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4章沉重的負擔

第004章沉重的負擔

在挨打這件事情上,我幾乎沒有跟我的一母同胞們討論過,小時候沒有,那時不願說別人的傷心事,長大后也很少,必定沒有打死,也沒有打殘,現在一個個都活得好好的,沒必要討論。

每當聽到那撕心裂肺、此起彼伏的哭叫聲,都都非常感激我沒有生活在那個家裏,由衷的覺得自己非常幸運,能被母親送給李瞎子。每次聽過、看過那慘不忍睹、慘不忍聽的場面,我回去叫李瞎子“爸”的次數就特別勤,以至於李瞎子覺得我這個保養的兒子非常的親,常常用極其溫暖而滿意的眼神看着我,他一定在想:“這個兒子沒白養,喊“爸”喊得這樣真誠。”

李瞎子的家比較簡單,兩通正屋,共三間房,一間堂屋,小時候我以為主要是用來貼“天地君親師位”的,兩間睡房,小時候我常常是要跟着李瞎子睡的,但是還是準備了兩間睡房,他一間我一間,我看主要是方便張寡婦來。兩通偏屋,一通用來放雜物,傢伙什,一間是廚房和放柴火,另有兩間更簡陋的矮屋,那是雞的房間,有些年也養豬。

李瞎子沒有兄弟姊妹,父母早就死了,以他的話說:“我命不好,剋死了你爺爺婆婆。”

沒有多餘親人的李瞎子,生活顯得更清爽簡單,交心的朋友也可能只得張寡婦一人,為什麼沒有把張寡婦娶過門,直到我長大以後,李瞎子才說張寡婦不願嫁給一個瞎子,說出去丟人。

李瞎子也不種田種地,只在家門前隨意種一點菜,主要是眼睛不好使,不種田種地,家裏少很多農活,我的童年也比李文白家的孩子輕鬆很多。

李文白家的孩子很少有空閑的時候,以至於影響了我和他們的玩耍,小時候還是覺得親兄弟一起好玩,也因為李瞎子家比李文白家生活好一點,玩起來比較有尊嚴感,我為了使我不孤獨,常常是幫着李文白家的孩子幹活,就為呆在一起熱鬧些。

好像他們家老是沒有柴火燒,只要是天晴,早晚一定要割草,甚至有的草還長出不久,也割回去,晒乾后當柴火燒。當然,割草的不只他們一家,像他們那麼頻繁,那麼大需求的沒有第二家。

經過人口急劇膨脹的年月,村裏的人口特別的稠密,人均擁有的資源少得不能再少了,只夠勉強活命。經過了大鍊鋼鐵,山坡上的樹沒幾根了,剩下的也都還是些小樹,沒錢買煤炭燒的人家,就只能割草當柴火,李文白家當然是買不起煤炭的。

都是陶春蘭帶着四個孩子一起割草,而我常常會跟着去幫忙,主要是看着,或者沒話找話說,長大以後,根本不記得那時說了什麼話,反正幾個孩子就是有說不完的話。

除了割草,做得最多的是掏蝸牛了,李文白家養了幾十個鴨子,捨不得拿糧食喂,只好讓孩子抓蝸牛回去喂。春夏里,幾個沒有穿褲子的孩子,手裏拖着一條麻袋,滿山遍野的撿,滿山遍野的掏,蝸牛幾十斤幾十斤的扛回去。

總之,李文白家的孩子有干不完的活,不論春夏秋冬,都有活可干,也連帶我的童年少了很多樂趣。

在初中畢業以前,我和這幾個一母同胞是一起長大的,幾乎天天都得見面,彷彿我沒有被送給別人,只是吃的是別家的飯,睡在別人家裏。

初中畢業以後,我們就很少見面了,有那麼好幾年徹底分開了,彼此都見不到。

我初中畢業以後,再不上學了,上學也確實是一個累人的活,不上就不上了,李瞎子開始專心教我算命這門古老的技術。而此時,大姐李敏已經從職高畢業出去打工,李木、李水在繼續讀高中,李余還在讀初中,我的生母陶春蘭也在這一年,跟着同村的人出去打工了,李文白家裏一下少了兩口人。

沒有陶春蘭出去打工,李木、李水、李余就沒錢上學,李文白除了打孩子厲害,為人也老實勤勞,其他方面是比較窩囊的一個人,家裏的一切全靠雷厲風行的陶春蘭支持着。

我一直認為,那時的老實勤勞並不是因為人品好,因為不那樣做,根本活不下去,餓就得餓死,處於本能,不幹不行。

陶春蘭出去打工前,又一次到李瞎子家裏來,長大以後我明白,陶春蘭來,算出門去的吉凶是其次,主要是來跟我這個抱養出去的兒子道別,但那時的我不懂得這份母愛。那時的我不懂得陶春蘭出去打工,是不用找李瞎子算吉凶的,因為她家裏已經負債纍纍,再也借不到一分錢了,只能出去打工才有活路,孩子才能上學。

窮人家的人命賤,極少得病,最多也就是感冒,真得了大病,也不會去治,在家等着死就行了,我們同村就有一個人,肚子痛,去鎮上醫院檢查,是膽結石,必須開刀,需要兩千元錢,沒錢,只好在家裏叫喚了幾天,活活痛死了。長大以後回想起這些,才明白,人出生在什麼環境裏,幾乎是註定了一生的命運,根本就不用找李瞎子算。

在極度的省吃儉用的情況下,又還三百六十五天沒日沒夜的全家勞作,而幾個孩子的學費,就能耗盡了一家人的財富,這可能是今天無法理解的,而在那個祖國改革開放、經濟騰飛的年月里,李文白家就是這樣,陶春蘭和李文白必須得出去一個打工,一個留在家裏。

等我女人問我可不可以要孩子時,突然害怕養孩子需要付出的強大代價,想來就是被那樣的記憶籠罩了。

陶春蘭是一個極度節約,又非常勤勞、愛家的人,做事嚴謹而有條理,彷彿天生就帶着邏輯學,雖然她只讀過小學二年級,字也不認識幾個。

陶春蘭出去打工掙錢,堅持把掙來的錢給孩子讀書,徹底改變了孩子的命運,而她打工的十五年裏,與李文白沒見過幾次面,因為回家的車票難買、車票費貴,陶春蘭捨不得。

陶春蘭四十歲那年離開家鄉,回到家鄉時已經五十五歲,十五年後,孩子們出息了,她陶春蘭再也不用打工了,回到那個原來的家時,卻發現原來那個老實勤勞的李文白,與鄰家兒媳婦羅元梅搞在了一起,並且還把寄回家的錢給了些給這個女人,陶春蘭怒不可解,這是后話。

我清楚的記得,陶春蘭出去那一年,我剛好初中畢業,正式跟着李瞎子學算命,所以陶春蘭來算命時,李瞎子讓我在旁邊聽着,而我看到陶春蘭一直看我,似乎對李瞎子算的那些根本不在乎,李瞎子眼力不好,看不見陶春蘭這些表現。

本是遠房親戚,又抱養了我這個極不正經的兒子,見了面,當然不用像其他人那樣急着算命,大多數時候,來家裏算命的,李瞎子都要先與他聊一會兒,要是我在家,還會讓我倒上一杯廉價的茶水。

陶春蘭出去打工前來這一次,正是暑假,我已經初中畢業了,決定不再上學,她接過茶水,聽李瞎子說了我的打算,長長嘆了一口氣,重複的問我:“你真不想上學了嗎?你將來不後悔嗎?我就是沒文化才活成這個樣子哦。”

李瞎子當著陶春蘭的面說:“麥子要是繼續讀書,不跟我學算命也是可以的,我有他上學的學費的,大嫂子,你問問麥子,我可有虧待過他半點。”

陶春蘭看着我:“你的兒子,你當然不會虧待你的兒子的,李八字,要想孩子有出息,還得是讓他多讀書,唉!麥子還好,有你這麼一個爸,不讀書,學了你的手藝也不缺飯吃,吧,你們也沒缺過。”

李瞎子勸說道:“陶春蘭,眼看你孩子都大了,還出去打工做什麼呢?”

“不出去不行啊,前兩年借的錢總得還啊,兒子讀高中,將來讀大學都還要很多錢,你知道的,地里怎麼弄也弄不出錢來。”陶春蘭說這些的時候,彷彿認定他的兒子一定是能考上大學的。

“是啊,地里是弄不出錢的,大嫂子,我們就近幾個村,沒你那麼苦着過日子的人了,就是我算命走的那些多地方,也沒有。要說比你家還窮的,也有,那是太懶,你家多拚命哦,種蘑菇、一年養十來頭大肥豬、養長毛兔、養魚,能想得到做得到的都幹了,還是那樣窮,活了半輩子了,沒吃一頓像樣的飯,沒穿一件像樣的衣服。

我是知道的,你家的衣服都是去娘家那邊撿的,為什麼這麼苦,不就是幾個孩子要上學讀書鬧的嗎?你看看,周圍那家像你家那樣,孩子生得那樣多,每個孩子罰款不說,孩子個個都得讀書,還得上高中、上大學,大嫂子,古人說得好,人活一世多逍遙,你這是為那般呢?”李瞎子這話倒不假,並不是客套話,是真心的勸慰。

陶春蘭的臉上剛毅而堅強,又帶着無奈、悔恨:“李八字,你說得對,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生這麼多,李文白那個狗東西,只知道讓我生,生下來了百事不管,你知道的,他是三腳踹不出一個屁,說也說不聽,茅房裏的石頭又臭又硬,我沒辦法啊!靠着娘家那邊幫襯點,總算是沒有死人。”

“現在也算是都挺過來了,孩子也大了,孩子可以出去打工啊,非得你出去打工嗎?你看看你這身體,怕是跟麥子差不多重吧?”

陶春蘭就是真正皮包骨的樣本,兩個眼睛深陷在眼眶裏,顴骨高聳,手上青筋暴起,手臂像乾枯的蘆葦干一樣大小,面上沒有一點血色。陶春蘭出去打工后,隔了多年以後我再見到我的母親時,她已經徹底變了模樣,吃穿再不用愁,生活好了,卻不見她有當初那樣堅韌的精神毅力。

陶春蘭說:“不讀書不行啊!你看看那些不讀書出去打工的孩子都什麼樣?還是一個農民啊,什麼也改變不了,我就是沒讀書,所以累成這樣子,還窮得叮噹響,唉!再挺幾年吧,書不能不讀。”

說著,陶春蘭看看我,我後來進城以後,常常去夜市上淘書來看,什麼書都看,也常常看得廢寢忘食,或許與陶春蘭那個眼神有關,以至於以後我無論多不正經的活着,也從沒停止過看書。

到現在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不認識幾個字的陶春蘭,有那樣高的覺悟,為什麼她知道讀書能改變命運,她也確實改變了孩子的命運。

李瞎子說:“大嫂子,你太狠了,那麼狠幹什麼嘛,孩子自有孩子的命,你把自己狠成沒了人樣,說個不吉利的話,你這身體,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你那些孩子真能記得你的好嗎?現在不孝的多得很,俗話說“滿堂兒女,不如半路夫妻”,你不吃不喝的,他們能記住嗎?”

“孝不孝的我管不了,但我生了下來總得管,唉!要不是當年沒飯吃,麥子也不可能跟了你。”

李瞎子說:“可不是,麥子要是不抱出來,當年你家那個情況,可能真得餓死人哦。”李瞎子想了想,又說道:“大嫂子放心吧,既然麥子是我兒子,娶媳婦,修新房,我一概管到底,這些年他老是往你們家跑,我也不說什麼,我就是看你面子上,沒有你這麼拚命的媽。”

說著,李瞎子把頭往我這邊轉了點,手指敲着桌子咚咚響:“麥子,將來你一定得孝順你春蘭媽,她是我見過最為孩子好的媽,思想與我們這周圍的人都不一樣,很難得啊!”

我只是小聲的“哦”了一聲,陶春蘭哈哈大笑起來:“李八字,你這說的什麼話哦,麥子當然是要孝順你了,怎麼會孝順我呢?我沒有養他,也沒好好待過他,不像我家那幾個東西,我掙了錢給他們讀了書,麥子該孝順你,麥子,對你爸可得孝順,他算命掙的錢全被你花了。”

陶春蘭故意大聲的笑,掩飾她擦眼角的淚,李瞎子應該是看不清楚的,又或許看得見一個母親的愧疚,看得見一個母親的無奈,李瞎子是一個大度的人,他不會計較,這讓長大后的我由衷的敬佩。

或許我是幸運的,有一個高瞻遠矚的母親,雖然她把我抱養給了李瞎子,但小時候也還是常聽她的教導,我有一個大度的養父,在艱難的歲月里包容我,給了我一口飽飯吃,而我,最後還是一個不正經的人,或許是因為我學會了算命,算了太多人的命,發現了人的命運與出生真的有莫大的關係,可以說是無法改變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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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於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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