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宮中傳書
再說申生自晉侯外出狩獵,奉命監守國政以來,日日兢業不怠,白天在世子府中接見朝臣,商談國事,晚間看奏表、回國書,無片刻得閑,因此多日不曾到宮中去,加上耿姬嚴囑後宮對清查章含宮一事不得泄露半分,所以任是宮中鬧得天翻地覆,申生卻一無所知。
這日用過晚膳,申生正在書房內披閱一份奏章,隗姒自外面進入,一面打發書童贊先下去,一面往炭盆里添柴。因里克今日新娶了一個小妾,在府中大擺宴席,申生便讓隗姒帶了賀禮前去相慶,去了一天,此刻方才回來。
申生略一抬頭,見隗姒雙頰還兀自紅着,道:“你也勞累了一日,不必來侍侯了,讓膳房煮一壺解酒湯,喝了早點歇息吧!”
隗姒拭了拭微燙的臉,笑道:“不妨事,今日席上人多,且都是朝中大夫士人的貴親命婦,我被她們勸着多喝了幾杯!她們原打量我扛不住,不想我竟是個能喝的主,到讓她們吃驚不少,諒以後也不敢小瞧了我!”
申生低頭寫字,漫不經心道:“難道你們戎狄的女子都是喝酒的好手?”
“雖不敢說個個都是好酒量,總比那些中原女子強些,她們不過喝了兩口,就個個捧心捂臉、貌似嬌弱不堪,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
隗姒過來跪坐在申生旁邊,一邊磨墨一邊道:“公子,今兒宴席上有件事說來有趣。里司馬請了宮裏的樂師前來奏樂,那些笙管鐘鼓之類倒也罷了,一味地熱鬧排喧而已,獨有那名叫優師的,彈奏了一支琴曲,甚是動人,象我這般於音律一竅不通的,也覺得心馳神搖,在場的賓客沒有不動容的。聽貴人們講,曲子雖好,只是喜慶之日,聽上去疏淡了些!”
申生手不停筆,低頭寫字,口中道:“你來晉國不過數月,也懂得聽琴了?”
“妾身哪懂這個,不過常跟在公子身邊,聽公子拔弄彈唱之時,在心裏記了兩句,公子到來取笑妾身。”
隗姒偷偷看了申生一眼,見他不作聲,默然半晌又忍不住道:“那優師一曲彈完后,卻嘆起氣來,眾人都問何故,他道你們有所不知,此曲乃一聰慧敏辨之奇女子所寫,如今曲子還在,那女子卻已身陷囹圄,今日重彈此曲,如見女子當日音容笑貌,不禁讓人感慨上天弄人,命運無常!”
隗姒說完,見申生已擱下筆看着自己,便頗為自得道:“公子肯定想不到,那優師竟似與我一見如故,說那女子也是戎人,妾身的相貌與她有幾分相似,因此見了妾身如見知音一般,還當眾給了妾身一卷帛書,說是那奇女子所寫之琴譜,如今譜還在,人已沓渺,他見了徒增傷感,不如轉贈於我,或許還可以派上用場,在場的命婦們,個個羨慕不已,都說能得優師的親手相贈,那是多少人盼都盼不來的福氣!其實公子你說,我要那琴譜有何用?”
“把琴譜拿來與我看!”
隗姒見申生面色有變,也不知是何故,忙從懷中取出帛書,遞與申生。申生初時還暗自疑慮,自忖琴曲從來只有口耳相傳,親口教授,從來不曾聽得有什麼譜子,細看之下,才漸漸明白過來,作譜者自創一套記曲之法,沒有音調,只將指法和徽位記錄下來,或勾或挑,或抹或推,用點線圈的簡易畫法,依據指尖落在琴身的位置,按照上下左右的順序依次畫下來,若不是深通琴技之人,絕不能看懂此中的玄奧。
申生心中大讚,嘆道,“創此法之人實乃奇人異士,自古有多少絕佳名篇因無人傳載,失了蹤跡,若能得此法傳譜於世,當是一大美事!”
“公子不知道,別說那些不識字的,就是識字的,也無人看得懂這張琴譜,都道是天書!”
“這首曲子怎麼沒有曲名?”
“優師告訴我,此曲初作之時還沒有名字,他暫將曲子命名為‘九黎’。”
“九黎、九黎,救驪……”申生喃喃念道。
隗姒見他雙眉緊蹙,忙問道:“有什麼不妥嗎?”
“你收拾一下,馬上進宮一趟,看看章含宮那邊是否一切安好!”
隗姒面露委屈之色,“公子怎麼總讓我在這個時辰去呢,別說外面天寒地凍的,妾身回來了還沒一個時辰……”
申生不待隗姒說完,已把家臣猛足叫來,交待了一番,讓他和隗姒同去。
兩人走後,申生再定不下心來批閱奏章,他細想隗姒的話,優師的所言所為似是處處有深意,他明知隗姒是我的妻妾,卻刻意親近她,借送琴譜一事向自己傳詞達意,“九黎”二字更是耐人尋味。
申生知道驪嬙不會寫字,但精通音律,能歌善舞,她若在宮中能有知音,必定是優師了。此人在宮中正得寵,宮裏若有風吹草動,他必定是知曉的,自己已有數月未曾進宮,難道驪姬姐妹果真遭遇了不測?
每每想到驪嬙,申生便心緒大亂,驪嬙對自己剖肝瀝膽一般表述了心意,甚至不惜以死明志,美人多情,自己又怎能不動心,只是身為晉國世子,晉詭諸的長子,怎可行此忤逆不道之事,與君父的姬妾私通,並私自出奔,這是自古以來聞所未聞之事,縱然自己可以放棄晉國的君位,終究要背上“偽君子”,“不孝子”的傳世罵名,想到此處,申生便不敢再往下想。
正彷徨間,猛足已自外進入書房,稟道:“公子,老奴陪小君進宮時,在路門被攔下,稱耿夫人有令,近日外內命婦沒有詔令,一律不許擅自入內宮。老奴無法,只得先回來,向公子示下。”
“你難道沒有拿我的令牌出來?”
“老奴將令牌給那門人看了,他說他只認耿夫人的手諭和廷衛的符節,別的一概不認。”
“廷衛?難道後宮的內衛都換成廷衛的人了?”
內衛向來由都司馬里克掌管,里克又投靠在申生門下,申生出入宮城從來沒有人過問,他手下的人要進宮城,也只要拿着世子的令牌即可,如今內衛倉促換人,申生竟毫不知情,恐怕宮內確有變故。
申生向猛足道:“你立刻去里克府上,請他前來議事!”
“公子,今晚可是里克的大婚之夜啊!”
“就說我有急事與他商量,他還能不來嗎?”
猛足只得領命而去。
申生一人在書房內尋思着,忽有下人來報,說門口有人自稱是從宮裏出來的,有要事急欲求見。
申生令將此人帶進來,只見來人的頭臉遮得嚴嚴實實,見了申生才除下頭巾,下拜道:“奴才冒死前來相見公子,還請公子救娘娘一命!”
申生將下人們都打發了,關上房門,細問原委。原來此人正是驪姞身邊的內豎息,向申生叩了頭,自報了來歷,從懷裏取出一羊皮套來,遞與申生。申生接了,將羊皮套拆開,見是一方素白汗巾,上面畫著一枝薔薇花,花瓣已然枯萎,零落紛紛,畫上還有一根折斷的玉簪,整個畫面筆法凌亂,線條草率,顯然是在倉促中畫成。
內豎息道:“這是驪娘娘托姞娘娘轉交給公子的。如今驪娘娘被禁閉在章含宮,性命旦夕不保,姞娘娘吃了百般的苦,才抽身出來,瞅着空兒差奴才來世子府上送信!”
申生雖已將信中的意思看懂了七、八分,聽了內豎息所言,還是吃了一驚,詢問之下,內豎息將耿姬帶着永巷令清查章含宮,如何將殺人的罪行強加給驪嬙,又如何在後宮大興刑獄,嚴刑逼供宮人之事詳細說了,末了說,“驪娘娘自知難逃此劫,危急之時,將此書信差人送到姞娘娘手中,還留了口信說,該她的或不該她的罪名,她自會一力承擔,只求世子能救姞娘娘一命,至於驪娘娘,若僥倖活下來,是她的福分,若救不得,公子也勿勉強,只願往後好生相待姞娘娘,不要留她一人在世上無親無依,任人欺凌。驪娘娘自認與公子相識一場,今生心愿足矣!”
內豎息說到此處,話聲哽咽起來,“只是我家姞娘娘說,她們姐妹兩人從來同出入,共進退,即使死,也是死一塊兒,公子若救不得她姐姐,她便隨姐姐一塊兒去!”
申生也是心中酸楚,默然良久,道:“姞娘娘現在何處,宮中既已禁止一切閑雜人出入後宮,你是怎麼出得宮來的?”
內豎息將驪姞搬出玉蟾宮,住到珍禽囿一事說了,又道,“珍禽囿地處宮城僻靜之隅,閑雜人少,雖然萬事簡陋些,姞娘娘在此處調弄鳥雀,餵養珍禽,比在玉蟾宮受閑氣好得多。今兒娘娘覷人不備,將園中那隻鸚鸚的翅膀給弄折了,然後報與耿夫人說急需到藥鋪尋一味斷續膏,因這鳥是主公的喜愛之物,耿夫人不敢怠慢,這才准了奴才出宮。奴才趁去藥鋪抓藥之際,趕到世子府上來報信。”
“委屈你家娘娘了,她受了這麼多苦,我卻對後宮之事一無所知,實在慚愧,回去告訴姞娘娘,我當初即立下誓言,便不會輕易違信背誓,必定全力救她們姐妹倆於水火之中,讓她們暫且忍耐幾日,我自會想辦法搭救。你已在此處耽擱良久,不可叫宮中起疑,速速回去復命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