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小彆扭

第3章 小彆扭

他跌入了一堆畫面。

黑色荊棘林,手上是被刮刺的傷口,過了荊棘林,有人中毒倒下,身體扭曲變形,死亡,屍體上長出黑色的荊棘。

血流淌在棋盤上,流過黑白棋子,乾涸。白茫茫的雪原之上,一身白裙的女子走來,無論如何也看不清她的面目,漫天的白雪降下,雪花又變成了白色的蝴蝶,漫天的蝴蝶落在了腳下,死了,那個白裙女子又突然就變老了,額頭上全是皺紋,頭髮花白,皮膚褶皺,又收縮扭曲成了一抔荒墳。

一個羅盤一樣的物體,掉在地上碎成兩半又消失不見。從荒墳長出一顆幼苗來,幼苗越長越高,長成了一棵綠樹。

一隻黑色的像蛇一樣的動物,向著空中噴出一道火,空中出現了一個窟窿,那動物鑽了進去。平直的大地上立着一道破損的石門,進入石門就進入了下一個畫面。

天崩地裂了,一張張驚恐的臉,突然有聲音進來,“孩子你來了,玄天已經在路上。”

他從夢中醒來,看見身邊放着一本《月之所見》,也有人叫它《畫師筆錄》,月亮每天晚上給畫師講述她的見聞。一個個優美哀傷的小故事,百看不厭。

母親進來了,“好些了嗎?延兒。”

“媽媽,我看見了一張臉,好大的臉,我嚇壞了,然後我就跑,然後我就暈了。”

“有多大?”

他比了一下,“比房子還要大。”

“這種事以後不會發生了。”母親在他額頭親了一下,“爺爺想你了,去莊園玩玩吧。”

一路向北,出了城郊就進了鄉村。一個村姑抱着孩子坐在門口的太陽底下,掏出大**往孩子嘴裏一塞,抬頭看見他,給他一個慈愛的憨笑,一點都不避諱,偏巧一陣風颳起了沙土,村姑趕緊背過身去,嘴裏罵罵咧咧。

出了鄉村就是大片的農田,農田那邊是山,山腳下有一波湖水,湖水向下流到城裏,呂老爺子的莊園就在湖邊山腳下。往莊園的沙土路是下坡,他就一路小跑着過去。

一些農婦在田間勞作着,不緊不慢的十分悠哉。一個農婦對他喊道:“小少爺慢點跑,別把小雞兒跑丟了!”

他第一次聽見的時候真的停住了,掀開了褲子看。婦人們笑作一團,肆無忌憚。上次他聽見的時候也停住了,不過沒有掀褲子,“騙人!”接着跑開去了。這次他壓根沒有停下腳步,只是擺了擺手,大喊道:“放家了,丟不了!”

婦人們哄聲大笑,有的眼淚都笑了出來,“長心眼了。”

進了莊園,門房的涼棚下獃著幾個貓頭狗臉的人,本來正無聊,看見他來了,立刻假笑道:“呂家小少爺來了,這是想爺爺了。”

父親把這些人叫二官僚,對上乖巧的像貓,對下兇惡的像狗,相由心生,這些人就真的長成了貓頭狗臉。

他知道城裏又來了大官了,也沒說話,直接進了正廳。

呂老爺子的莊園看似素雅,其實很有講究,地下鋪着管道,把湖水引進來,再排到下游,既能中和地氣,又能排泄穢物。房中立着的柱子其實是中空的,通到屋后的山洞裏,這樣房間裏永遠冬暖夏涼。窗戶的開設和鏡子的擺設也是反覆校正過的,一年四季的採光都是柔和透亮的。

呂老爺子正在裏面的雅間裏接待客人,看見他便說道:“延兒來了,小三出去辦事了,你來幫着溫酒。”

雅間不小,卻放置一張只能坐四個人的小方桌,除了呂老爺子,另外三個人是鎮裏新上任的長官。三年前,上一任長官剛剛到任,便帶着十幾人造訪,那次也趕上他幫着溫酒,那頓酒不歡而散,呂老爺子也不高興。今年春節剛過,長官的左膀右臂相繼犯事,長官也受牽連調離。呂老爺子獲知此事之後,微微一笑,用手指頭蘸着酒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小圈,然後又畫了一個大圈包住小圈,他問什麼意思,老爺子說:

“他們想讓我們進圈子,最後是他們進了圈子。”

第二天老爺子就把原本的大圓桌換成了小方桌,說“人少清凈,人多了煩。”從此無論誰來造訪,呂老爺子只招待三人,別人只管餓着,連口水都不管。

老爺子舉杯示意然後抿了一口酒,說道:

“俗話說越老越愛財,我不同意。老了拼不動了,就想蝸居田園安度晚年。幾間草屋,幾畝薄田,一隻老土狗,七八隻雞鴨,養幾隻牲畜留待年節吃肉,種點應時的瓜菜果蔬,窗前屋後幾棵樹,納涼午睡正好,一天有半天的閑工夫,看看閑書,獨自一人則品茶,兩三人則溫壺酒,下下棋談談時事,有輛馬車出行代步,牛車也可,春天踏青夏天避暑,結伴登山玩水,采菌垂釣,人生不過如此。”

“呂老爺子說得太好了,像我也盼着晚年能過上如此的清凈生活。”新長官說道。

呂老爺又抿了口酒,說道:

“可惜時過境遷呀!如今地皮飛漲物價昂貴,喘口氣都要花錢,稻草多了壓死馬,一筆筆細賬算下來也能嚇死人,老頭要是把產業全都撒手,恐怕明天就得搬家走人,抱着點棺材本等死嘍。”

呂老爺子再次舉杯,長官只能付之一笑。

不過今天的酒還算盡歡,好像雙方都很滿意,老爺子還送了幾罈子山洞裏的酒。

這些酒可是遠近聞名的純糧酒,老爺子把後面的山鑿了個洞,專門作為酒窖,裏面放滿了大大小小的酒罈酒缸,用泥封住,洞口也是巨石的大門,隔絕內外,不夠年頭的酒從來不往外拿的。這些酒的出名一是因為味道確實好,無論喝多少都不會上頭,二是因為給錢也不見得買得到。再過兩個月,山上該有蘑菇了,到時候這裏就會熱鬧起來。

客人都走了,呂老爺子在院中的竹椅上坐下閉目養神。

他急忙拿來了棋笥,“爺爺,下棋。”

“爺爺本來就下不過你,剛才還喝了酒。晚上再下好不好?”

他搖搖頭,“不行。”

老爺子只好依着他,不過棋藝可不如他,二十幾手過後就進退兩難了,正猶豫的時候,他突然說道:“爺爺,我要參加棋博士會考!”

老爺子一愣,慈祥地看着他,說道:“延兒,你的身體吃得消嗎?”

“爺爺,我就是玩玩,不硬撐的。”

老爺子沒說話,一般這就算同意了。他不再打擾老爺子,走到院后的一棵樹下坐着,抬頭看見樹上有一張蛛網,風吹樹枝搖搖晃晃,那蛛網晃得跟波浪似的,那黑蜘蛛的八條腿撲朔忙碌着,很辛苦。他嚇得趕緊跑開了。自從有一次他在園子裏瞎跑,迎面撞到了蜘蛛網,他毫無準備,臉上耳朵上脖子后全有蛛網,絲絲痒痒,眼前有突然冒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上面好像有張臉,還撲碌着亂動,一下子把他驚着了。從此他就怕蜘蛛,尤其是大黑蜘蛛。

母親曾開導他,人生就像蜘蛛,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母親是最疼的他的人,他也最聽母親的。母親看起來柔柔弱弱,卻把父親收拾得服服帖帖;母親看起來不爭不搶,卻總能達到目的。母親給他講了許多巧妙手段,讓他一定要記住,必會受用無窮的。

回了呂府,他開始專心準備會考了,間隙就看看書,再不就是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的遠山。

即使天氣晴朗,遠山還是籠罩在薄霧裏,彷彿是不願見人的新娘。他問父母是否去過遠山,都沒去過。他也問過爺爺,老爺子笑了笑,沒說。

遠山其實並不遠,就在薄霧的後面,薄霧也不遠,就在百步之外。可是當他往前走時,薄霧就往後退,山也往後退,永遠在前方。

恍惚中他向遠山走去,山上依稀站着一個人,女的,看不清容貌,那女人對他說:“你來了,玄天已經在路上。”

他醒了,走出了呂府。

衚衕口是雜貨鋪子,往裏走是一個手工作坊,過了作坊是一個噹噹響的鐵匠鋪子,就是那個給他開刀的鐵匠。傳說鐵匠能把一千把飛刀做成一把朴刀,平常時砍人殺豬,救命時把刀往空中一扔,就化作了千把飛刀,能把一堵牆射成了篩子。

“牛皮吹得越大越有人信,都是一群傻子。”鐵匠不止一次對他喊過。

過了鐵匠鋪子是布莊,過了布莊是裁縫店,就是那個給他縫傷口的老婆子,傳說她曾把一張人皮披在了狼的身上,縫好了之後狼就變成了人,後來還作了大官。

“不要聽人瞎說,世人都是如此,越是看不見的越是相信。”老婆子不止一次地和他嘮叨過。

過了裁縫店是棺材鋪和藥店,然後就是鏡子店了,門口掛着一副楹聯,上聯是“眾鏡見於一鏡中”,下聯是“一鏡之中現眾影”,橫批是“生如幻鏡”。

他拔腿就進,四周牆上掛滿了鏡子,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金色的銀色的黑色的紅色的,琳琅滿目,就像楹聯上所寫的,眾鏡互照,他看見無窮無盡的自己。

老鏡頭,就是給他看病的那個老頭,正在敲敲打打,頭也不抬,“來了。”

他找了個小凳坐在老頭旁邊,托着腮看着,老鏡頭就像他不存在,繼續手上的活計。呂老爺子也經常來坐會兒,兩人是多年好友了,每次見面都像冤家碰頭,互相冷着臉,兩人都喜歡追憶過去,卻又自說自話,誰也不順着對方的話茬,一杯茶喝不完就會不歡而散,可是每過十天半月,呂老爺子還會來。

他不管倆老頭之間的事兒,高興了就來看老頭做鏡子,老頭其實對他很疼愛。

裏屋的門開了,“短命鬼,你怎麼又來了?”一聲稚嫩的質問。

這是個不太美的姑娘,穿着一身短衣,露着胳膊和大腿,瘦的像筷子,臉蛋上倒是有幾分粉嘟嘟的嬰兒肥,十分討喜。她走路時右腳虛虛的不敢離地太高,着地時身子微微的向左拗一下,她的右臂無法伸直,向里崴着,手指又向外勾着,左手拿着一塊綢子,用來打磨鏡面。她的臉也是不協調,右半邊不太靈光,因此嘴角總是往右撇着,像是笑的樣子,哪怕生氣的時候也是如此。她看人的時候也總是側着臉,用眼角瞄着,看上去很俏皮。總之,她明明是個小殘疾,又不是美女,可是看上去可愛調皮,而且不醜。

“我來看鏡子,不是看你。”他回答。

“我爺爺最煩你爺爺,我也煩你,以後少來!”

她說話時抬着頭眯着眼睛,脖子向右拗着,嘴角向右撇着,使你不覺得她在生氣,也不會因她的生氣而生氣。

他偏偏生氣,“我也煩你這個小彆扭!”

老鏡頭嫌煩了,“你們兩個小冤家!滾出去玩吧!”

兩人趕緊走了。

“我要去參加棋博士會考了,總和自己下棋沒意思。”坐在橋頭的石條凳上,他看着河水說道。

小彆扭悠蕩着腿,“你能贏嗎?”

“沒問題!”他很自信,“我早就天下無敵了,就是去玩玩,要是看誰喜歡我就輸一盤,讓他高興高興。”

“哼!”小彆扭狠狠地響亮地哼了一聲,幾乎把鼻子都哼飛了,“就你,連我都未必能贏。”

“等我沒睡醒的時候,讓你九個子,說不定你能贏。”他很篤定。

小彆扭的蘭花指掐在了他的胳膊上,輕輕一擰,疼得他一扭,差點把她從石條凳上扥了下去。

“哼!”小彆扭把頭扭了過去,不理他了。

晚霞映在了她的脖子和腮上,他痴了一會兒,想摸一下,手都幾乎伸出來了,忽然清醒了,急忙停住了。

男女之事他尚未開蒙,除了母親,別的女人豐腴嫵媚的也好,清秀冷傲的也罷,他都沒有感覺,唯獨對小彆扭有些懵懵懂懂的親近,甚至有些依賴,或許是同病相憐吧。雖然小彆扭不好看,可是他喜歡,幾天不見就想得慌。兩人在一起時,他總喜歡盯着她,尤其是看她的下巴和脖子,好嫩。

他就一直盯着她,直到夕陽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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