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對你越陷心越痛
【一】《青樓怨》王昌齡.詩
香幃風動花入樓,
高調鳴箏緩夜愁。
腸斷關山不解說,
依依殘月下簾鉤。
李甲今年二十多歲,和十娘年紀相仿,出身官宦門第,老家就是揚州。父親位居布政司之職,兄弟三個,李甲居長。父親一直在外為官,便把十多歲的李甲留在家裏頂立門戶。
李甲風流倜儻,一表人才,又有極溫存的性格。平日無人管束,身邊又帶着許多銀兩,難免到風月場所去沾花惹草。
一年前,李甲偶遇杜十娘,便一見鍾情,把花柳情懷,一擔兒挑在她的身上。從此終日廝守,不能分離。
杜十娘見李甲忠厚志誠,是個“暖男”,便有心向他,讓他帶她脫離苦海。但李甲又懼怕他父親,不敢輕易應承。雖則如此,兩人情好愈密,朝歡暮樂,終日相守,如夫婦一般。
李甲初來“風雅澗”的時候,成天裝大爺揮金如土,手頭十分闊綽,老鴇也笑臉相迎,百般諂媚。後來李父對兒子所作所為漸有耳聞,多次寫信催他進京,也不再供應他銀子了。
但李甲迷戀於杜十娘,不忍心分離,又知道老父親在京城發了怒,愈發不敢前去。口袋裏漸漸沒有了銀子,老鴇開始怠慢他了,並想將他逐出“風雅澗”。
老鴇也多次教十娘打發李甲出院,但是杜十娘不願意這麼做。老鴇便以惡語羞辱李甲,以便激怒李甲,好讓他無顏而起身走人。可是李甲性情本就溫克,遇到老鴇罵他,詞氣更加溫和。老鴇也沒了辦法,只好每天來叱罵杜十娘。
十娘與李甲真情相戀,李甲手頭越是短缺,她愈加袒護李甲,明言告訴老鴇,除李甲外,任你是誰,一概不接客。她索性自稱有病,從此不化妝,也不下樓了。
【二】《警世通言》馮夢龍.詞
從來海水斗難量,
可笑虔婆意不良。
料定窮儒囊底竭,
故將財禮難嬌娘。
這天,又有位徽州鹽商孫富慕名求見杜十娘,這個孫富家資巨萬,生性風流,慣向青樓尋歡,不惜重金,今日為這一見,他先交給老鴇二十兩白銀。
老鴇非常為難,賠笑道:“今日姑娘有病,實在不能見客。”
孫富將白銀增至五十兩,硬是要見。杜十娘拒不下樓,氣得孫富是暴跳如雷,逕自闖到妝樓上來吼道:“我就不相信還有銀子敲不開的門!”
杜十娘安閑地在修剪瓶中鮮花,孫富凝眸注目,驚見之下,果真是美艷絕倫,呆怔了半晌,才回過神來,連忙整理好衣冠,向前作揖行禮。杜十娘既沒抬頭,也沒答話。
孫富搭訕道:“小姐美若天仙,我對小姐愛慕已久,情願千金禮聘。”
杜十娘這才看了他一眼,緩緩開口道:“孫大官人初次見面就談行情,真不失商人本性,你可知世上還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說罷,命丫環捲簾送客。
孫富被逐下樓來,氣恨不已,憤憤甩下了一句話:“總有一天,我讓你知道銀子的厲害!”
老鴇見杜十娘又將一個大財神氣跑了,這次真的發起火來,“我們這樣的行戶人家,吃客穿客,前門送舊,後門迎新,門庭應該鬧如火,錢帛才能堆成山。你自從接了這個李甲,混帳一年有餘,你這接了個啥,分明接了個鐘馗么!現在連小鬼也沒得上門。甭說是新客人,就連舊主顧都讓你給斷了,你說,我這‘風雅澗’裏衣食花銷從何而來?再說了,天下之人誰不愛錢!就是最闊氣的皇帝老子,也要收我們的‘花捐’,不要錢,他們的吃喝玩樂從何而來!人家養女兒是搖錢樹,偏我晦氣,還要替你養個窮酸李甲。這個窮漢弄得老娘一家,有氣無煙,成什麼模樣了!”老鴇不停地絮叨着。
杜十娘反駁道:“當初李公子也不是空手而來,媽媽哪一次不是笑臉相迎。”
老鴇說:“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他爹催逼他回京,他求貸又無門。再說這種公子哥兒,我見得多了,哪會有真情對待你這個煙花女子!”
“李公子對我是真情實意,絕無虛假。媽媽,任你怎樣責罰我、逼迫我,我也不會與他分開!”
老鴇見杜十娘十分固執、痴迷,毫無退讓之意,便示弱道:“那你最起碼讓他今日送些小錢兒,給老娘辦些柴米,養你兩口子也好么。開門七件事,般般都在老娘心上。你說,你怎麼能讓我替你這小賤人白白養着那窮漢,你教我衣食從何處來?”老鴇越說越生氣,便氣急敗壞地脫口而出:“你去對那窮漢說,有本事出幾兩銀子給我,我就讓你跟了他去,我好另討個小丫頭跟我過活!”
杜十娘一愣,問:“媽媽,這話是真是假?”
老鴇心想:我的十娘兒乃無價之寶,任誰也休想帶走。但她曉得李甲囊無一錢,衣衫都典當盡了,料他沒處弄銀子,樂得順水推舟做個人情,順便寒磣寒磣這個窮酸舉子,便應道:“老娘從不說謊,當真哩!”
杜十娘問:“媽媽,你要他多少銀子?”
老鴇道:“若是別人,千把兩銀子也給了。可憐那窮漢出不起,只要他三百兩,我自去討一個粉頭代替。但是有一件事咱先說開了,必須是三日內交給我,左手交銀子,右手交人。若三日沒有銀子,老娘也不管三七三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頓棍子,打那光棍子出去。到那時莫怪老娘了!”
杜十娘一聽自己身價只要三百兩銀子,驚喜萬分,只是時限太急,便好言求情說:“公子雖然現在手無分文,但我覺得三百兩銀子還措辦得來的。只是三日太緊,媽媽再寬限幾日吧!限他十日便好。”
老鴇心想:這窮漢一雙赤手,就是限他一百日,也弄不來銀子?沒有銀子,便鐵皮包臉,料他也無顏上門了。那時我便重整家風,你杜十娘也沒得話可講。便答應道:“看你的面子,我也念李公子是個有情人,便再寬限到十日。如果第十日還沒有銀子,就不幹老娘之事了。我就永遠不許他再登我家的台階!”
杜十娘說:“若十日內無銀,料他也無顏再見了。只怕有了三百兩銀子,媽媽又反悔起來。”
老鴇道:“老身我年已五十有一,又奉十齋,怎敢說謊?不信我便與你拍掌為定。若誰反悔,便做豬做狗!”
杜十娘仍不放心,說:“恐口說無憑,雙方應立字據為證!”杜十娘派丫頭請來鄰舍曹老秀才,為大家秉公執正,立好文書。雙方用印畫押,封好的文書,杜十娘交給曹老秀才暫時保存。
杜十娘沒有想到老鴇肯鬆口放她走,大喜過望,趕忙帶着丫環出來找李甲相商。
【三】《夢揚州.晚雲收-上闋》秦觀.詞
晚雲收,
正柳塘、煙雨初休。
燕子未歸,
惻惻清寒如秋。
小欄外,東風軟,
透綉帷、花蜜香稠。
江南遠,人何處,
鷓鴣啼破春愁。
傍晚時分,一場濛濛細雨剛剛下過,空氣是那麼的清新。
杜十娘來到滿是楊柳的堤岸上,看着青青的柳葉,心疑,難道是春天來了?可為何不見歸來的燕子?噢!原來是深秋。
走在小欄外面,清風輕輕吹過薄薄的綉帷,帶來陣陣花蜜的芬芳,她感覺心裏有一絲絲的甜意。
我的李甲去哪裏了?若大個揚州,讓我到哪裏去尋呢?十娘苦苦地想着,耳邊又傳來鷓鴣那煩人的啼叫,打斷了她的思緒。
【四】《夢揚州.晚雲收-下闋》秦觀.詞
長記曾陪燕遊,
酬妙舞清歌,麗錦纏頭。
殢酒為花,十載因誰淹留。
醉鞭拂面歸來晚,
望翠樓,簾卷金鉤。
佳會阻,
離情正亂,頻夢揚州。
杜十娘記得,李甲曾帶她一起宴遊,為了答謝十娘優美的舞姿和清妙的歌喉,李甲用麗錦為她纏頭。
李甲迷戀酒色后,長時間待在風月場所,難道不是都因為她嗎?在這些場所里結交的也只是一些酒肉朋友。他們經常一起騎馬遊樂,每晚喝得醉醺醺回來的時候,杜十娘都捲起珠簾,靜靜地把他等候……
杜十娘正打算去他家找他,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酒家的窗口,李甲坐在裏面自斟自飲,獨自消愁。十娘急忙走向前,把他帶回了“風雅澗”。
杜十娘與李甲靠在枕邊,商議贖身之事。李甲十分沮喪,因為自己早已身無分文,而十娘乃揚州第一名妓,贖她,不知要花多少錢,便說道:“我非無此心。但教坊落籍,其費甚多,沒有一千兩銀子是辦不了的。我現在囊空如洗,如之奈何?”
杜十娘興奮地說道:“我已與媽媽議定好了,只要三百兩銀子,但須十日內湊齊。郎君雖然遊資告罄,然而揚州城內難道就沒有個親朋好友可以借貸?假如你能借到三百兩銀子,我立刻就成你的了,我也少受媽媽之氣。”
李甲苦哭喪着個臉說道:“親朋好友都為我留戀行院,全對我有看法了。”李甲想了想,“不過,明天我早點起身,到各家跑跑看,就說是籌借回京的路費,回京后立馬還他們,我想應該可以籌到。”
杜十娘興奮地點了點頭。
【五】《借錢難》俗語
常言道:
說著錢,便無緣。
人生最難是借錢,
借是情,索臉翻。
第二天清晨,李甲起個大早,起身梳洗,準備出門籌借銀兩去。
杜十娘拿出自己的體己錢,要李甲置辦幾件像樣的衣服,邊對他說:“出去求人,也別讓朋友小看了你。”又囑咐道,“盡心去做,儘快去辦,我等你的好消息。”
李甲說:“不須分付,我都明白。”
待李甲走後,十娘又將自己多年珍藏的積蓄藏在一隻描金梳妝匣內,送出“風雅澗”,轉存在宜春院相好的姐妹月朗的手中……
李甲出了院門,來到三親四友處,假說起身告別進京赴試,眾人倒也非常高興。後來說到路費欠缺,意欲借貸時,親朋好友就都不招架了。
他們的擔心不無道理——都知道李甲是風流浪子,迷戀煙花,成年裏待在裏邊不出來,父親都為他在家氣出病來了。他今日突然說要回京,誰信?倘若把盤纏騙到手,又去還了脂粉錢,讓他父親知道,將我們的好意變成惡意,早晚得怪罪我們,不如不借來得乾淨。
便回道:“目前,我也正值空乏,不能相濟,慚愧,慚愧!”
人人如此,個個皆然,並沒有個慷慨丈夫,肯借給他一二十錢。
李甲一連奔走了三天,分毫無獲,又不敢回去見十娘,不知如何答覆她。到了第四天,他忽然想到了好朋友柳遇春,便急忙坐船去金陵找柳遇春去了。
來到柳遇春家裏,正值紀緒也在柳家,李甲心裏立刻高興起來,他知道紀緒家裏有錢,人又實誠,對借足三百兩銀子充滿了信心,於是李甲的臉上露出害愁的樣子。
紀緒看他愁容可掬,問其緣由。李甲將杜十娘願嫁之情,細細說了一遍。
柳遇春聽完李甲的敘述,便搖頭說道:“未必,未必。那杜十娘乃揚州第一名妓,要想從良,恐怕沒有十斛明珠,千金聘禮是辦不到的,那鴇兒如何只要三百兩?我想那鴇兒怪你無錢付消費,又白白佔住她的女兒,設計打發你出門。那十娘又與你相處已久,礙於情面,不好明講,便出此計策。你想,她們明知你手內空虛,故意將三百兩銀子賣你個人情,限你十日。若十日沒有,你也不好再上門了,即便你上門,她也會恥笑你,數落你,是不是?最後你只有落得一場褻瀆,自然也不好長期呆在那裏,此乃煙花逐客之計,老弟三思吧!休被其惑。據愚兄之意,不如早早把她放下,我們一起進京趕考吧!”
李甲聽罷,半晌無語,心中也疑惑不定。
柳遇春又道:“老弟莫要錯了主意。你若是進京,不過幾兩盤纏,還有人搭救;若是要三百兩銀子給她贖身,莫說十日,就是十個月也難。如今的世情,哪肯顧別人的死活!紀緒家裏糟了難,他的親伯老舅都借不出半文錢,何況無沾親帶故的外人?”
李甲低下了頭。
“再說,那煙花也算定你沒處借錢,故意設法為難……”
李甲打斷了柳遇春的話,“仁兄說的是。”口裏雖如此說,但心中總割捨不斷杜十娘在他心中的情思。
李甲一連在柳遇春家住了兩天,確認確實不能借到錢后,便坐船回揚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