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語重心長
申生匆忙把午膳吃了,讓猛足駕車,一路來到宮城。進了來儀宮,婢女奉上湯飲,申生還未來得及喝一口,長漪公主便開口問道:“你可知君父昨日來了封緊急書信,命將驪姬姐妹接出宮去?”
“信是寫給臣弟的,我自然知曉,收到急信后就讓里克去宮中要人,昨日已派了護衛將她兩人送往楊縣去了。”
長漪目光灼灼,盯着申生:“驪姬姐妹已被君父冷落多時,為何偏偏在驪嬙被關禁閉的緊要關頭,君父突然下令急召,是不是你在其中動了什麼手腳?”
申生不敢直視長漪的眼睛,拿話搪塞道:“長姐此話何意?”
“別以為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你和驪嬙平日眉來眼去的,我豈能看不出來,只是瞅着你們並不為過,年輕的兒女家,誰沒有個懷春傷秋的時候,何況你是我親兄弟,我睜隻眼閉隻眼就算過了。如今驪嬙遭了難,命不保夕,恐怕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了,你豈能忍心看着她在宮中含恨而亡?我問你,是不是你讓人千里送急報給父親的?”
“這……”申生一時語塞。
長漪嘆氣道:“驪嬙被禁閉在章含宮,我遲遲沒有派人告之你,就是不想你趟這趟渾水,你與她姐妹兩人素來有些瓜葛,難保平時有些風言風語吹到君父耳中,徒惹他的不快,如今你又冒着忌諱將姐妹倆救出宮去,只怕君父那裏更添疑心!”
“長姐想必也知道,女椒被殺一事,驪嬙是冤屈的吧?”
“驪姬姐妹來自蠻戎,無人倚靠,平時又太過鋒芒逼人,早已惹得夫人們十分不快,她倆又得君父的寵,恃寵而驕,更是犯了後宮的大忌。我估摸着幾位夫人是早商量好了的,用殺人栽贓之計,乘君父不在,把驪嬙除之而後快。本來殺幾個姬妾,在宮中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只是耿姬此番做得太過,將章含宮的宮人抄的抄,殺的殺,我晉國立國以來,恐怕後宮也沒有見過這等腥風血雨的。”
申生突然雙膝跪地,向長漪拜道:“還請長姐救驪姬姐妹一救,臣弟將姐妹倆從驪戎護送至晉國時,曾親口許下誓言,保得她們在晉國的平安,天帝在上,神明共鑒,如今驪姬有難,臣弟怎能違背誓言,見死不救呢?”
長漪喝道:“快起來,你是晉國堂堂世子,未來的君侯,怎可為了個女人而下跪?”
長漪將申生拉起,語氣凝重道:“母親走得早,留下咱們兩人在宮中艱難行事,雖說你是世子,君父也處處倚重你,但宮中之事波雲詭譎,諸事難料,母親臨終前再三叮囑咱倆要謹言慎行。如今你將姐妹倆救出宮去,已是將自己陷入泥潭,能全身而退已是不易,如何再去相救別人,我勸你,就此放手也罷!”
申生正容道:“長姐什麼時候看我曾路見不平,側身而過的?更何況這是在君父的宮中,我為人臣、為人子,朝有奸侫,尚且有責諫之,如今後宮諸多流弊,有人濫殺無辜,掩君視聽,我更不應在此時明哲保身、置之事外,還請長姐見諒!”
長漪氣得杏眼圓瞪,雙顴通紅,“你恁得如此執拗,是要氣死我嗎?”
“長姐又何嘗不是一樣執拗?諸侯各國派譴使臣向長姐求親,任憑君父多次勒令相逼,眾人從旁婉言相勸,長姐就是不嫁,如今衛、鄭兩國使臣又為了聘親一事在館驛大打出手,讓臣弟應付不暇,難道要臣弟苦苦哀求,長姐才會肯出嫁嗎?”
長漪愣了片刻,才道:“也罷,看來此事我是說你不得了,是福是禍,終究躲不過。但只要我在宮中一日,總會儘力護你周全,我若什麼時候遠嫁他國,也就作不了主了。但願母親在天之靈,多保佑你我才好!”
憶及母親,姐弟倆唏噓了一番,半晌,長漪問道:“衛、鄭兩國使臣鬥毆一事現在如何,可曾鬧大了?”
“今日丕正說兩國使臣已俱撤回已所,手下人眾雖傷了幾個,並無大礙,不曾鬧大了去。”
“我到情願他們鬧得動靜再大些,到時咱們發文書給衛、鄭兩國國君,看他們的臉往哪裏擱!”
“上次魯國的使臣來求親,長姐哭着鬧着不肯,說非嫡長子不嫁,又把蔡國使臣悄悄召來數落了一通,說草芥之國,不屑婚媾,此番衛、鄭兩國前來,言詞恭敬,其意甚篤,兩國又距我晉國不是甚遠,長姐還是絲毫無意嗎?”
長漪冷哼道:“堂堂諸侯大國使臣,竟率眾在客國館驛內大打出手,毫無大國氣度風範,他們的世子又如何讓人信得過。不如你就以此事為由,將他們打發回去算了。”
“此等大事可由不得臣弟,需等君父回來做主。”
長漪略一沉吟道:“可知他們是為了什麼打起來的?”
“衛、鄭兩國素來不睦,此番兩國使臣同住館驛,一個在東、一個在西,本來互不相干,只是他們的馬匹食於同一食槽中,其中兩匹馬互相爭食,衛國的馬將鄭國的馬咬下了一個耳朵,這匹馬正巧是鄭國送來的聘禮,乃是鄭國名為渠黃的寶馬。鄭國使臣自然不依不撓,要衛國給個說法,兩國使臣言語上多有粗魯,致使手下動起干戈來,大致就是如此吧。”
長漪笑道:“沒了耳朵的馬,哪裏還能再作聘禮,鄭國禮還沒送出,就已經折了本錢,怪道不肯善罷干休。賢弟,我這裏有個主意,可以讓他們都乖乖地回去,再不提求親一事,這樣君父回來,也可少操持這份心。”
長漪附在申生耳邊一通低語,申生瞪目結舌道:“這如何使得,若傳出去,豈不是讓國人笑掉大牙?再說讓衛、鄭兩國情何以堪啊?”
“你若依了我這件事,我便設法幫驪姬姐妹在君父面前掩護周全,也可替你多說些好話,賢弟看可好?”
長漪見申頭低頭不語,算是默認了,道:“你只需幫我把幾件物事備好了,使臣那邊我自會安排,君父日後若有責怪,我一力擔著就是。”當下又與申生商議許久,申生才告辭出宮來。
申生從來儀宮回到世子府的時候,已經過了酉時,猛足上來回說,隗小君在花廳擺下了酒宴,已請人來看了幾次,等世子過去用膳呢。
申生道:“我手頭還有不少奏本要看,讓她自個兒吃去吧。你隨便挑幾件菜品,送到書房來,我吃了就完事。”
猛足答應着去了,申生自去書房,點了油燈,在燈下披閱奏本。不多時,有人推門進來,申生只道是猛足,也不抬頭,待那人將飯菜在食案上擺好了,才抬起頭,不想見到的卻是隗姒。
隗姒紅着臉道:“剛才猛足說世子在書房用膳,妾身想自己一個人吃也沒趣兒,就挑了幾樣世子和我都愛吃的菜過來,別的都賞給下人們了。咱們兩個一塊兒吃,豈不熱鬧些!”
申生坐下來,見案几上擺滿了菜,都是自己喜歡吃的。隗姒又燙熱了酒,給申生斟滿了一杯,道:“妾身知道世子事務繁忙,吃飯也只能將就些,所以拿了壺酒過來。聽說此酒在桑樹開始抽芽的時候將粟米落缸下釀,等到桑椹成熟的時候就做成了,所以叫桑落酒,可以連着酒渣一起吃,芬芳潤口,溫而不熱,喝多了也不傷身,兌些羊奶進去,或泡了飯吃都可,回頭妾身問了做酒的方子,自己也試着做下,世子看可好?”
“你今天又去里克府上了?”
“里司馬新娶的小妾和妾身年紀相仿,甚是談得來,閑時也教妾身做些針線,上次在她那裏喝了一回酒,覺得甚好,她就送了妾身兩壇,世子不妨嘗嘗?”
申生往嘴裏送了口飯,並不抬頭,漫不經心道:“以後我若不在府里,你到時就自去用膳,不必等我。”
“世子昨夜未歸,妾身也是一個人吃的。”
申生匆匆吃罷,隗姒端來水盆,侍候申生洗手凈臉,申生又去書案旁翻看奏本。這裏隗姒將碗碟整理了,一併拿出去交給僕人,自己折回書房,給屋內添炭鋪席。見竹簡案犢散落一地,又將竹簡一一撿了,捲起用繩子捆紮好,挨個兒放於一旁。申生其實心事重重,根本無心看奏摺,見隗姒只是不走,突然將竹簡往案几上一擱,把隗姒嚇了一跳。
申生道:“你有許久不曾見驪姬姐妹了吧?”
“正是,世子上次讓妾身進宮,守門的不讓進,妾身白跑了一趟,心裏存着好些體已話也不曾對她們說得。”
“你與她倆似是相處不錯?”
“豈止不錯,姞姐姐性子溫和,嬙姐姐開朗豁達,都拿我當親姐妹一樣,尤其是嬙姐姐,和我無話不談,體貼入微,雖說她們是后妃,卻從不自恃身份,拿捏作勢的,我在章含宮從不用行那些煩人的繁文禮節,想怎麼走路就怎麼走,愛怎麼大笑就怎麼笑。”
“你要真和她們做了姐妹,日子長了,恐怕就難有這般和睦了。”
“我若真和她們做了姐妹,共同服侍世子,為世子執帚掃灑,當是求之不得呢。以後也不會整日孤零零的,連個說貼心話的都沒有,還總被那些命婦們嘲弄。”
申生微微一哂,“她們是你的君妃,是我父親的姬妾,如何能與你共同為我掃灑?”
“這有什麼,在我們赤狄,若父親去世,不僅王位父終子及,那些后妃姬妾也是隨了新王一同收入後宮的。因此一女嫁三夫,分別跟了父、叔、侄三輩的人大有人在。世子將來是要當國君的,到時收了驪姬姐妹做側室,不就可以與妾身共同相伴了嗎?”
“此話以後萬萬不可再提,若讓外人聽去,禍事不遠矣。”
隗姒見申生一臉肅然,便不敢再說,申生見時辰不早,讓隗姒先去歇着,自己又胡亂看了些奏摺,也在書房內隨意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