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兩小無猜

第006章兩小無猜

肖玲玲遇到害怕的事情,第一時間就是喊我,不管白天晚上都這樣,而我其實也還是個孩子,她一害怕,我就只好裝着堅強,有時候,我們兩個一起害怕得縮在角落裏。

小時候,天一黑,世界就像什麼也看不見了,昏暗的煤油燈只能照亮很小一塊地方。

李瞎子有時候被請到別人家裏去了,天黑了還不回來,又趕上田坎那頭打起來了,肖玲玲跑過來時,我們兩個蹲在堂屋門口的角落裏,聽着不遠處的凄厲叫喊聲,覺得黑夜的世界非常恐怖。

晚風拚命的搖動屋邊的毛竹,在黑暗中呼啦啦的響,屋外的柏樹像蹣跚向前移動着的怪獸,隨時都會把我們連同房屋一起吞沒,聯想起熊外婆的故事,兩個孩子的膽子就快要碎了,只好緊緊的擠在一起。實在等得太久了,我們倆個不知道是誰開始哭的,然後破口大罵李瞎子,罵他:“李瞎子,你狗日的還不回來。”兩人輪流罵,罵著罵著就變成比賽誰的聲音大,越大聲的罵,心中的害怕越會被壓縮小。

黑夜裏,與外面搖曳的黑夜比起來,我覺得堂屋后牆上的神龕更可怕,或許那些供奉的人也有變成鬼的,不可能都進了天堂,那些變成鬼的,在黑夜裏會出來,所以,李瞎子沒回來前,我和肖玲玲都不進屋。

李瞎子被人送回來,看見兩個孩子坐在門口,會很大聲感嘆說:“狗日的肖大剛,你們兩口子非得我不在家時打嗎?”似故意說給他們聽。

李瞎子問:“我老遠聽見你們罵我,是不是?”

我們兩個都不說話,點了煤油燈,爬到床上用被子蓋起來,躲在被窩裏小聲的笑。

記得有一年夏天,那時我還沒上學,深夜裏,狗叫得特別的凶,彷彿一個村的狗都瘋了,此起彼伏的叫。深夜裏狗這樣叫,可能是有人路過,要不就是有賊。

農村的賊什麼都偷,涼在外面破了洞的褲子都有人偷,可能那時的人太窮了,一個布角都有用,可以納鞋底,一條破褲子偷回去,能讓婆娘做好幾個鞋面了,所以很多人家都養狗。

賊主要是偷雞鴨、糧食,也有膽大到偷豬、偷牛的,偷牛算重罪,抓到了要坐牢。

養蠶的時候偷桑葉,玉米成熟時偷玉米,花生成熟時偷花生,水果成熟時偷水果,偷菜的也有,家家戶戶防賊防盜。

肖玲玲家種的瓜果多,常常被賊惦記,他家養了一條大狼狗,單獨對付偷東西的人,李瞎子家離得近,所以也順便幫李瞎子家防了賊。

那個夏夜,肖大剛突然在山坡上扯開嗓子喊起來:“抓賊啊!抓賊啊!”喊聲在深夜裏特別嘹亮。

趙小蓮聽到男人的喊聲,提了鋤頭就往山坡上沖。

只有幾歲的肖玲玲則大聲喊着:“麥子,麥子!”邊喊邊赤着腳往李瞎子家跑,非常輕車熟路的衝進來,一下鑽進我的被窩裏,全身瑟瑟發抖。

李瞎子是沒辦法去抓賊的,只是起來側耳聽着外面的動靜。

我從小就愛看熱鬧,被肖玲玲鑽被窩時弄醒了,飛快的爬起來,跑到地壩里往山坡上看,只見火把、電筒的光亮時隱時現,呼喊聲響徹山村。幾歲的時候沒有勇氣衝上山坡去看,只站在院壩里在黑夜裏往有光的方向望,肖玲玲不知什麼時候悄悄躲在我身後,不停的說:“別看了,別看了,賊會偷孩子的,賊會把我們偷走的。”

我看熱鬧時,非常專註,不理會肖玲玲,李瞎子這時一般會坐在門檻上聽,鬧了好久才停下來,肖大剛來抱肖玲玲回去時,非常得意的給李瞎子說:“終於抓住一回,我一扁擔就把那偷花生的砍到在地里,另外一個跑了,這個狗日的在地里爬呢,也不敢打死,打死要坐牢的,讓他自己爬回去吧。”

李瞎子問:“認得嗎?認不認得?”

“怎麼不認得,就是李二錘那狗日的兩口子。”

我們那附近幾個村,大多都姓李。

李瞎子說:“李二錘,知道,知道,我還給他算過命呢,怎麼也做賊了,他家不至於窮到這份上啊?”

肖大剛遞一根煙給李瞎子,兩個人在火把上點燃煙,深深的吸一口,李瞎子一口濃痰噴在地上,眼望着黑夜:“這狗日的兩口子,要吃花生自己不會種啊?老子的東西誰都不能動。”

肖大剛又走到院壩中,大喊道:“趙小蓮,去看看那狗日的死了沒有。”肖大剛的聲音有些顫抖,他是文化人,知道打死了賊也得坐牢。

那年月農村裡抓賊,只要不打死,好像就不用負責人,敢像肖大剛這樣抓賊的也不多。很多時候賊是幾個人一起,要是抓賊的人手少了,反被賊打倒,一個村裏的人最團結的時候,就是抓賊的時候,因為每家都可能遭賊,所以大家都會幫忙,以防下次自己家遭賊時有人幫忙,形成了一個沒有約定的約定,一旦有人喊有賊,全村男人都會抗了扁擔、鋤頭等去幫忙,但真正抓住賊的日子不多,很多賊在黑夜裏摔斷腿的倒是好幾個。

趙小蓮大聲喊道:“李二錘老婆來拖走了。”

聽到這回答,肖大剛長長的舒一口氣,抱起肖玲玲,對李瞎子說:“回去困瞌睡了,麻煩你了。”

並非窮就會做賊,農民雖然窮,卻很在乎名聲,害怕別人指着脊梁骨罵。做賊的就是那幾個人,挨了打,關了班房,以後也還做賊,反正名聲已經丑了,索性就不要臉,而這樣人家的孩子幾乎都沒有臉,好在祖國改革開放了,可以出去打工了,不好意思上學,出去打工走得遠遠的,也沒人知道他父母在家做賊,也可能出去了嫌掙錢太辛苦,從此把自己一步步送進牢房裏去。

最精彩的抓賊,要數陶春蘭了,陶春蘭的潑辣是出了名的,因為太窮,跟誰都玩兒命,誰也不敢惹。

陶春蘭的“威望”是在我出生那年,實行土地承包,分田地時建立起來的。表面上經過抓鬮的方式公平分田地,實在通過作假,好田地都被村支書家和他的親戚抓了去,陶春蘭家孩子多,因李文白膽小怕事,分到的水田又小,位置又不好,陶春蘭堅決不服:“怎麼可能支書家的那些人都是好水田?”

陶春蘭先是在村裡大罵,村支書不理會陶春蘭的罵,沒想到等稻穀成熟時,陶春蘭背着背簍直接到村支書家的田裏去割谷穗,這下村支書不得不着急了,沒見過如此拚命的人,不得已,村裏的好田讓陶春蘭挑一塊,陶春蘭才罷休。

從此以後,村裡誰也不敢惹陶春蘭,陶春蘭也不會無理取鬧,只是不讓別人欺負。

為了給四個孩子湊學費,只要能掙錢,陶春蘭拚命也干,儘管養蠶又累、又丑,在那幾年裏,陶春蘭種了很多桑樹,家裏到處都擺着簸箕養蠶,養蠶不能沒有桑葉。

這一年,陶春蘭家的桑葉被人連枝剪去了,這簡直是要了陶春蘭的命。那時我已經十來歲了,已經知道陶春蘭是我目前有兩年了。

一大早,不知道李瞎子為何消息如此靈通,他邊吃早飯邊說道:“聽說陶春蘭家昨晚桑葉被偷了。”

我放下筷子就跑,又喊上肖玲玲:“玲玲,走。”

肖玲玲從不問去哪裏,我一喊,她就跟着走,直到初中畢業后才結束,那時她有個姑娘樣了,不再是孩子,知道害羞了。

陶春蘭像大偵探一樣,根據腳印一步一步清理去,最後在同村的一戶人家裏停下來。這可不得了,陶春蘭像執.法.者一樣,直接衝到這戶人家屋裏去搜,李文白、李木、李敏、李水、李余幾人全都手裏拿着柴刀,或者扁擔,像陶春蘭帶領的一個武.裝.隊,誰也不敢反抗,我帶着肖玲玲,雖才十來歲,也抓了一把割草的刀,前去助陣,肖玲玲無聲無息的跟着我看熱鬧。

這戶人家家裏正好搜出剛剪下的桑葉枝,這戶人家當然不承認,這個真相很好查明,他家的桑樹沒有被剪過,這些桑枝不就是剪的別人家的嗎?陶春蘭全部搬回自己家,還把那家的桑枝剪了很多。

像陶春蘭這樣玩命保護自己財產的人,農村裡不多見,大多丟了東西后,欲哭無淚,破口大罵是少不了得,有的還焚香燒紙詛咒賊,最後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結。

除了丟牛那樣的巨額財產,沒有去派出所報案,報案也多半是沒人理會,只能用南方古老的巫術一般詛咒。

而我小時候也做過“賊”,並且是屢屢犯.案。

李文白家裏窮,所有土地都用來種莊稼了,能丟下一顆種子的地方都種了東西,沒有多餘的地方栽果樹、種菜,我那四個一母同胞就少有瓜果吃,唯一的辦法就是偷別人家的。

自與相認以後,我們是天天要伙在一起的,李文白家的孩子要做的事情特別多,好像很難有時間去為自己偷些饞嘴的吃,其實不然。

一大早要去撿蝸牛餵鴨子,這種事情一般是在夏天讓他三個兒子去干,女兒跟着陶春蘭割豬草。

我生活的那片土地沒有特別高的山,讀書以後才知道,那叫丘陵地帶。大地上全是一個個大墳包一樣的小山坡,最深的山溝也能半小時從溝底爬到山坡頂上,要撿到足夠的蝸牛,需要跑出好幾里地去才行。

清楚的露珠還在,東邊的太陽剛剛紅起來,李木、李水、李餘三兄弟就已經出發,他們先到李瞎子家後面,邊撿邊等我,我則叫上肖玲玲一起,去跟他們匯合。

早上最好撿蝸牛,蝸牛會在露水沒幹以前到處爬,這時最不費勁,要想一次性得到很多蝸牛,需要在那些懸崖或者草地里找蝸牛成群的洞,找到一個,能收穫幾大捧蝸牛,撿蝸牛的人很少,好像也就是李文白家每天這樣撿。一個山坡一個山坡的撿過去,而去往的方向一般是有水果的地方。

肖玲玲負責放哨,我們四兄弟負責摘,偷得最多的是桃子和李子,這兩樣特別多,我們不會是摘幾個吃就算了,而是要摘上大半麻袋,反正是能抗得走的那樣多,極少失手被人發現過。李文白家的孩子到處割草、撿蝸牛,已經是遠近聞名的了,所以李文白家的孩子到處逛,沒人懷疑。

只要看着幾個剃着光頭的孩子,長得又很像,瘦小苦幹的樣子,那就一定是李文白家的兒子了,計劃生育下,偷偷生.孩子的很多,別人是沒有兒子偷偷生兒子,沒有像李文白家生這麼多兒子的。

偷了果子,先是抗着麻袋跑出一大截,然後停下來慢慢吃到飽,肖玲玲高興地唱起收音機里學的歌:“我低頭,向山溝,追逐流逝的歲月,風沙茫茫滿山谷……白雲悠悠盡情地游,什麼都沒改變。大雁聽過我的歌,小河親過我的臉,山丹丹花開花又落,一遍又一遍……”

又或唱起:

“昨夜的,昨夜的星辰

消失在遙遠的銀河

想記起偏又已忘記

……

絕不會在銀河中墜落

常憶着那份情那份愛

今夜星辰今夜星辰依然閃爍……”

不到十歲的肖玲玲,唱起這些歌來,比明星原唱還好聽,天生的高亢嗓子,通透嘹亮。以至於後來我常常想:要是肖玲玲生在一個條件好一些的城裏人家裏,稍加培養,以肖玲玲的嗓子和長相,一定能成為名揚神州的女歌手,可惜的是,小學畢業以後,初中只讀了一年就再也沒有上學。

在我的記憶里,《往事只能回味》、《昨夜星辰》、《信天游》、《黃土高坡》、《渴望》……那個時代的歌曲,唱得最好的是肖玲玲,她總是開心的在我身邊唱,對着天空唱,對着大地唱,對着莊稼地唱,對着毛竹林唱,對着黑夜唱……而我,很是愛聽,那樣好聽,她是那樣的美麗,就像純潔無瑕的天使。

沒有人教過肖玲玲唱歌,我們的小學也不教這些歌曲,教的是:“我們是……接班人……”“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這些歌,肖玲玲不愛唱,我也不愛聽。

她愛聽的那些歌曲,收音機里聽幾遍,就能記住,就能唱得比收音機里還好聽。

長大后,與她分別了幾年後,突然在深圳的夜.總.會遇見肖玲玲,那一晚,她又把她從前唱給我聽的那些歌唱了一遍,我們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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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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