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暗處的人
借貸的事情商定了,眾人才開始詳談今後一年的農業生活如何組織的問題。
雖然在分家散戶進入小農經濟之前,該村的生產方式就是原始的村社,村裏的土地由氏族公有,族人為氏族幹活,劃分財富。但是此種“土地公有制”實際上是宗族的所有制,宗族中比較有聲望的人享有組織生產、分配勞動成果的權力。族長和族人之間仍然近似於一種君臣關係——中國當前的君臣關係本來就是由這種原始血緣氏族的關係發軔而來的。
公有制如果不關注個體的權利和自由,讓個體真的成為他所在的單位的主人,這種公有制就只是一種改頭換面的私有制。按原始村社的道路走並不是合作社的一個好法子。
楊村的農民們受經驗的限制,能想到的就是由族公統領全村營田的制度,要麼就是現在各家自己勞動。
“現在大家都分出來,每人在自己的小田上耕作,雖然沒有辦法買牛羊、修溝渠,但是至少各自一年的收入是歸自己,種好種差都歸自己,真真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樂正綾向眾人拋出話題,“不過如果現在要一整個社共同協力,大家想想,怎麼讓社裏能有餘力一塊負擔一些事,自己的勞動還能有所得。我想的是,現在我們這個社首先是一個合資的社,大家以資材入社,不單是把這些資金給交了,還要拿回收益,咱們才算賺。”
“這社的公資,如何做,如何用?”
“我先說一說什麼保留吧。各位社員保留的是自己的地產和家產,但是進了這個社,各家各戶就擰成一個大家。其一,入社的社員在農具上要互助,社中今年治田需要農具,一些地方缺乏農具,各家剛好空閑的,就需要將農具調去幫助使用,由全社調配;其二,另外入社的社員需要出資,來組成社裏的公資。按照自己出資的比例,今年結束的話,這個公資擴大了,那利潤就可以分給每家,當然得有一部分作為公積金,用於積累。這個社資可以按很低的利息借給社員,但是借給社員,只能讓他拿這個錢用來渡過難關或者參與生產,不能拿來賭錢。”
宇下的眾農民都笑了笑。
“這社裏公共的資金主要是拿來給全社購買農具,或者修水車、修磨坊,買耕牛,等等。這是最重要的,這樣土地從前由人耕的,今後逐漸交給牛耕,大家就能耕更多的田,也省了力氣。通過社裏採購的資源必須由社員共同使用,使用在農業上。其三,原先農民單打獨鬥,買種子要被商人別差價、賣出又被商人欺壓,賺的錢少了;富豪兼并又劇,過幾年,絕對都失地,永世不得翻身。因此這社得讓農人合起來,同買同賣,買進賣出的時候以社為單位同商人談判,用的都是社資,擰成一股繩,這樣村裡鄉黨們對外人才有更大的權力,才有出路。其四,為了保證這筆公資能夠好好用,好好盈利、分利,社員必須組織社員大會,投票決定社資的去向,一個出資人一票。”
“那族公呢?”
“族公在族中當然是很有威望的了。”樂正綾道,“我們這裏談的純粹是協田社。為了保管好社裏的這一筆錢,社裏的事務是必須由社員來決定的。”
農民們面面相覷。霸陵那幾位賢良對這個借款對象的要求,顯然是要讓他們另起爐灶,把原來宗族裏的族長排除出生產之外。不過這倒是正暗合他們的意——畢竟今後是每家每戶組織起來這社,社金每家人是都能用的。倘若自己在社裏沒有權柄,就算交給威望最高的族公,也害怕他會出什麼事。倘若事務開一個大會公共決定,那他們倒還有機會為自己掙得一些利益。
故他們只是神情簡單地沉默着,既不直接出來說贊成,也沒有反對的意思。
“現在我了解的,咱們關內的一戶中農,歲余雖然越來越少,不過每家至少還可以年余千錢左右吧?如果不出生老病死的事的話。”樂正綾問眾人,“不知道我們這個村的情況是怎麼樣。”
眾人紛紛說出自己的一年所余。樂正綾聽了聽,大概這些歲余平均在一千到一千五之間,差異不大。
“我們這楊村一共有七十四戶人家,如果每戶出資五百錢的話,全社今年的社金大概能到三萬七千左右。如果再向霸陵借個四萬錢,聚合起來不買別的,光牛就能買下二十來頭。當然,還可以做其他的有益於豐產的事。一年結束,這家社員出了四五百錢,結果用了牛耕,或者通了灌溉,歲收以後,社金的分紅就算亦只加了四五百錢,那也不算虧了。相當於原來一家一戶做不到的,每人花歲余的一部分,集合起來一塊花錢,花了錢大家用,讓每家每戶都做到了。一年花四五百,無須要竭盡家產就有牛來犁田,或者有新渠通到村裡,天下上哪裏找這麼好的事呢?”
樂正綾試着給他們算賬,敘說辦這種協田社的好處。在這個模型中,協田社並沒有取代村子,成為一個公社性質比較強的集體,而是更接近土地私有條件下的互助合作單位。單位的成員按戶出一部分資金,這些資金整合起來以後進行較成規模的農業投資,農業投資再惠及社員。在這個情況下社員仍然保有自己的土地和財產,而參與這種合作社的吸引力就是自己能夠出一小部分錢,在一個共同體的保護下解決一大部分問題,從而使自己獲得往常這幾百錢難以發揮的作用。
雖然在這個過程中村社向霸陵貸了四萬錢的貸款,但是由於它超低息的性質,一年以後社裏的欠款也只是從四萬變成了四萬零四百左右。在這一年中全社的農業盈餘絕對不止四百錢,倘若幾年過後,輪作制度、鐵犁牛耕順利推廣的村社能夠使平均畝產從兩石增長到三石,全社就能多打二十多萬斤糧,還有林牧等其他收入。在農業增產的情況下分期還完霸陵的這筆借款,壓力是不大的。
“正是因為天下上哪裏找這麼好的事,所以它成為好事不容易,才需要第四點:開社員大會,需要參與的每個人自己起來,長個心眼,可不能怠慢。要做到每家每戶有收益,必須開社員大會,一個出資人一票。”樂正綾將食指比在空中,“這些事務也好,分配也好,不能由某一個人專斷,必須由大家共決。大多數人同意,才能辦事。這個原則只有得到最堅決的執行,大家才有好飯吃,分得舒服。”
村民們還不了解社員大會具體是怎麼開的,不過兩個海國人說得如此鄭重其事,想必它在未來村社建起來以後是有大用場的。自己得多關心關心,以免自己付出了幾百錢,應得的利沒分到。
在天依和阿綾輪番上陣,從多個角度介紹了協田社的運作方式和協田社的好處以後,大部分村裏的農夫決定可以辦這種社,從霸陵城的賢良們那裏借款,來好好發展一番。這麼死耕地,總也不是個出路。
同時,天依和阿綾還意外地向眾人提出,除了霸陵的借款以後,她們作為海國人,以個人的名義還能夠向該村出資四萬錢,不求什麼回報。這樣村社第一年就能夠有超過十萬的資金,這十萬錢足夠村裡辦許許多多的事,把每片田都照顧到。當村民們問她們為什麼要這樣幫助這個村子時,她們並沒有做出答覆。
隨後二人又和村民具體討論了糧草輪作制度運作的機制,申請貸款所需的文件,社員大會應該在這種制度中起到的作用,通過事務時持同意意見的社員的比例,常務職員的抽籤輪換,以及羊應該如何蓄養,什麼時候生育,如何控制公羊和母羊比例的問題等等。渾邪王部落的畜牧知識也在高陵邊上開了花。
這些問題中比較麻煩的就是最實際的問題:兩位族公的權威如何在村子的新組織——社員大會裏體現。由於族長的權威是由來已久的,一時半會不可能消去,而且在合作社初創的時候也正需要族公的支持,所以兩人同眾人商量,給兩位族公增設了一個恆定的大會職員的位置。這意味着常務職員決定日常事務時,投票的幾人中間總有族公的兩票。這不是非常小的一個權重了,不知道族公的這種特權會在今後對社務有什麼樣的影響。
一直磨蹭到中午,大部分問題都已經探討清楚。族人想要延留她們喝酒來感謝她們對楊村的幫扶,但是被阿綾好言謝絕。在一片寒風當中,她們為全村的丁漢送着,一直出了村口,坐上繆叔的車,打道回府。
“洛先生和樂正夫人找到要尋的村了么?”繆叔哈着寒氣問道。
“找到了。現在回府吧,好好休息休息。”
“老夫聽着你們的聲音都啞了。”
“畢竟說了挺多話,天氣又乾燥。”天依笑了笑,不過沒說幾個字又咳嗽了幾聲。
“明天還出來么?”
“明天不出來,我們都得休息休息。”天依靠着車廂后牆,“圍繞這個村子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得慢慢來。今天先歇着。”
“冬天本來是讓人休息的時節,洛先生和夫人反是挺忙的。”
“如何不忙呢?”樂正綾搭着手說,“冬天正是大家都在家裏的時候,也沒有更多重勞動需要做。春天一來,大家都忙了,我們要忙也就沒時間了。可能歇幾日,我們又要到處串吧。”
“那老夫這幾天也得歇一歇,好做準備。”
“辛苦繆叔了。”樂正綾對他說,“叔好像從十月以來,就一直跟着我們四處走。這幾天叔好好在府上養幾日吧,我們送些肉過來。”
車輿回到霸陵以後,兩人雖然同女工們和姓李的小姐妹會了合,在院子裏得以休息,但興辦農業合作社的事情還沒結束。目前楊村的農民同意興辦協田社是因為他們能夠從霸陵的辦貸所獲取至少上萬錢的貸款,但是放貸方已經明說了借貸範圍是組織起來的農民集體,如果辦貸所不對他們借款的對象和借款的用途派人監督,就會產生一個騙貸的現象:村裏的人能夠假裝合成一社,向借款方出示相關的文件,借完款后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用途,比如再轉放高利貸出去。這種事就算在現代也是非常常見的。
一般的貸款機構或許還對此不太上心,畢竟貸款人拿着這筆錢放高利貸更能夠保證債務能夠償還,但天依她們興辦的借款所帶有一些政策性質,就不能這樣干。這種騙貸的風險必須催促辦貸者新增一個團體,隔三差五去村裡看看,監視貸款的流向和村中生產的組織狀況。
然而監督員也有可能為村人所收買,向辦貸所提供虛假的信息。對於這種大額借款來說,村人只要在預算裏面增加十分之一的額度來打點監督員,即可讓他反水——四千現錢對一個普通人來說已經是奮鬥好些年都不易獲得的巨款了。
對抗這種腐敗,一條路是將監督員的收入提得很高,讓他無視村民的賄賂,但是辦貸所顯然不能將有限的資源花在這個不穩定的方面上;另一條路是增加程序,設置另外一批人員,每次監督人員彙報情況以後即讓另一撥人前往打探。但是這也是增加成本、使結構複雜,且仍然不一定穩定的一條路線。
最後是天依想了個主意:
“這樣,這種在明處的法子,困難多多。我們要監督,最好躲在暗處。過兩天要跟村裡訂約的時候,我們就只是在約定上寫定,我們有辦法監督他們存款的流向,但是不具體說監督的辦法。之後附的就是違約索要承擔的損失,就是全村背負四萬錢的、年利率二到五成的高利貸。這樣能給他們一個充足的外力,又不讓他們拿捏到把柄,操作我們的監督過程。”
“那還是要派人去的呀。你的意思是,我們就不在辦貸所的體制里設置監管人?”
“對,從外部,搞一個第三方,他們想不到是監督員的人。甚至我們委託的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監督員,我們只是向他們旁敲側擊,說想掌握那個村的其他一些信息,委託他們裝成路人去打聽。他們同村裡人對話,肯定能牽扯出和他們村合作化情況有關的一些信息。只不過那不是我們明面上要他們收集的,所以他們也不會對這個信息很重視,也談不上和村人賄賂。”
“有意思。”阿綾砸了咂嘴,“旁敲側擊,出其不意。只有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信息。”
“今後對其他想要來貸款的村子開展工作,我們在監督這一塊就可以運行這樣的制度。”天依畫了個圈,“有點秘密警察的感覺,不過這個好處就是我們在暗處,他們在明處,我們靈活機動。”
雖然這個秘密的制度往壞處上用,對社會氛圍是會有一些破壞的。當代高校裏面就有所謂的思想警察,只對組織效忠,向組織負責,平時跟舍友開玩笑玩玩鬧鬧,課程和社團也參加,結果他身邊的老師和學生在私密場合的個人言談莫名其妙就被舉報了。
“雖然這樣顯得我們對農民兄弟不太放心,但事情只能這麼辦。”樂正綾敲定,“萬事俱備,其他有什麼問題,就只能在實踐中慢慢發現、慢慢糾正了。”
過了五日,到了臘月十一,在霸陵市上剛開設起來的辦貸所,冷冷清清的農貸門面久違地來了幾個看起來土裏土氣的青壯年。這讓鄰近的市人們有熱鬧可看了——自從驃侯支持的這個辦貸所開起來以後,人人都艷羨這利息超低的借款,但沒人符合這其中所謂有“協田社”的條件。原本市人以為他們這只是寫着玩,沒想到今日還真有幾個人過來了。
“是從驃侯的辦貸社么?”他們打聽道。
“是。你們是哪個社來借貸的?”當值的僱員問打首者。
“左內史高陵南鄉楊村楊溫協田社。”農民道,從旁人的口袋裏拿出好幾卷竹書,“這是咱們社的社員名簿和出資表,這是咱們社請先生寫的章程,按的手印,全村都入社了。我們社今年打算向這所借貸六萬錢,和社裏合資,這是我們社裏計劃借貸用處的表。”
那名僱員將農民呈上來的四份表格同洛夫人撰寫的四種文件的標準格式好好比照了一番。在確定至少在文件上該村弄得有模有樣以後,他便和這幾個農民進入第二個環節:他拿出一張排印的契約書,向農民宣讀,詢問他們是否同意契約上的內容。農人表示自己並無條件做主,他便讓幾個農民先拿着材料回去,將預定的契約書同他們掌事的看過了,再過來一趟。如果同意,他們就可以簽字;如果不同意,他們就提出意見,再來討論。那幾個農民的代表只好先將契約書帶回。
“這還真是,野老有借頭,咱們沒借頭!”圍觀的市人中有抱怨者,“借給這群鄙人,有啥用?借給我,我還可以給他們滾些利來。”
“從驃侯和海國夫人的籌謀,咱們市人怎麼會曉得呢?不知道是做什麼心眼兒。”其他人說,“朝廷重本抑末,從前沒見過這麼個重法,現在反倒有了個。”
“一邊給商人借貸,讓我們一年還二成利,轉手把這利息借給他們!真是顛倒了。”
“哎,阿六,那你回你們鄉里,也組織起一個社來,不就能打這要錢了么?”旁人對那個叫阿六的人道,“你不也是長陵的么?你和你們村的合計合計,請個識文斷字的寫幾卷書,拿了這錢,再去放貸,賺無本生意!”
“要是讓這侯爺和海國人發現了……”
“做生意,什麼時候沒有風險?萬一成了!”
那個被眾人呼為阿六的小商販確實動了些心眼。看着農貸門面門可羅雀的景況,他低下頭撓了撓下巴,默默地退出了人群。
——第四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