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休而不閑
得到了來自晏公的准許,晏柔再嫁給繆叔的計劃便被緊鑼密鼓地提上了日程。
洛綾兩人先合錢一萬,以作為二人張羅婚事、應付婚後生活的資材。一萬錢,幾個中人的年收入,足夠辦一場比較排場的婚禮,讓大家都吃飽喝足,醉醺醺地把兩個人送入洞房,還能有餘。可憐的晏柔已經生活在痛苦和寂寥之中太久,需要好好享受享受了。
距離婚禮至少還有一到兩個月——當事人決定等早春來臨之後再完婚,不會這麼著急。春季萬物復蘇,花開鳥囀,正是夫妻恩愛和合的好天氣。在此之前,婆家和夫家需要互相聯繫,繆叔得向晏老伯贈送各種各樣不同的禮物來完成婚禮前的聘儀。說定了日子、真正要結婚的時候,他們就準備一間婚房,在院子裏備好各種各樣的布匹綾羅,延請賓客,熱熱鬧鬧地過一場像新歲一樣的吉日。
漢代的婚禮,其一點好處就是它已經脫去了先秦時期幽冥凝重的傳統。大家不需要只穿着黑衣服,在夜晚昏暗的房間裏低調成禮,而某種程度上已很接近現代婚禮的精神——鋪張排場,排擠肅穆,而且比現代的婚禮更加玩得開——婚鬧幾乎是常見的狀況。甚至不乏有人在婚禮現場把人倒吊起來,鬧出人命的事情。比起婚鬧,現場的主賓還不需要考慮兩性關係上的大防,往往是雜坐歡飲,男女嬉戲,因而東漢頗有批評家認為這種婚姻儀式傷風敗俗:
“今嫁取之會,捶杖以督之戲謔,酒醴以趣之情慾,宣淫佚於廣眾之中,顯陰私於族親之間,污風詭俗,長奸,莫此之甚。”
在規劃繆叔和晏柔的婚禮時,幾個當事人並不打算把這場婚禮搞成一場類似的鬧劇。氣氛要熱鬧,但是還是要點到為止,一方面是以免出什麼事故,另一方面也是讓新婚夫妻在當日可以輕鬆自在一些。
在禮法上,漢朝的婚姻也超越了周制的繁瑣。東周的禮崩樂壞為人們帶來了更大的自由度,漢朝雖然推崇恢復周禮,以儒家的倫理道德和一系列儀式來統治中國,但是在日常生活的實際操作階段,許多地方是不遵守禮制的。譬如東漢有節婦曹文叔,她在丈夫死後十分悲痛,用刀割去自己的鼻子以示自己不會再嫁,結果為時人勸導:“人生世間,如輕塵棲弱草耳,何至辛苦乃爾!”
儒家的倫理道德、忠孝節義,在漢人“人生如朝露”、及時行樂的勸說當中,好像自討苦吃的兒戲一般隨風逝去了,只留下自由的風氣。彼時的婚禮亦是這種非禮但是娛人的儀式中的一種。在這個歷史背景的基礎上,天依向繆叔打包票,保證他和晏柔能享受一場歡樂的饗宴。
——當然,就是有點費錢。
婚前行禮,天依勸繆叔到市上從獵戶手裏買一隻大雁來送給晏公。這一方面是於周禮有徵,另一方面雁有一些美好的品質:譬如大雁南歸北還,一年中遵守時節,矢志不移,既能夠拿來象徵夫妻二人感情的堅定,又能彰顯兩人成婚不逾越秩序。這原本是大夫卿士們問婚時送的禮物,不過到了漢代,平頭老百姓模仿一下,也無大礙。
看着準備前往霸陵市上的繆叔,天依朝空中打了個哈欠。
“今天要不要出去玩玩?”阿綾摸了摸她的小腦袋。
“確實,待在府中好久了。”天依進而伸了個懶腰,“真是閑。”
“閑着也是閑着,我們跟繆叔一塊去市上看看,順帶看看那邊的識字攤開得咋樣了。”樂正綾將左手搭在天依的軟肩上,“走,一塊去。”
“之後我們要不要再找張夫人玩玩?或者去找筠兒,給她逗逗樂。她也快臨產了。”
“那是之後的事情,之後再說。當然都是要去的。”阿綾笑道,“包括霸陵西鄉,我們也要去。但這是之後的事,今天先考察考察,碰碰煙火氣。我也有點想市上的熏肉米酒了。”
二人便呼住繆叔,表示她們也要去市上,可以結伴同行,順帶在市上吃個飯,她們買單。繆叔即套來車子,三個人一塊乘着畫車大大方方地出去。
走在人擠人的市巷當中,天依一邊觀察臘月時市上的人物景觀,一邊尋找小樓所說的他們派到市上的識字攤。未幾,在人聲最鼎沸的一個地段,她看見了一間半開敞的屋子,裏面聚集着幾十個人,有個先生正拿着一塊木板,木板上釘着幾幅紙拼起來的寫案,上面有十來個拼音字母,還有字母寫成的幾句話。看起來這已經脫離了攤的範疇,已經“登堂入室”了。
教書的先生並不是小樓,而是他們府上收留的一個貧賤無出路的市人。現在他穿着一身泛紅的新衣服,擺足一副先生的氣派,給別人收錢開館了。
“進去跟他們打個招呼。”阿綾跟天依說。她牽起天依的手,走進那有光的鋪里,向先生和學員們打招呼。
一開始學字的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但見教課的先生沖她們行禮,他們中也有許多人站起來致敬。
“這二位就是發明音書的夫人。”先生向他們介紹道。
這時鋪里的所有人方以子弟的禮儀向她們整齊地躬揖——雖然其中大部分人的年紀都比她們要長,有的甚至鬢髮泛白了。
“這霸陵市上,學音書的學生有這麼多呢!”阿綾帶着有點驚訝的語氣,問那先生。
“夫人,這還只是一批呢。樓公乘說先招八八六十四個,把這一期學成,剩下想學的人再學下一期。一期是半個月。這一期學不會的人,下一期再學,下期不收錢。”
“學制挺短的。能夠學成么?”樂正綾又問他。
“能夠。現在已經教第二期了,第一期已經學成了五十多個,還有十多個在這攤里。不過那五十來個學成的,聽說有的自己去教人去了。”
“那不妨礙。全霸陵可有好幾萬人呢,他們跟我們競爭不起來。不用理會。”樂正綾心中暗喜,“不過為啥有那麼多人來學?”
“都是貪這方便。”學員中有個看起來三十來歲的中年人答道,“一開始我們不知道它方便,但是看識字攤上的人寫,說用這二十來個字就能寫那麼多字來,而且他們張的幡布上面也有音書,看起來確實像文字,而且第一期學成的人已經在用了,我就來報了第二期。”
“兩期加起來,不是才百來個人使么?”天依有些奇怪,“如何用呢?”
“第一期來學的多是一些和從驃侯府有生意的。比如匠人他們上來採購,寫一個單子,上面全是音書。讀懂了,就給他們備相關的料。有些下人來市上也帶個寫音書的字條,這樣省得費口舌說話了。”
“那用處還不廣。不過如果這市上有千百來個人識了書,這音書用處就大了。”樂正綾向他們說,“將來還會有用音書寫的各種書賣到市上,都是實用的。大家學了這書,到時候那些書就可以讀了。”
聽到這個消息,在攤上習字的市人們也相信自己是搭上了一輛便車。現在要報班的人還不多,但是未來這些書要出來了,市上的人要再想報班,可就一班難求了。到時候他們自己就可以抓住這個機會,給其他人當先生,一個人收十錢。
“好,你們繼續學,就不打擾了。”察看了識字攤的現狀,樂正綾向人們致意,同天依又退回街上。
“想不到來識字的人這麼多,一個班都坐不下。”天依一邊搖着頭一邊咂了咂嘴,“還是自願來學的。”
“我估計這頭兩批學員,在我們印刷的書籍出來以後,會成為霸陵的頭百來個音書老師。他們教的質量還待兩說,但是數量上能幫我們非常大的一個忙。”樂正綾背着手,“等到春月,這攤子能教上兩三百人,小樓那邊應該也可以開始印活字書了。到時候我們搜羅一些農工商相關的書籍,或者一些植樹醫藥巫術的書,用活字大量印出來,以這些書籍來策動霸陵學習音書的空氣。”
“有了印刷術,這當然好辦。不過大量地印書需要大量的紙張,恐怕關內紙張的供應還不是那麼容易。”天依有些躊躇。
“剛好,我們手頭上不是有了借貸所么?”樂正綾托起右手,“這個借貸所是現在關中唯一的產業銀行。它的低息資金投向哪個方面,哪個方面就景氣、發展。現在它的低息貸款只貸了一份六萬錢的出去,既然紙張不夠用,我們不妨向造紙業投資,多興建幾個作坊,就拿十來萬錢出去,這樣造紙的問題自然迎刃而解。”
天依看着樂正綾空空的右手,吸了口氣。
“這陰差陽錯,我們在關中原來有了這麼大的權力。”
“‘知識就是權力’。從前我們有知識,現在我們聚集起來了三百萬,有了這三百萬我們自然也就有了權。‘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
“我們吃完飯就去找小樓商量商量。這話題太有意思了,不知道他如何考慮,是不是也想到了我們這個搞活搞大的辦法。”
幫繆叔買好了定婚用的大雁,又在食肆簡單地吃了頓飯,兩人才請繆叔開車去樓昫公乘的府邸。大中午的,樓昫仍然和他院裏的人們忙成一團。
“什正。”
“這兒都忙啥呢?”樂正綾看着人來人往的樣子感到好奇。
“這不,東側院搭木工棚子呢。”樓昫擦了擦臉上的汗,“又鋸梁又立柱的。晚上還得請師傅們吃頓飯。”
“你不用過去忙呀。”
“哎!我必須一塊忙。咱們這府里不養閑人,我就不是閑人,當然得做事了。”
“搭木工棚子,是要在裏面做木工活?”天依問小樓。
“對。這次來搭棚的師傅就是這半個月阿黃、小林他們拜的師傅。”
“拜他們?”天依睜大了眼,“這幾位師傅能做小木作么?”
“能。大木作他們也做,所以這次搭棚他們來了。”
“啊,那就沒事。”天依放下心,“那你這府里這幾位可得好好學,學成了刻好好的字,刻一回夠咱們使好幾年呢。”
“這是肯定。”樓昫點頭,“對了,什正和什副今天過來是有何事相商?”
“既然工棚要搭起來,手藝也要學起來,到時候一旦排版付印,就要用大量的紙。如果一本一百頁的書,要印一千冊,就是要消去十萬張紙。我們肯定至少得出幾種不同的書,就需要成幾十萬、上百萬的紙頁。這上百萬頁紙,以現在漢地的造紙,你覺得能夠勝任么?”
“恐怕不夠。”樓昫直截了當地提出來,“就算我們一開始印是夠的,隨着我們的印書業快速發展,應該也會不夠。”
“小樓想到什麼解決的主意么?”
“除非是我們在開始印書之前,先多建幾座造紙的作坊,先讓他們造着。這種新貨物有用,不愁銷路。然後我們的工坊再開活字印刷,從他們手上買紙。”
“你也想到了。”樂正綾點點頭,“我們也想到了,所以到這邊來,跟你商量商量,說服我們新社的所里,把一部分資材拿去興建新的造紙坊。這些紙坊如果獲利大,就可以成為借貸所的新財源,我們印刷的用紙成本也能低下來。”
樓昫低下頭想了想:
“造紙的行業,這方面確實可以是用錢的地方。投入多少錢比較合適?”
“趁着關內的協田社還沒有很多,我們可以先用一部分預留給農業的低息貸款的額度來在不同的地方建立紙坊。”樂正綾畫了個圈,“我是想至少可以花三十萬在這一塊上面。當然,具體用哪些,就要大家論定。”
“嗯。”樓昫,“那什正,您和什副改日召集個借貸所的會,大家合計合計。我自己是完全贊成,什正怎麼想,我就怎麼做。”
“這不行,你也得有自己的意見。”阿綾對他搖搖頭,“一些事得是自己想清楚了,才能去做的。”
“什正,這道理我知道。”
“再來談談該印哪些書的事吧。”天依接替了話題,“我們這種文字製造出來不是面向達官顯貴的,而主要是面向庶民的。拿出來印的肯定不是四書五經,而是時世上合用的書。譬如一些輪作的方法、種草養羊的經驗,如何控制公羊和母羊的交配這些。當然了,其他技術也需要印,譬如各種農具的造法。醫術、巫術、山歌,也可以印。這樣既能吸引市人來買,又促使人由於實用的目的來識我們這種字,又傳播了知識,又傳播了文字。”
“嗯,這樣好。”樓昫低着頭,“不過光是這些么?”
“不止,還要有一些算學、百家之學,都要印。”
“儒學也印么?”樓昫提了這個話。
天依愣了一下。
“什副和什正,小子想你們是海國人,似乎對儒術挺討厭的。”樓昫笑了笑,“所以我在想……”
“儒學可以印,不印不好。”天依指出,“但是優先的程度,我們把它排到最末。就是我們先以印刷各種實用書籍為主,再加以一點儒學書,到印量大、紙張完全有餘裕的時候再印儒學書。”
“嗯。”樓昫以為然。
“你什麼時候閑着?”阿綾問他,“棚子什麼時候搭好?棚子搭好了,我們就滿關中去搜羅一些種樹治田畜殖的書,去找合適的底本去。”
“此棚大概臘月末吧。”樓昫回頭看了看進度,“那些師傅快得很。”
“那就月末,我們去關中到處走走,去那些書市上尋尋。”阿綾跟他定下來時間,“到時候如果有其他事,再通封信給你說一說。”
“我離市上近,我平日裏休閑的時候就趁機到市上去看看去。”樓昫眨眨眼,“到時候給什正一張書單,介紹介紹,再從書單裏面選。”
“辛苦小樓了。”
事定下來,天依看了看凜冽的天宇。印刷術、造紙術、合作社,三項圍繞着借貸所展開的改革正在臘月成型。希望這條道路在接下來的數年中不會開出很惡的果實。
——第一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