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3章那一條路挨打

第003章那一條路挨打

等我長大以後才發覺,李瞎子家並不好,可以說也很窮,只是跟李文白比要好一點,這個好一點可以有幾個數據進行對比。

第一個是吃雞蛋的次數,李文白家的孩子一年吃兩個雞蛋,李瞎子家可以一星期吃一個雞蛋,在吃雞蛋的數量上李瞎子家與李文白家不是一個量級,而且有時候還能偷吃一次兩次的。

李瞎子家只有我一個孩子,李文白家四個孩子,每人一個雞蛋的話,一次就要吃掉四個雞蛋,這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第二是吃肉的次數,李瞎子家每月是可以吃上幾次肉的,吃肉的頻率取決於算命的生意好壞,但總能吃上幾次,特別是張寡婦每次來,一定有肉吃。張寡婦每次都和李瞎子躲在房間裏算命,算命時與給別人算命的動靜又大不一樣,除了床晃動的聲音,還伴隨着張寡婦痛苦的呻吟,每當張寡婦算命走了,李瞎子都會對我說:“麥子,別給別人說張寡婦來過,爸明天給你做肉吃。”

小時候,我是很喜歡張寡婦來家裏算命的,看到腰連着屁股的張寡婦,就像聞到了肉的香味。

有時候李瞎子說:“麥子,你家裏待着,千萬別亂跑,我去給張寡婦家算命。”

這個時候我會有些失落,為了彌補我的失落,只好偷一個雞蛋吃,只要是這個時候偷雞蛋吃,李瞎子從來是假裝不知道。

肉是花錢買的,雞蛋是自己家雞生的蛋,可自己家幾個雞生的蛋也不能隨便吃,農村能換到現錢的機會不多,但買東西是需要現錢的,讀書也是需要現錢的,那時可沒有義務教育,讀書所需要的現錢是家裏最大的開支,有時候學校、老師還要騙一些,讀一年的書,需要幾頭肥豬的錢,所以很多孩子選擇不讀書,或者家裏兒子讀書,女兒不讀書。李文白家雖窮,他家女兒也享受着與兒子平等的待遇,這在村裡是少有的。

第三是吃米飯和吃紅薯的比例,李瞎子家紅薯吃得很少,李文白家幾乎都是吃紅薯,吃米的比例很少。紅薯產量極高,廉價不值錢,主要用來餵豬,人吃久了,癆腸剮肚的,人都吃成紅薯的顏色了。

還有就是吃面、炒菜、水果、糖的次數,李文白家也是極少的。

小時候我會覺得李瞎子家很富裕,主要是從吃什麼的指標上與李文白家進行對比,而我依然是個面黃肌瘦的孩子,身高比正常同齡的孩子要矮,好在後來猛長了兩年。

知道我的親手父母是誰時,我正讀小學二年級,鎮裏唯一的一所鎮小學裏上學,這已經很奢侈了,很多孩子只能在村裡那種小學裏上學。小時候我覺得很奇怪,李文白家是最窮的,但他家的孩子都在鎮上小學讀書,這也使得李文白家後來成為鎮裏的第一豪門不無關係。

李瞎子也不計較我往親生父母家跑,從前我上學他老是擔心,需要託付同村一起去鎮上上學孩子的父母幫忙送送,我知道我有姐姐哥哥弟弟時,便同他們一起去鎮上小學,就是隔壁村,離得近,每次在兩村共同通往鎮上唯一的路上等就可以了。

從村裡走到鎮上小學,八里地,早上八里地,晚上八里地,必須得步行去,這對於農村人來說不算遠,還有更遠的,也得靠兩腳走,不管颳風下雨、雷暴天氣、大雪大霧,都得走着去,假期除外,一周六天,一天也不能耽擱。

我是夏秋兩季沒鞋子穿,李文白家是春夏秋,加上半個冬天都沒鞋子穿,就那樣赤腳去上學,當然,這並不是什麼特權,赤腳上學的孩子還有一小部分,而我也是這一小部分,所以,日子沒法跟別人家比,只能跟李文白家比才能顯得富裕。

世界上再沒有任何一條路,能有那條通往鎮上的路,在我們幾個孩子心目中的地位。小學走了六年,初中走了三年,早晚都要走一次,走多了,哪裏有棵樹,哪裏會拐彎,哪一段比較硌腳,哪一段雨天比較滑,心中十分瞭然。

直到後來長大有錢了,我們都開着車回去時,還會去走一走那條路,但已經無法忍受赤腳走路的痛了。

小時候最討厭下雨天,無論怎樣小心,捲起褲腳走路,走到學校時,褲子基本濕透了,用一天的時間用身體把褲子溫干,到晚上放學時回到家,又基本濕透,很是奇怪,沒有得風濕關節炎。

而我走那條路的時間比李文白家的孩子又多很多,在寒暑兩假期,只要是趕集天,我會在前面牽着李瞎子去集市上擺攤算命,其實不用我牽,李瞎子也能自己去,兒子不能白養,不是嗎?所以寒暑兩假是需要牽着李瞎子走那條路的,我那時也很喜歡走那條路,因為路上能看到很多屁股,各種形狀的屁股,看多了,發現張寡婦的屁股還算是美的。

有一次在家裏,我盯着張寡婦的屁股看了良久,說:“你屁股還算好看。”

張寡婦逗我:“麥子,我只有屁股好看嗎?”

她看到我猛的點了幾下頭,指着李瞎子說:“孩子隨你,小小年紀就不是個正經人。”

長大以後,我也覺得自己從來不是一個正經人,但看到了更多的屁股,卻常常會想我張寡婦的屁股,主要還是張寡婦的屁股有肉的香味。

那條路是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人生走過最多的一條路,沒有之一,那是一條伴隨童年時光、少年時光的路,人生最天真無邪的時候都給了那條土泥巴路,好像人生的所有純真都給了那條路,以至於長大以後,再也無法給任何一條路純真,因為純真已經被那條路耗盡了。

十歲開始,李瞎子教我算命,當然是從最簡單的背誦開始,背誦生辰八字相關的那些順口溜,跟小時候課文里的唐詩宋詞差不多,也不知道有什麼用,但是必須得背。長大以後才明白,背的那些很有用,特別是在戀愛方面,絕對會後悔小時候背少了,而李瞎子教我背的,成為我一生謀生的手段。

自我知道親生父母是李文白和陶春蘭時,我開始熟悉他們,反正李瞎子也不計較,李瞎子只要求我每天必須回家。李文白看到我很少說話,就跟假裝沒看到一樣,陶春蘭每次都顯得很高興,會經常捏一捏我的肩膀或者手,並伴隨着感嘆:“不錯,長了點肉了。”“頭髮黑一點了。”

陶春蘭對我說得最多的是:“麥子,你要記住,千萬要讀書,什麼都聽李瞎子的,但他要不准你上學,你來告訴我。”

每次陶春蘭這樣叮囑我時,李文白聽見了總會伴隨一聲嘆息,有時候還會說上一句:“管那麼多幹什麼?現在是人家的兒子,讀不讀書李瞎子說了算,真是閑得慌!”

而每當李文白這樣說的時候,我能看到陶春蘭眼裏蘊含起淚水,卻不見她的淚水滴下來。

李文白的無情不只是對我,在打孩子上,李文白也是一把好手。陶春蘭罵他時,他像一個傻子,裝着沒聽見,口裏哼着歌,顯得無比的快活,就像陶春蘭的罵聲是協奏曲一般,而他又並不是真有這樣的修為。被罵了,氣總得找個地方出,他覺得打自己的孩子總是不犯法的,也確實沒有關,要打孩子,借口總是會有的,就算沒有,打一頓也是教育孩子,起碼李文白覺得是這樣。

長大以後,我曾問李文白,為何那樣打孩子?這時候,李文白又像一個傻子,什麼話都不說的傻子。

兩個村挨着,山上雲淡風輕,大聲一點的罵聲很遠都能聽見,去陶春蘭家次數多了,基本上可以判定李文白什麼時候會打孩子。

傍晚時分,我又借故鉛筆沒有了,去找那三兄弟借一借,李瞎子知道我愛跑,隨便我用什麼借口。剛到李文白家後面的山坡時,聽見陶春蘭在罵李文白,罵得很大聲,李文白挑着糞桶自顧往家走。我好奇的遠遠跟在李文白後面,可能是糞桶太臭了,也可能是根據經驗,想看熱鬧。

李文白在快到家時,折斷一根柏樹丫,把叉得太開的部分折掉,拿在手上,對着地上試了試手感,對這根一米多長、兩根手指頭粗的柏樹枝很是滿意,口裏哼着小調,挑着的空糞桶在空中跟着節奏搖擺,顯得非常和諧。

果然,我還沒下去,就聽見李木首先撕心裂肺的嚎哭起來了,接着是李敏,然後是李水,最後是頂替我位置的老四李余。

柏樹枝韌性極好,農村到處都是,得來全不費工夫,是打孩子的最佳材料,而且打起來特別的痛,就像小鋼條抽在身上,一抽一條血痕,並伴隨着嚎哭聲。

李敏的哭聲是比較尖而音高,李木的哭聲氣勢最宏偉,大有震顫山河之勢,李水的哭聲與李木類似,李余的哭聲少而小,可能是應和了那句話:“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

我在一旁單獨統計過,李敏的嚎叫次數和時間的長短與李水差不多,李余當然是最少,而李木的嚎叫時間特別長,次數也最多。我不知道李文白是依照什麼定律的排列方式,輪流打這四個孩子,總之,那此起彼伏的嚎哭可能讓他特別解氣,因該是釋放了生活中所有的無奈和貧窮感。

李文白每次打起孩子來,有一種不揮灑夠不爽的感覺,必須得打出氣勢,讓自己有酣暢淋漓的疲憊感才會罷手,有時候中途需要更換好幾次柏樹枝,或者手臂粗的棍子,有時候準備充足,有時候準備不充足,就當給嚎哭的孩子中途休息,他找到手感好的再繼續打。

可以是追着打,孩子哪裏跑得過大人啊?也可以是一手拎着頭髮或者脖子打,也可以是一腳用力踩着打。可能是邊罵邊打,也可能是燜着一直打,還可能是不停的換着手打,總之,每一場打孩子,李文白都是非常認真的,絕不會點到為止,那種氣吞山河的氣勢,洶湧磅礴的勇武,也只有在打孩子時能見得到,其他時候都是一個窩囊廢。

李文白打孩子的時候,非常沉浸其中,只有這個時候,陶春蘭管不了李文白。大多時候,陶春蘭知道李文白是打給自己看,而陶春蘭大多時候也是採用:“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的戰術對付李文白,你打給我看,我就打給你看。

作為母親的陶春蘭開始時會下手輕一些,這種讓人血脈噴張的事很難控制,打着打着容易興奮,於是也下狠勁打。李文白打李敏時,陶春蘭打李余,李文白換了李木繼續狠打,陶春蘭就換了李水繼續狠打,然後再交換打一輪,什麼時候停,主要看那天的體力好不好,實在累了中途休息片刻,趁熱繼續打。

我常常想,孩子挨打的時候,心應該是一片死寂的,不然何以應付得了這樣的父母。長大以後,看着我的兄弟們百折不撓、陰險狠毒時,我明白小時候挨的打是真的有用的,那麼小就開始經歷和鍛煉,長大后當然能比別人更運用自如,所以才一個個成為出類拔萃的人。

我也經常見到李文白單獨打李敏,或者單獨打李木,最多的是單獨打李木,可能是李木的嚎哭聲特別響亮,更能有證明自己體力的說服力。單獨打一個時,姿勢可以不斷的變換,更有一種暢快淋漓之感,顯得更加的專註,可能因為不用老是換來換去,持續性也比較好。

那種哭聲,我很多年後依然記得,就像殺豬時那樣的撕心裂肺的豬叫聲,長大以後就很少聽見了,記得有一次在派出所聽見過,那一刻覺得非常熟悉,當時還納悶:“難道警察在派出所里打自己兒子,像李文白那樣打?”從這方面看來,李文白應該去當警察。

當然,隨着社會的進步,不讓警察刑訊逼供了,而此時,李文白也正好老了,他再也打不了任何人了,所以顯得特別的陰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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