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冬日苦寒

第008章冬日苦寒

野菊花盛開在田野里時,青色的天空變得越來越無情,溫度一天比一天低,“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便是從這一刻開始的,我想曹丕可能不知道沒有禦寒衣褲的冬天是什麼滋味。

南方的冬天會遲到,卻從不缺席,到放寒假時,一直要冷到來年再次上學后的桃李芬芳,當桃花盛開時,寒冷才快速遠去。

沒有肉吃,體質單薄,冬天感覺特別的冷,到我上學需要學費時,李瞎子家的日子與李文白家的日子變得一樣了,農村出去打工的人一年比一年多,農村的人口在減少,李瞎子的生意也開始沒以前那麼好了。

好在雖然算命屬於封建迷信範疇,但信了幾千年的傳統大家不願意捨去,不然李瞎子是沒有活路的。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個輪廓,這樣的視力沒辦法種莊稼,算命的收入是生活的全部來源,給人算一回,從最開始的雞蛋、大米,到後來一元、兩元,給五元的人那是極其的少,算三百回才夠我一年的學費,我和李瞎子的口糧也還要算上幾百回才夠,更沒有多餘的錢做衣服。

於是,我也開始背起背簍去割草,李瞎子也買不起煤炭了,需要補給柴火,山坡上的雜木枯枝只能我這個視力好的養子去干,李瞎子幫忙往家裏背時,也走不快,大多數時間還是靠我這個十來歲的孩子。

從前幫李文白家的四姐弟割草已經有了經驗,我便與他們一起在滿山遍野割草,有時候陶春蘭會把她割的草放進我的背簍。

冬日裏的枯黃,伴隨着瑟瑟寒風,把雙手變得紅腫,把嘴唇開出幾道口子,只有幼嫩的歌聲依舊嘹亮。

肖玲玲是冬天裏的天使,她拿出兩條她的褲子塞給我:“麥子哥,穿上吧,穿到裏面,沒有看得見,我也不會告訴別人,誰也不會笑話你的。”

人窮志短這一點,我從那時起就知道,人窮時難以考慮尊嚴,面對肖玲玲的褲子,我曾在心中抗拒過,卻抗拒不過越來越冷的天氣。

肖玲玲說:“麥子哥,等你以後有錢了,你要買好看的褲子還我。”

我點點頭,把肖玲玲的褲子穿在裏面,外面再套上我自己的青布褲子,而冬天依然寒冷。

李瞎子好像不怕冷,一年四季都是穿一條褲子,他感同身受,可能覺得我也只用穿一條褲子,他從沒問過我冷不冷,我基本上已經處於半自力更生的狀態了。

只有肖玲玲常常在冬天裏說:“麥子哥,別抖了,我媽說“男抖窮,女抖賤”,你要是冷,把我給你的兩條褲子都穿上吧。”

她略微沉思片刻,又說:“麥子哥,我只能給你兩條褲子了,沒辦法再多給了,不然我願意把所有褲子都給你穿,你就不用抖了。”

我也他媽的不想抖啊,可實在是冷,不光是抖,一到冬天,兩排牙齒還經常不聽話,隨着身體的抖動不停的撞擊出聲響,咯噔咯噔的響聲讓人討厭,卻很難控制。

我曾對肖玲玲說:“要不你把肖大剛和趙小蓮的褲子偷幾條來。”

面對我這個建議,肖玲玲分析說:“沒辦法,麥子哥,他們多餘的褲子都改給我穿了,要是再少了幾條,我老漢兒會更加打我媽了,要是能偷出來,我肯定給你拿來。”

冬日裏的太陽也見得少了,遇上陰雨連綿的日子,幾乎是從早抖到晚。站在山坡上,望着那連綿無盡的山丘,看不到一絲溫暖,拿着手的鐮刀已經不知不覺的紅腫起來,結出血疤塊,痛已經習以為常,可能是知道這痛沒法避免,小小的心裏沒有一絲幻想,冬天只能這樣過。

冬日裏不只是冷,也沒有瓜果可以偷來填肚子,只能鼓動肖玲玲去偷她家的乾花生來吃,她膽子小,每次也只能偷出十幾顆來,那已經算很不錯的零食了。

山村裏的冬天也並不下雪,偶爾一年下一場小雪,就是濕冷,感覺潮濕的衣服從沒有干透過,穿在身上又濕又冷,腳上的一雙膠鞋跟沒穿沒什麼區別。

有一年下了一場特別大的雪,我們幾個小夥伴顯得非常的興奮,一個又一個山坡跑着去看哪裏雪更厚,肖玲玲穿着膠靴,我和李木、李水、李余赤腳奔跑在雪中,腳很快就麻木了,用我們的精神:既然冷無法抗拒,那就無奈的面對。我們不知道那些不怕冬天的人日子是什麼滋味,冬天不冷能叫冬天嗎?我們無數次這樣安慰自己。

冬日裏沒有瓜果,水田裏能找出一些螃蟹和小魚,單薄的褲子很容易挽起來。肖玲玲在一旁拔草燒火,我們四兄弟下水田去捉,多少有一些收穫,每一次凍得鼻青臉腫的,所以這樣的事情也不能經常做,實在是太冷了。

光禿禿的山坡上,每一絲空氣是像是寒冰,每一絲山風都像要帶着全部的溫度,枯黃的草耷拉着,背篼放在一邊,我割草,肖玲玲幫我裝進背簍里,她邊裝邊安慰我:“麥子哥,你快點割,動起來就沒那麼冷了。”

我很羨慕肖玲玲在冬天裏不會發抖,牙齒也不會像我那樣整日響個不停,也羨慕她不用幫家裏做任何事情,她好像只幫我做事情。

她的手腳也不會長凍瘡,嘴唇也很少開裂,看着永遠是那樣水靈、滋潤。

她家的床鋪上鋪有毛毯,我的床鋪上一年四季都是稻草家竹席,儘管這樣,肖玲玲還是常常跟我擠在竹席上睡覺。寒冷的冬天裏,屋裏能聽見外面的呼呼風聲,兩個人擠在一起睡覺暖和多了,所以我又盼着冬天肖大剛天天大老婆,那樣的話肖玲玲就會跑過來,跟我一起擠在竹席上的一個被窩裏,她穿得厚,抱起來特別暖和,這是我冬天抗拒寒夜的法寶。

我和肖玲玲一起小學畢業,大概從五年級開始,肖大剛再不許肖玲玲來我家過夜,好像就是哪一次肖玲玲褲襠里突然流了一攤血,肖玲玲開始來月事了,她好像來得比別的女孩子早,從此我們便再不像從前那麼親近了。

肖大剛再和趙小蓮打架時,要是白天,肖玲玲便跑到我家院壩里來,要是晚上,她自己縮蜷在被窩裏,再不往我這裏跑,我問她:“昨晚你家又打架了,你怎麼不過來。”

肖玲玲吱吱嗚嗚的,臉上帶着羞澀:“我媽說,男人跟女人不能隨便睡在一起,要結婚後才可以。”

我也不懂那麼多,我是一個情竇晚開的人,我一直把肖玲玲當妹妹,雖然我看過她身體的每一個地方,那也是出於孩子對男女區別的好奇。

我問她:“你以前不是都跑過來和我睡嗎?”

“那不一樣,我媽說,我現在是大人了。”

肖玲玲經常會露出一副害羞的模樣,我也開始懵懂的有些懂得男女之別,卻並不懂得男女之間的事情,我只想在寒冷的冬夜裏,肖玲玲能給我溫暖。

到肖玲玲來月事時,只有在背着肖大剛和趙小蓮時,肖玲玲才會給我暖手了,大多數時間我再也沒有了給我紅腫雙手哈氣的人,我自己沒有多餘的溫度暖和自己的手,我越來越恨冬天,那寒冷像是來自地獄,那呼嘯而過的北方就是地獄的爪牙,抓走了我身上的所有溫度,以至於我的顫抖變成冬天裏對抗寒冷的唯一辦法。

到我開始上初中時,肖玲玲已經不上學了,就是從那時開始,肖大剛彷彿開始放棄對生活的熱愛,初中的學費夠一頭大肥豬了,肖大剛認為女孩子上了學也沒用,早晚得嫁給別人,反正是嫁給別人,讀那麼多書不是給別人讀了嗎?肖大剛這想法並非異類,大多數人都這麼想。

十二歲的肖玲玲在家等着長大嫁人,每當傍晚,她背起背簍在放學回家的路邊上割草,等我從學校回來路過時,她會大聲的喊着:“麥子,麥子,這裏。”

我飛快的跑過去,問她:“你怎麼也開始割草了?”

“我爸買了兩頭牛,說是讓我自己養,養大了賣了錢給我做嫁妝。”

我無法理解肖玲玲那樣深刻的話,和她看着我閃爍的眼神,我只是天然的覺得,養牛並沒有什麼錯,那時對於肖玲玲無法與我一起上初中,我心裏隱隱有過遺憾,可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少年。

肖玲玲是渴望上學的,她會一直問我學校里的事情,把我的初中課本拿出來翻看,眼裏透露出羨慕神往的目光。

自肖玲玲開始割草、放牛時,冬天時,她的手也與我一樣紅腫起來,粗糙起來,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她把手從後面伸到我的腋下:“麥子,給我暖一暖。”

當我回頭看肖玲玲時,她的胸部開始大起來了,我很好奇,怎麼胸部就大起來了呢?在我多次強烈要求下,肖玲玲才給我看了幾秒鐘,我看見那裏鼓起一個包,包上的那個深色的點,好像比我胸口的兩個點大一些了,那時感覺肖玲玲越來越美了,常常在夜裏夢到她,但我不好意思告訴她夢裏的事情。

冬天依然寒冷,而肖玲玲再也不送我褲子穿了,我問她:“天都這麼冷了,你還不送褲子給我。”

這時,肖玲玲會把目光轉到那些枯黃的衰草上,或者孤零零的枝丫上,或者她那兩頭水牛身上,也不看我,說道:“不要臉,怎麼找我要褲子呢?”

我是認真的:“肖玲玲,你變了,你不給褲子給我穿了。”我撈起自己單薄的褲腳,兩條腿露給她看:“你看,我現在就一條褲子,我一共兩條褲子,這條穿,那條就得洗。”

肖玲玲說,我唱歌給你聽吧:“夜半三更喲盼天明,寒冬臘月喲盼春風……”

聽她唱完歌,我還是冷,冬天裏的歌聲不好聽,無法讓我暖和起來,我只能站起來在山坡上顫抖着,抖起來好像就沒那麼冷了,又好像渾身抖起來時,正好合上了寒冷的節奏,只有抖起來,兩排牙齒響起來,冬天的滋味才是不摻假的冬天。

當寒冷來臨,肖玲玲再也不給我褲子時,我感覺和她的距離越來越遠了。

每到冬天,很多老人會去世,大概是與天太冷又關係,記憶里死人最多的時候是冬天,每到這個時候便有好東西吃,再窮的人家,死了老人都會熱熱鬧鬧辦一場,四鄰都要去出份子錢,雖然不多,就像把錢湊在一起打牙祭,出了錢全家都去吃,冬天裏唯一的希望就是盼着那家趕快死人,吃頓好的,身體會暖和一些。

就在我讀初一的冬天,放了寒假,已經快過年了,肖玲玲哭着在山坡上找到我:“麥子,我媽跑了。”

“你媽不是經常跑嗎?沒事,晚上就回來了,最多一兩天。”

“這次不一樣,以前我媽走時不拿東西,這次是一大早,我和爸都沒起來,她那了衣服、身份證走了。”

李木年紀大一些,說:“肖玲玲,你媽肯定跟那些出去打工的人一起出去了。”

我也無能為力,只得安慰幾句,肖玲玲在我這裏得不到答案,又哭着往家跑。

隨後我聽見肖玲玲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就像李敏被李文白打時一樣的哭聲,而且肖玲玲的哭聲特別尖銳,就像刺痛了我的心。

我楞了一下,扔下手裏割的草,紅腫的手緊緊握着鐮刀,衝到肖大剛身後,一鐮刀砍在肖大剛的腿肚子上,大聲喊道:“肖大剛,你把老婆打跑了,現在還打肖玲玲,你是不是人?”

肖大剛一屁股坐在地上,手捂着腿肚子,滿手鮮血,氣急敗壞的喊道:“李瞎子,你家兒子殺人了!李瞎子,你家兒子殺人了!”

我拉着肖玲玲的手,肖玲玲躲在我身後瑟瑟發抖,這是我第一次知道肖玲玲也會在冬天像我那樣抖,抖得更厲害。

李瞎子三步並作兩步的跑過田坎,可能眼睛看不見,盯了好一會兒,才從肖大剛的院壩里撤下一件衣服,幫肖大剛把腿肚子裹起來,安慰道:“麥子與玲玲從小玩到大,看你打玲玲,他心痛。”

肖大剛撤着嗓子喊道:“小雜種,老子打她管你屁事。”

李瞎子說:“凡事都有定數,肖大剛,別為難孩子了,這醫藥費我陪。”

我舉起鐮刀,遠遠的對着肖大剛:“你要敢再打肖玲玲,我殺了你。”

肖大剛狂風暴雨的罵了一陣,我拉着肖玲玲早已跑上山坡去了,肖玲玲還是哭,我看見她身上好幾道血痕,那一刻的冬天,熱血沸騰。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始於1979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都市青春 始於1979
上一章下一章

第008章冬日苦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