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初遇隗姒
驪嬙多日未見晉侯,倒也樂得自在,閑了和驪姞召俳優取樂,並不時召優師進宮演奏,自已則教舞伎們練習舞曲,東關五和梁五雖不及先前來得勤了,但也時常來問安,講些宮內外的趣事,給驪姬姐妹倆解悶。
這日驪嬙見天氣大好,便到玉蟾宮來走動。驪嬙帶了女椒到玉蟾宮,門人見是驪嬙,向她行了禮,不待通報,便讓她進去了。驪嬙進了內室,見一干婢女跪在地上,低着頭,一臉惶恐之色,裏面有嚶嚶的哭聲傳出。驪嬙好生奇怪,轉過屏風,進去一看,原來是驪姞坐在榻上哭泣。
“這是怎麼說,好端端的,誰惹你氣成這樣?”驪嬙挨着妹妹坐下看時,見驪姞已哭得兩眼象桃子一般。驪嬙拿出自己的帕子給妹妹拭淚,這才發現驪姞的額上有一道傷痕,血跡未乾,顯然才傷了不久。
“昨日還好好的,怎麼今日就這樣,有什麼委屈事說出來,姐姐自然會幫你作主。”
驪姞喉哽氣噎,好一會兒緩過些,才生澀地答道:“今兒一早,聽說宮苑裏新添了幾隻孔雀,我想那是稀罕物,咱們驪戎可是從不曾有的,便想去看個新奇,誰知行經萬浪湖邊的流風亭時,碰上幾個小孩兒在假山上玩耍。其中有個小孩兒拿石子傷了我不說,還一個勁兒朝我吐口水,嘴裏凈說些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妹妹我聽了,真想、一死了之算了。”
“小孩子頑皮惹事,也是常有的,妹妹別太往心裏去。你到說給我聽聽,什麼大不了的話,從一個小孩兒口裏說出來,竟讓妹妹如此當真?”
驪姞道:“他,他說……”,竟哽咽着說不下去。
驪嬙見那些奴婢愈發低了頭,不敢發一聲,便一揮手,讓他們都退下去。驪姞方道:“姐姐,你還不知道我嗎,這點傷算得什麼,當初在驪戎,我從馬上摔下來,折了手骨,我喊過一聲痛嗎,如今我傷的是心啊!我原說這晉國就不是你我該來的地方,這些衣冠楚楚的男女,他們自認是禮儀正統,中原大邦,從來不把你我放在眼裏,平日就沒少聽冷言諷語的,這會兒有了禍事,就把污水往咱們身上潑,任他妖孽也好,禍害也罷,我是再也不願受這份污辱了,明日就回了晉侯,讓他把咱們姐妹送回驪戎去。想當初,要不是為了公子申生,也不會被他晉詭諸把我倆生生給騙了來。”
驪嬙忙捂了驪姞的嘴,“這話可千萬不能亂說,你我已是逆浪行舟,若再一不小心失足掉水,那是沒人救得了的。聽妹妹剛才說,那小孩兒可是五、六歲光景,個兒不高,一對招風大耳的?”
“正是。”
“這就是了,此兒是衛姬之子,晉侯最小的兒子,公子無端,他原是在我手裏挨過打的。”驪嬙便將在秋祭之時和衛姬之間發生的事告訴驪姞。
驪嬙道:“要我說,他也無非罵兩句狐媚之流,以解當日之忿而已,妹妹不用當真。”
“此兒素來頑劣,我也略知一二,但他說你我是上天降下的妖孽,妲已一般的狐狸精再世,狐媚君主,敗壞朝綱,上天已在秋祭之日降下凶兆,如今舉國共憤,欲驅逐你我,云云。你說說這話,若非聽人說得多了,豈能從一個小孩兒口中說出?”驪姞說不下去,又低頭哭起來。
“如此說來,秋祭上的一場火竟是燒到你我頭上來了,想來也可笑,妹妹那日不在,竟也把罪名生生給你安了上去。難怪晉侯這幾日不見,原來是避人的口舌去了。”
驪嬙一股怒氣上來,騰地站起道:“妹妹,你同我一齊見晉侯去,要殺要罰,總得給個說法,把咱們晾在一邊任人踐踏算什麼。這才來了數月,就有人沖我倆扔石頭,再往下指不定就扔刀子了,如今情願大家說個明白,總比稀里糊塗的受窩囊氣強。”
驪姞哭道:“姐姐,你我已是眾人眼中釘、肉中刺,何必再去徒增口舌呢,愈加讓人說你我倆是不安分的,何況此時晉侯恐怕也是內外交困,難以做主,你我只等此事平息一些,回了晉侯,送我倆回驪戎去就是了。”
“妹妹,你真是糊塗,你我如此一走,豈不正遂了他人的意,這禍水、妖孽的罪名便讓你我坐實了。”
驪姞拉住驪嬙道:“罷了,我原也不想要多事,咱們不過在宮中多熬幾年,等到申生他……”
驪姞微微紅了臉,低聲道:“等申生當了國君,咱們就是現在受點苦又何妨?”
驪嬙嘆道:“我又何嘗不想那一日早點到呢?只是這往後的日子怕是不好捱啊。”
驪嬙又陪着驪姞坐了會兒,說了些寬慰的話,走到庭外,見伊豆、禾秀正在外面站着,遂道:“你們兩個陪着少姬娘娘去宮苑遊玩,她的安全就得由你們看着,怎麼少姬娘娘傷成這樣,你們象是沒人事一般?”
伊豆道:“驪娘娘明鑒,今兒的事情發生得突然,我倆實在是措手不及。”
驪嬙冷笑道:“少姬娘娘說,她行走到假山一帶時,你倆還在附近自顧自地採花兒,也難怪要措手不及。”
見兩人低了頭默然不語,驪嬙向身後的赤奴道:“這兩個奴婢護主不力,竟讓少姬娘娘被一個小孩兒傷了去,把她們拉到宮門口去各打二十大板。”
懲治了伊豆和禾秀,驪嬙也算出了一口胸中惡氣,出了玉蟾宮,繞道往宮苑緩步而走,欣賞沿途的風光。
女椒不無憂慮道:“娘娘,伊豆和禾秀原是耿夫人身邊,派來服侍少姬娘娘的,今日這一頓板子打的可是耿夫人的臉啊。”
“我要打的正是耿夫人的臉面,這兩人仗着有耿姬撐腰,平日裏蹬鼻子上眼,拿姞兒不當個正經主子,今日撞在我手裏,少不得殺殺她們的威風。”
因時值秋日,湖邊細浪點點,蒹葭依依,雪白的荻花織成一道翻滾的波浪,搖曳起伏間透出不遠處犀山上錯落疊障的山石,一動一靜,十分得趣。
忽聽一陣笑語從荻浪中傳出,驪嬙原以為是哪個宮的姬妾在此處戲耍,再細聽那笑聲和語聲,無所拘束,便斷定不是宮中之人,但凡宮中的女子一笑一語都是藏着掖着,不着痕迹的。
驪嬙頓時生了好奇,走近去,拔開荻叢,見一十五、六歲的女子正一手撩了下裳,站在水邊,一手在水面上拉扯着菱蔓,口中笑道:“這兒有,這兒有,哎喲,好大的紅菱,都纏一起了,快幫我拉上來。”
旁邊的婢女一起幫忙來拉,還是拔不起來,那女子竟不管不顧,放下了衣裳,跨前一腳,兩手一起拉扯,使力把一叢菱角連根帶葉地扯了上來。
“快剝來嘗嘗,這個又大又紅的,味道肯定錯不了。”
“哎呀,公主,你的衣裳和鞋子,剛剛才換上去的,都濕得不成樣了,這下可怎麼辦呢?”婢女在一旁急道。
女椒在一旁瞧了不禁笑出聲來,那兩個女子方才發覺有人,忙轉過身來,驪嬙見那被稱為公主的女子五官小巧,鼻尖微翹,圓潤的肌膚透着些許棕色,十分嬌俏。
這公主看着驪嬙,開始有些羞澀,漸漸地露出驚訝之色,她上下打量着驪嬙道:“你肯定是位娘娘了,想不到晉國還有這麼美的女子,要說我見過的女子也不少了,可還沒見過象你這樣的,當真可用美若天仙來形容!”
驪嬙從未聽人如此直截了當地誇讚自己,心中頓時生了幾分親切,又見她一臉稚嫩,知道她必是頭一回來宮中,有心捉弄她一下,便道:“這紅菱是作祭祀之用的,任何人等不得私自採食,若被侍衛發現,是要被罰做宮中苦役的。”
女子果真被嚇住了,手足無措道:“我今日初次進宮,不過想四處轉轉,怎麼就闖下禍了呢?娘娘有所不知,在我們那兒,這菱角兒,藕條兒都是從別國來的,有時一年也難得吃上一回,我就想,這長在水裏的東西怎麼就這麼好吃呢?今後一定要親手從水裏抓幾個上來才有意思呢,沒想到犯了宮裏的規矩,這可怎麼辦好呢?”
女椒聽了暗自好笑。
驪嬙見她急了,遂嘆口氣道:“罷了,這原也不是該我管的事,我就當沒看見好了。”
公主笑逐顏開,“多謝娘娘了,對了,我看你好象也比我大不了多少,就叫你姐姐可好,不知姐姐尊姓大名。”
驪嬙不置可否,但指指她的下裳,“你這一身濕漉漉的打扮,可是不合禮節啊!被人看見又要笑話了去。”
“哎呀,剛才只顧着采紅菱,把這事給忘了,我就說大國的衣裳好看是好看,累贅得很,果然剛換上就出了麻煩!”
“我的宮所距此不遠,我看你的身量和我似乎差不多,你要不嫌棄,我就挑件舊衣衫給你換上,如何?”
“好極,好極,姒兒先謝過姐姐了,我聽人說,諸候國後宮中的女子都是臉上一朵花,心裏一把刀,今日見了姐姐,才知道道聽途說的話不足為信。”
驪嬙見她眼眸澄凈,語氣誠懇,不覺又生了幾分喜愛,於是引了她往章含宮去。這自稱姒兒的女子一路雀躍,拉着驪姬問這問那,路上所見之物都要問上一遍,只聽她道,“姐姐,我一開始還以為晉國偏隅西北,應是荒僻窮通之地,不曾想晉國都城竟比周都的洛邑還要氣派。”
“哦,你還去過周都洛邑,你是哪裏人氏?”。
“我是伊洛部落的公主,名喚隗姒,此番跟了公子初次來到晉國,方知什麼是地大物博,河山錦繡,哪象我們那裏,除了草原就是戈壁,要不就是大山。”
驪嬙此時方知她是嫁於晉國公子的滕妾,因晉國處於戎狄部落之間,與戎狄雜處通婚乃是常有之事,但戎狄人的女子從來只為滕妾,絕不可能成為夫人,唯有中原諸侯國來的女子才能成為正妻。驪嬙也深知這一點,因自己的戎女身份,初入宮便成為嬪人已是無此先例的了。這隗姒若是嫁於公子,身份自是更要低一等,只是晉侯公子眾多,不知她是嫁於哪位公子?
驪嬙正欲詢問,就聽身後一男子朗聲道:“公主留步。”
驪嬙心頭大震,轉身去看時,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公子申生,只見他衣袂飄飄,依舊是玉樹臨風一般挺立,只是數月不見,眉梢間多了幾分憔悴。想當初從驪戎來晉國之時,長道漫漫,他與自己不過寥寥數語,當時的一聲“公主”,令自己竟一路芳心婉轉,如今,他還是叫自己“公主”么?
驪嬙木然站立間,隗姒已如小鹿般奔至申生身邊,“公子,你來了!都是我不好,你讓我四處逛逛,我卻跑到水邊去抓菱角,把下裳也弄濕了,姒兒知錯了,你可千萬別生氣啊!不過,幸虧碰到了這位姐姐,她提醒了我,正要帶我去她宮裏換衣裳呢!”
隗姒語出連珠一般向申生訴說,一臉羞澀,又帶着嬌嗔和討好之意,申生聽到“姐姐”兩字時,皺了一下眉,淡淡道:“這位是驪娘娘,君父的姬妾,你怎可不分輩分地亂喊,還不快拜見娘娘?”
隗姒順從地走至驪嬙面前,行稽首大禮,一邊偷偷地用眼瞧着驪嬙,嘴角滿是笑意,“隗姒拜見娘娘,剛才是姒兒無禮,還請娘娘恕罪。”
沒想到驪嬙如泥塑一般,對隗姒的話竟不聞不問,直至女椒在一旁輕聲道:“娘娘,公主正向你行禮呢!”
驪嬙這才醒轉過來,強忍着心頭的酸澀,道:“公主不必多禮!公子既然來了,你也不必去我宮中換衣了,你且隨公子去吧!”說畢轉身便走。
隗姒起身,目送驪嬙離去,心中大為不解,不知她為何突然不樂。申生輕嘆一聲,道:“你同我去換了衣裳,見過君父,後宮中再不可隨意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