拳擦掌的小鬼。
“對了,洛姑娘,”桌邊的阿三剛坐到桌上,就對旁邊的洛氏說,“我看你們帶來的這些牌,上面的字都是用前些日子在市上教的音書寫的。說來也奇怪啊。我沒學過音書,可打了這牌,好像這幾天到別的用音書寫幡旗的店鋪門口,好像都能認出讀了什麼了。”
“我們這是‘萬用無盡二十字’,牌也就十三張,最多加個喉音二王。識了十三張牌,當然我們教的大部分字你們都認識了。”天依敲了敲桌子,“你們還省的花那幾銖錢專門報班。不過剩餘的那些,還是需要學。”
“用這幾張牌上的字,可以寫出我們名字的讀法來么?”
“可以啊,肯定可以寫。”天依道,“這二十來個字,能涵蓋漢言所有的音。只要通漢言的,都能寫出來。比如我的姓氏寫下來就是graak。當然,我知道現在好多方言裏面,已經光讀raak了。”
“確實。”他點點頭,“還是玩二打一么?”
“想玩一些別的也可以。今天時間多,可以多玩玩。”
“哎,這個時節,時間多可不是什麼好事!”他抱怨道,“春時正用工呢,但這幾天觸霉運,不知道惹了哪邊的鬼,竟然找不到工!”
“找不到工?是今年工人多麼?”
“確實多。”阿三搓着手。
“朝廷有賑救啊。”旁邊精通時事的觀者說,“上冬天賑救了上萬流民,很多人沒餓死,或者在街頭討飯,這一春天當然都出來了,咱們霸陵尤是,周近有好幾個工地。”
“哎。吃飽了他們,餓死了我。”阿三抱怨道。
“有這個就知足啦!你也不是哪年都能找到工,賺夠錢,安安穩穩過冬日。萬一哪一年沒着落,沒有賑救的工程,你家裏五口人,往哪裏去呢?”
“三哥有沒有考慮去報萬用無盡字班,出點遠門,去別的地方收費教這套書去?”天依提了這個主意。
“出遠門,出多遠?我老婆孩子父母還在這邊啊。”
“遠的不說,高陵可以搞搞。高陵離這也不遠。”
“高陵……我再考慮考慮。”
“或者還有其他什麼適合哥的好工作,我都可以介紹。哥有什麼傳奇的藝術么?”
“小的時候跟個師傅學過幾年木工,後來沒學了。”
“技藝生疏否?”
“你問這個,我還真答不出來。”阿三撓撓後腦勺,“現在也沒這個機會,不知道怎樣的。”
“好,我明白了。”天依想了想,日後農村地區肯定是要大量地用上印刷品的,這些印刷品不僅要以容易識讀的拼音文字寫成,還要刻一些容易搞的圖案。這個需求離不開基層印刷工匠。從老三的經歷看,賑濟災民的政策確實有些降低了流民的死亡率,間接使關內老年春天的就業競爭劇烈了一些。如果新生產關係能吸納一部分人口就業,產生新的分工,那關中的社會就能向良性循環走得更進一步。在農業產出增加的情況下,農產品剩餘所能供養的一些人最好是可以去參與新生的工種,而不是繼續投入辛苦的農業,讓農業增產反倒使農民的生活一日一日地困苦下去。
今天的牌風不順。天依坐在桌上打了一下午,也沒贏兩局。不過她們參與遊戲本來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天更是不在酒,所以她對此也沒有很強的勝負欲。蜂蜜酒喝完,天色也漸漸暗了,她和阿綾帶着一身疲倦回到左內史府中吃飯就寢。
“又挨過一天。”到了床前,阿綾又悠悠地說。
“至少離和那幾個人見面的時間又近了一天。”天依按住她的肩,“無非是百來個小時。我們明天再找些其他事情干,比如請張夫人到筠兒這邊來玩玩,跟她聊聊最近的事。要虛度時間,總是有許多度法。”
“張夫人過來,我也沒有很大的興緻,恐怕她會索然吧……”
“索不索然都無所謂。只要有事情做、有話聊就行,她們這些夫人平時在屋裏不也很無聊么?就算下會兒棋,也好。阿綾如果不想跟她社交的話,就坐在一邊喝茶,我跟她聊就是了。”
“還是快到下月中旬吧。不管是哥哥,還是其他什麼人,至少有個准信。”樂正綾又太息一聲。這幾天她的心態越來越受這條不確定的信息的影響,還好,那個遊俠同自己說的可以去渭北接頭的時間不是在幾個月以後。
——第二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