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五十三章[09.06]
周氏緩緩地替婆母揉了揉肩膀,俯身輕聲安慰「娘,您別想太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媛兒明春亦要待選,大不了,咱們一碗水端平……二叔這個病症,哪裏那麼容易好的?將養個十年八載也是有的。人啊,活着不就為口氣?她何處氣不順,就何處替她撫順了就是。您得長遠打算,夫君他已過而立,再不進,可就沒什麼機會了……那些出身寒門的,肯讀書,又捨得下臉面,狠得下心,咱們做不成的,他們能成……再固守着眼前這三分地兒,將來硯兒長大了,如何替他鋪路?」
說的豐大太太心煩意亂,正巧前頭進來個小廝,說是豐凱吩咐,要在桂園擺一桌宴,給豐鈺和安錦南兩人用,周氏就趁勢出門,張羅重新佈置酒菜去了。
豐大太太又翻了翻那禮冊子,心裏百般不是滋味。自己閨女當年出嫁,嫁的也算是好,可如今與豐鈺一比較,孰輕孰重卻是顯而易見。嘉毅侯不過續個填房罷了,至於這般下本?
豐大太太甩手將那冊子重重丟在炕里,聽外頭吵吵嚷嚷的似乎又是豐凱和豐允喊人安排接待安錦南的是,她心煩意亂,胡亂穿了鞋,強打起精神走了出去。
豐鈺坐在豐慶的床前。
四面窗扉緊閉,屋中光線昏暗,炭盆里的火正旺,暖烘烘烤着這間暖閣。
她才從杏娘的屋中出來,杏娘的情況比魏嬤嬤回報的要嚴重得多,嘴唇不見半點血色,強撐半晌也沒能掙扎着坐起來,每動一下,都牽扯着小腹,疼得額頭上都是汗珠子。
豐鈺永遠不會忘記,杏娘付出的是什麼。宸妃自假孕害了淑妃后,那麼多年不曾有過龍胎……她雖自私,卻也不是全沒感情,她覺得心痛,也覺得歉疚。
帶着這份沉重的心情,再去想客氏和豐慶的下場,就覺得沒那麼痛快了。
她坐在豐慶的床前,慢條斯理地用小勺子攪着碗裏的湯藥,豐慶醒着,用一對情緒複雜的眸子望着她。
這個長女,他已經十多年未曾仔細端詳過。她眉色偏濃,有些英氣,一雙杏眼,不大不小,卻很有神。此時她雖然不曾哭,面色亦是有些沉重的。畢竟是他的親骨肉,縱他那般對她忽視,她也沒有怨懟,親自捧着葯碗,一點點的喂他。
反觀他當成眼珠子般寶貝的媛兒和堯兒,自知道客氏「病得不能見人」,匆匆瞧他一眼便去了客氏那邊,不住哭喊要見親娘。
豐慶艱難地張了張嘴「鈺……」
豐鈺一勺湯藥餵了過去。
她不想聽他說話,一句都不想聽。
任何事後的補救和挽回,都不及當下點滴的溫暖來得珍貴。
進宮數年後,她就漸漸變成一個硬心腸的人,不原諒,就是不原諒,沒有任何轉圜的可能。
況他如今這個樣子,說話的模樣真猙獰,她看也不想看。
舊時母親病卧在床之時,他是怎麼說的?說她胖頭腫臉,枯黃憔悴,不忍觀聞。
他自己,何嘗不是?
手中藥碗尚未放下,就聽外頭的說話聲。
豐郢垂頭領着安錦南跨步走了進來。
豐鈺抿了抿嘴唇,瞥一眼在側的豐慶和豐郢,垂下眼福了福身,道「侯爺萬福。」
安錦南朝她點一點頭,湊近豐慶,並未躬身,語氣卻溫和「豐大人,我來瞧你。氣色不錯,定能康復。」轉頭對豐郢道,「侯府有位善醫的喬先生,若有需要,你只管開口問崔寧。」
豐郢受寵若驚地持禮謝過,豐慶不能起身,急得不輕。他這才第二回見嘉毅侯,傳聞中冷麵心狠的軍侯,對他這般關懷,這般溫和……
可自己這幅模樣,何時才能康復起來,去外頭耀武揚威一番?
轉念又想,自己這樣子,可會否耽擱了鈺丫頭的婚事?當即急得欲去拉扯安錦南的袖子,口中發出粗嘎難聽的聲音「下官……小女……」
他看向豐鈺,又抬頭望着安錦南,眼裏是殷殷期盼,像個無比關懷女兒的慈父般,囑託安錦南道「小女拜託……侯爺憐惜……自小沒了娘……疏於管教……有錯……望……侯爺擔待……」
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吭吭哧哧,不知多費力,中間還控制不住濺了許多口水出來。豐鈺垂頭用帕子替他擦拭了,心想那安錦南極度潔癖,還不把他噁心壞了。心中小小地雀躍了一下,偷偷瞧了安錦南一眼。
安錦南正巧也在看她,非但沒露出半點嫌棄的樣子,還十分好脾氣地點了點頭,口中道,「豐大人放心,本侯……」
「我會好生待她。」
一句話,說得豐鈺睜圓了眼。
安錦南微不可見地彎了彎嘴角,轉頭對着豐慶道「如今豐大人病着,本不該與豐大人說這些。既豐大人託付,本侯卻不好辜負了大人一番愛女之心。」
頓了頓,斜眺了豐鈺一眼,這回笑容明顯地綻開在唇邊,像初春暖陽融了那數年不見光線的殘冰冷雪,面容罩了柔和而耀眼的光色,「豐大人若不棄,婚事,着豐大太太代您與尊夫人出面商議,您意下如何?」
「……」豐鈺騰地站了起來。豐郢在後,朝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衝動。豐鈺抿住唇,臉色冷了下來。
豐慶大為激動,一疊聲應下,不住地掙扎扭動,想起身去拉安錦南的袖子。
豐郢上前,按住了豐慶的胳膊,回眸朝豐鈺道「妹妹,你先帶侯爺去桂園喝杯茶去……」
桂園的小廳,不過幾步見方的格局,因有幾個月沒住人了,周氏只叫匆匆忙忙收拾了小廳和稍間出來。安錦南坐在廳中,像是佔了極大的面積,莫名叫豐鈺悶得喘不過氣來。
她起身開了窗,叫涼涼的風從外灌入,餘光瞥到小環等人正在朝外退下去,她張了張嘴,才要回頭,就察覺到身上貼上了一個人來。
豐鈺閉了閉眼,立在窗和他之間,心跳沒來由加快,分不清是因着太生氣,還是太害怕。
他許以妻位,且不容抗拒。憑什麼?
平白叫她自由自在的生活多了一抹壓抑的色彩,丟不掉,甩不脫。若是旁人,她尚有法子籌謀,可他是安錦南,以勢相迫,豐家會結全族之力,替他順了心愿。
除非她死……
安錦南垂下眼,入目是她秀髮堆疊的頭頂,簪了兩隻極素的珠花,挽的髮髻也很馬虎。
他突然有些好笑。
她這樣子,分明是故意的,做出這無禮又難看的模樣,好叫他請來的長輩心生厭惡。
可他不是旁人,他見過她更難堪的模樣。透過那些花團錦簇的粉飾,他也看得清她原本的素容。
豐鈺沒有回頭,她背脊僵硬地挺直着,抵在窗前,想盡量離他遠一點。
安錦南不曾強迫,他只是立在那兒,鼻端嗅着她身上涼絲絲的那抹幽香,想到自己今日的來意,心情莫名地很好。
「你身上,熏的是什麼香?」
豐鈺皺了皺眉,似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麼。
她所知的安錦南,驕傲自大目中無人又癲狂可怖,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大抵都早步下了無數的陷阱給人跳。
他說閑話的樣子,她簡直想像不出。
見她不語,安錦南沒有生氣,只是輕嗤一聲,抬手在後虛撫了下她的鬢髮,湊近她耳畔,輕聲道「你爹的病……是你做的吧?」
豐鈺陡然僵住,攥緊拳頭,轉過頭來。
他伏低身軀,雙手撐在她身後的窗上,待她轉過身來,才發覺,原來自己以為已經拉開的距離,這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