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如煙(中)
午時已過,我便出現在寧州府府衙的門口。在門口守衛着的懶散的士兵看見我在門口不停的晃蕩,便走下來粗魯的向我吼道:“喂,你這臭小子離遠點,寧州府衙豈是你這種閑雜人等來的地方。”
我冷冷的看了他一眼,說道:“我可是你們家老爺請來的客人,你的嘴巴放尊重點,什麼叫閑雜人等,當心我讓知州大人打爛你的屁股。”守衛眼中露出不屑的神情,譏笑道:“你小子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在這痴人說夢呢吧?堂堂知州大人怎麼會請你這種下三濫的東西,趕緊給老子滾遠點!不然......”
守衛的話音未落,府衙大門便打開了,一個師爺打扮的人探出頭來嚷道:“是何人在外面叫嚷?”然後看到了我,眯着眼睛打量了一會,不確定的問道:“閣下莫非就是季公子?”我微笑的點了點頭。然後師爺露出驚訝的神色急忙將府門打開,一邊把我往裏面帶,一邊說道:“哎呀季公子久仰久仰,我家知州大人已經恭候多時了。”
我在跨進府門的時候,用眼睛瞟了一眼那個瞠目結舌的守衛,從鼻子發出一聲響亮的聲音,然後跟着師爺走進了府衙。
知州大人已經在裏間的花廳等我了,我恭敬的下跪行禮,知州大人急忙讓我免禮平身,然後將房間內的一干閑雜人等全部轟了出去,小心翼翼的鎖上了房門,又警覺的向外面看了幾眼,這才放心的回身對我說:“季公子請坐吧。”
“多謝知州大人。”我道謝道,然後在偏位的木椅上坐下。知州大人則坐在那張雕花大椅上,有一搭沒一搭的喝着杯中的水,似乎心事重重的樣子。過了些許時間,他放下手中的杯子,對我說道:“聽聞季公子人偶製作的手藝出眾,所以,老夫向在季公子那裏訂做一個人偶,不知公子可否賞這個光呢?”知州大人雖然高高在上,但是卻絲毫沒有一點闊氣的架子,反倒更像是一位慈祥的老者。
我急忙說道:“既然是知州大人賞臉,草民定當竭力完成。但是......知州大人是否對在下的人偶略知一二呢?”
一種為難和異樣的表情在知州大人的臉上一閃而過,然後恢復了平靜,知州輕輕的呷了一口杯中的水,用輕的不能再輕的聲音說道:“老夫當然知道......當然知道......”我又問道:“那知州大人可知道該物的弊端呢?”知州大人沉默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臉上佈滿了陰沉的神色,半晌他重重的嘆了一口氣,說道:“我當然知道那種不祥的東西放在家中會招來什麼樣的後果,只是......”知州蒼老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陣哀傷:“只是我那可憐的女兒如煙,已經沒有幾天的光景了,我想在她離開這個世界之前,滿足她一個心愿。”
“如煙?”我有些詫異的輕輕叫道:“知州大人的女兒......是如煙?”
“是啊,”知州大人抬起那雙閃動着淚光的眼睛,疑惑的問道:“莫非公子與小女相識?”
我笑了笑,說道:“實不相瞞,今早我去後山祭拜亡父的時候與小姐有過一面之緣,但是卻不知道她竟然是大人的千金。”
“哎......又是一年清明啊。”知州大人嘆了一口氣,說道:“明年的清明,恐怕只能是老夫孤身一人去祭拜他們母女兩個人了。”
“難道如煙小姐她......”我驚訝的問道。
知州大人點了點頭,兩行濁淚從眼中緩緩流下:“如煙得了絕症,將不久於世了。”
我獃獃的聽着知州大人的講述,心情變得沉重了起來。早上與如煙的偶遇,讓我封閉已久的心裏第一次有了一絲感動的感覺,但是不過半天就聽到了如煙將不久於世的消息,未免有些黯然。
“大人放心,草民定當儘力而為。”我輕輕的說道:“但不知知州大人想要草民製作的是什麼樣的人偶呢?”
知州大人從身後的畫閣中取出一個畫軸,交給我,說道:“如煙的母親很早就病故了,如煙自幼沒有了娘親,這是如煙娘親的畫像,我想讓季公子做一個如煙娘親的人偶,也算是在如煙臨走之前給她帶來一絲快樂吧。”
我接過畫軸,心底浮起一絲異樣的感覺,但是只是一瞬間,便再次恢復了平靜。我輕聲的問知州大人:“大人,如煙的娘親,是庶氏么?”
知州大人一愣,然後點了點頭,蒼老的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是的......都怪我不好,讓如煙的娘親受苦了,也苦了如煙這個孩子。”
我突然站起身,知州大人愣了一下,疑惑的問道:“公子......怎麼了?”
“大人放心,我會替如煙完成這個心愿的。”我做了一個揖,帶着畫軸轉身離開了房間。一路上心情格外的沉重,走出跨院的時候,一個聲音傳進我的耳朵。
“公子。”
熟悉的聲音。我急忙轉頭,是如煙。她站在跨院偏側的房門前看着我,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微笑。
“居然這麼巧又遇到了公子。”如煙走過來,我這才注意到,她的臉色有些蒼白。
“知州大人讓在下幫着做一些小玩意,所以前來討教具體。”我掩飾着說道:“如煙小姐的身體不要緊么?還是回房休息吧。”
“爹爹都和你說了?”如煙的臉上掛起了一線哀傷。
我點了點頭,然手說道:“小姐身體重要,今天早上讓小姐淋了雨,真是萬分慚愧,改日定當登門道謝,只是今天早下還有要事,便不久留了。”
“公子請便。”如煙還是微微一笑,轉身回到了房間裏,然後關閉了房門。我看着那扇緊閉的紅木門,心裏那股煩悶的感覺再度涌了上來,我深吸了一口氣,快步離開知州府。
“我說公子,你的臉上怎麼像掛了臭魚一樣難看?”百里申圍在我身邊打量着我,一臉擔憂的問道。
“沒什麼,”我皺着眉頭揮了揮手:“麻煩您別在我身邊轉來轉去的好么?我心煩。”然後站起身,向最裏面那個陰森的房間走去。
“公子這麼早就要開工么?”百里申的聲音有些顫抖:“不是說只有晚上才可以做么?”
我停下腳步轉過頭白了那傢伙一眼,用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我去做骨架,又不是說要縫畫皮,再?嗦我把你關進去。”百里申渾身哆嗦了一下,便噤聲不敢言語了。
陰冷的房間裏隱隱的透着一絲詭異的味道,像是動物腐爛的氣味,又像是一種獨有的混雜着皮革和松香味道的血腥味。百里申緊緊的跟在我的後面,不停的警覺的打量着四周,生怕從哪個角落裏竄出一個人偶來撲在他的身上。
我走到最裏面的角落裏,打開一口箱子,裏面盛滿了輕盈的鵝毛和飄零。我嘆了一口氣,用簸箕分出一大堆,然後轉身對那個仍舊在瑟瑟發抖的百里申說道:“去熬漿糊。”百里申一愣:“啊?漿糊?骨架不是用泥漿和酒混合成的么?怎麼要漿糊啊?”我皺了皺眉,呵斥道:“叫你去熬漿糊你就快點去,哪裏來的那麼多廢話?要是再拖拖拉拉的話......”
“我不要被關在這個屋子裏!”百里申一躍而起,向外飛奔而去。我看着他狼狽的身影,不由得忍俊不禁,伸手拿起角落裏的一根長長的竹子,用指尖在竹子身體上輕輕的劃過,那根柱子便瞬間裂成若干條長短不一的竹竿。然後我沿着屋子走了一圈,最後停在一面銅鏡面前,注視着鏡中映出的自己,感覺有些陌生。雖然說二十歲仍尚未脫去稚氣,但是眉宇之間依稀的已經散發著一種猙獰的神色。我嘆了口氣,別過頭去。
不一會,百里申便已熬好了一大鍋飄着米香的漿糊,汗流浹背的端了過來。我接過那口散發著熱氣的大鍋,將裏面的漿糊全部倒進那盛滿了鵝鴻飄零的簸箕里。百里申在後面擦着汗,埋怨的說道:“老百姓都已經吃不上飯了,有些人居然還在用這麼珍貴的稻米做人偶,哎,世風日下啊。”
我狠狠的瞪了一眼百里申,惡狠狠的說道:“你的話有些多啊。”
百里申急忙換上一副堆笑的表情,趕緊搶過我手中的過,打着哈哈說道:“公子您忙,不打擾了。”然後一溜煙的跑沒影了。我將房間的門從裏面關上,鎖死,然後點亮了入口處的那盞油燈,在昏暗的光線中,慢慢的將那一簸箕粘稠的事物裹在長短不一的竹竿上。然後我揮了揮手,一陣寒意從我的手掌中奔涌而出,那些粘稠的漿糊瞬間便凝固成柔韌的形狀,靜靜的戳在牆角里。
我將如煙母親的畫像平鋪開來,一個美若天仙的女子的畫像出現在眼前。她長得和如煙幾乎是一模一樣,只不過舉手投足之間卻多了几絲哀怨婉轉的神態。我用手輕輕的拂過這副已有年歲的畫,心情不由得沉重了起來。半晌,我輕嘆一聲,拂袖轉身走到一口散發著濃重血腥和松香味的箱子面前,沉默片刻,然後猛的掀起了箱蓋――
無數張血淋淋的獸皮凌亂的擺在裏面,上面的血痕觸目驚心。
我蹲下來仔細的挑選着裏面的一張張顏色詭異的皮膚,從中間抽出一張略發白的皮革,鋪在桌子上,然後用手指輕輕的指了指如煙母親的畫像,那畫像便飄然的浮起,印在那張皮革上。我打了一個響指,藍色的火焰瞬間從畫像上竄起,迅速的燃燒着發黃的紙張。待燃燒殆盡之後,上面的畫像竟然完整的印在了皮革上。
我端着油燈湊到跟前,仔仔細細的打量着那印在皮革上的精緻的畫,不由得黯然神傷起來,同時心底的那一絲異樣的感覺再次擴散了起來。似乎好像隱約的記起些什麼,但是卻模模糊糊的無法捕捉到。我搖了搖頭,將那種奇異的感覺從腦海中驅散出去,轉過頭,透過屋頂的氣窗,隱約看到外面的天已經全黑了,月光被氣窗分割成方格投撒在地面上。我大聲的喊道:“百里申,現在什麼時辰了?”百里申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已經是戌時了!”我我嘆了口氣,然後用手指劃過那張觸感奇特的獸皮。
在指尖接觸到冰涼的皮革的一剎那,我的心中突然充滿了一種無以名狀的感覺,就像是一種壓抑已久的激動在瞬間爆發的那種狂喜的感覺,整個世界都彷彿在我的眼中變成血一般的紅色。我喘着粗氣,誇張的揮了一下手,手中的油燈陡然熄滅,同時桌案上的四盞油燈同時點亮。我抓起那張畫皮蒙到了由漿糊粘成的骨架上,伴隨着一陣旋轉的火光,畫皮開始一點點的粘貼在那灰糊糊的骨架上,一個美麗的臉龐和頭顱漸漸的在油燈微弱的光芒中顯現出了形狀。我將那具人偶放在桌子上,開始用?蟲絲線和銀針仔細的縫合著人偶的邊緣。也不知過了多久,所有綻開的邊緣都被我用密密的針腳連接在了一起,然後將藍色的火焰灌注在指尖,沿着縫合的軌跡向下遊動着。手指經過的地方,那慘白的皮革彷彿是活了一般,漸漸的凸起,將?絲的軌跡包裹在了裏面,融合為一體,就像真正皮膚一樣光滑,絲毫沒有任何不協調的痕迹。我打開一口空的箱子,將人偶放了進去。在將蓋子蓋上的一瞬間,我突然有了一種感覺,裏面的人不是如煙的母親,而是如煙自己。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手一抖,箱子蓋子重重的落下,撞擊的聲音在空擋的房間中回蕩着。
“公子你怎麼了?”百里申焦急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我沒事。”我有些虛弱的說道,然後外面傳來打更人敲鑼的聲音。亥時已過。我熄滅了四盞油燈,拉開了房門,走了出去。百里申已經準備好了濕毛巾遞給了我,我無力的擦了擦額頭上掛滿的汗水,走到那個石台前坐下。
“公子今天工作順利么?”百里申為我倒了一杯水,有些擔憂的問道。
“沒事。”我搖了搖頭,心裏突然感到一絲恐慌。適才那種狂喜的感覺着實讓我嚇了一跳。我剛想開口說什麼,然後就傳來一陣焦急的敲門聲。我和百里申疑惑的對視了一下,這麼晚了是誰來找我呢?我倆不約而同的來到大門前,打開那沉重的大門。
一個人一下子撲了進來,跪在地上死死的抓着我衣服的下擺,慟哭着嚎道:“季公子啊,求求你救救我們家小姐吧,現在只有你才能救她了啊!”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事情給弄得一愣,低下頭定睛一看,卻是寧州府衙的老師爺。我急忙將他攙扶起來,說道:“老人家不可如此,您慢慢說,出了什麼事了?”
師爺老淚縱橫的說道:“小姐......如煙小姐......她......她被鬼上身了!”
我和百里申大吃一驚,什麼?鬼上身了?我心裏隱隱有了一種直覺,我可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於是我安慰老人說:“老人家您先別驚慌,等我一下,我和你去看看。”
師爺不停的對我作着揖,口中喃喃的說道:“拜託公子了,拜託公子了。”
我讓百里申照顧好老人家,然後轉身回到卧房,換上一身淺綠色的長袍,抓起牆上掛着的那柄長劍,回到了大門口。百里申看到我這副打扮,就已猜出事情的緊迫性了。我攙起老人,回過頭來對百里申說道:“不用等我你先休息吧。”然後便轉身走入散發著陰森的夜色中。而百里申在後面目送着我和老人走遠,始終也沒有移動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