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郎今夜伴花眠
——閑寫唐伯虎的一首題畫詩
閑來無事,說說以詩文擅名、畫名更著,玩世不恭、才華橫溢、大名鼎鼎的“江南四才子”之一,明人唐伯虎的一首詩:
《題拈花微笑圖》明?唐寅(伯虎)
昨夜海棠初着雨,數朵輕盈嬌欲語。
佳人曉起出蘭房,折來對鏡比紅妝。
問郎花好奴顏好?郎道不如花窈窕。
佳人見語發嬌嗔,不信死花勝活人。
將花揉碎擲郎前,請郎今夜伴花眠。
首先,我們必須清楚,這是一首題畫詩。既然是題畫詩,那麼這詩必然伴有一副畫。這幅畫的主題是“拈花微笑”,畫的作者是誰,無法確定。這畫可能是唐寅自己描寫,自己題詩;這畫也可能是他人所作,請唐寅題詩。事實究竟如何,還有待方家考證。
因為無緣親睹《拈花微笑圖》的真容,所以,只能在這裏發揮想像。看到“拈花微笑”,馬上想到的就是“世尊拈花,迦葉微笑”,或者想到“觀音大士”,這是第一念的條件反射。轉念,既然大家把唐寅與“風流”聯繫在一起,那麼,是否這《拈花微笑圖》是一副“美女圖”呢?既然題畫詩的畫面無法眼見,那麼還有一途,就是從其題詩中解讀畫的構思與意境。閑話休提,且看詩中的描述。
王摩詰早就得了“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美譽。唐寅是詩人,更是畫家。依摩詰的美譽來推測唐寅,那麼,以題畫詩中的詩意來解讀和推測其畫境,至少在理論上是可行的。
既然是用詩來讀畫,那麼,就需要用詩的表達方式去品味這畫,用詩的思維去看這畫起承轉合的章法。
詩人要寫美人,偏不從美人着手,而是以花開場。這花,既是美人出場背景的渲染、氛圍的烘托;又是美人如花、花比美人的潛隱。
“昨夜”說的是時間點,也就是說事情得從昨天晚上說起。“昨夜”二字,除了表明時間點以外,還是在為花做鋪墊。我覺得,“昨夜”這兩個字,主要是為了點明下雨的時間。這雨,下得時間正好,下得分量正好,因為有這“兩好”,所以,才會有這“海棠初着雨”的花容嬌姿。
白樂天描寫楊妃的月貌,有“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的神來之筆,千古傳唱。這裏的“海棠初着雨”與“梨花春帶雨”有異曲同工之妙。雖然都是“花帶雨”,但是,細微之處,卻藏洞天。
先說“梨花帶雨”,大概是初三的時候,我熟讀《長恨歌》,幾能成誦。雖然這樣,但我還是不知道“梨花帶雨”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造型。
那時候,我對坐在我後排座位的一個姐姐很有好感。這個姐姐的媽媽是我祖父第一個太太的兄弟(我該叫舅爺)的女兒,我們兩家沒有走動,但是我知道是有這層關係的。那個時候,她在班裏受了別人的欺負,在座位上哭。我有些難過,偷偷回頭看了她一眼。她清純稚嫩的腮幫子上掛了一兩珠淚滴。我忽然一驚,心想,這就是“梨花帶雨”的狀貌。這個故事我說過好多次,今天再講,想起那少不更事的歲月,依然覺得有味。這算是閑話。
梨花多白,是素雅的色彩;雨滴,是清瑩的精靈;雨滴配上那梨花,素雅之中有些微的凄清,靜默之中有少許的靈動。“梨花帶雨”的美人,是“冷美人”,所謂“可遠觀不可褻玩焉”,正是此種。用“梨花帶雨”來寫“玉容寂寞”的楊妃,恰到好處。
“海棠初着雨”,這裏面有一個“初”字,暗含情韻,這海棠,是初沾雨露,應該也是初次綻放吧。詩人“初着雨”的海棠,讓人有“初嫁新婦”的遐想。讀完下文,隱隱發覺,這不是遐想,幾是事實。海棠的色彩嬌艷,沾了雨露,是一種喜態,是一種媚姿。如果說梨花之雨是凄冷,那麼海棠之雨就是滋潤了。
在標明海棠的身份之後,詩人又着力寫了海棠的情態,“數朵輕盈嬌欲語”。白樂天寫楊妃,用的是“梨花一枝”,唐寅寫“拈花微笑”的美人,用的是“數朵輕盈”。“梨花一枝”,應對了楊妃的“玉容寂寞”,也寫出了深宮高牆的形單影隻,清淚暗垂。“海棠數朵”,有簇擁的鬧,有聚合的暖,美人有伴,花容含笑。“輕盈”,既寫出了海棠的情態,也暗含了美人的體態、美人的青春活力。“嬌”字,就是花與美人的合體,花如人嬌,人比花嬌。這數朵綻放的海棠,不但嬌美輕盈,最美的是,它們有靈動的花魂,看它們一眼,似乎就有悄悄的情話欲訴賞花人。其實,這也從另一方面說出了畫工的高超技藝,數朵海棠,在畫工的筆下,生動逼真,就如活物一般。
說到此處,那位“拈花微笑”的女主人公終於露面。這位女主人公被詩人稱作“佳人”,也就是我們前文一直念叨的“美人”。看到“佳人”二字,讓人不禁想到漢人李延年的:“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佳人”是一早就出場的,“曉起”是人物出場的時間,和前面的“昨夜”呼應。人物有了,時間有了,接着就交代地點,也就是佳人的居所——蘭房。這蘭房,既是佳人的香閨,也是佳人的出發地點。從蘭房出來,佳人入院折海棠。折海棠所為何來?木蘭詩有雲“對鏡貼花黃”。這裏,佳人是“對鏡比紅妝”。佳人手持折來的海棠花,返回蘭房,端坐鏡前。看看自己在鏡中的姣好容姿,又看看海棠花在鏡中的光鮮倩影。是花美呢,還是自己美呢?佳人還真無法定論。
唐人張籍有“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的句子。這一幕,在唐寅這裏似乎又要上演了。佳人心中沒有主意,只有轉身問問郎君了。我想,在問之前,佳人心中多少是有所期待的,就是希望聽到郎君的肯定之詞。不光此一佳人如此,大概世間的女子都是如此吧!佳人一邊對鏡照面看花畢,一邊轉過身來,笑語盈盈地對着郎君說到:
“官人,你看看,是奴家手上這剛折的海棠花美呢,還是奴家的容顏好呢?”
這位郎君,不是不解風情,也不是不懂護花、愛花、惜花、憐花。他只是想逗一逗佳人,於是,就壞笑着說:
“娘子,你走近點,我看。”
佳人輕輕移動蓮步,向郎君走近了些。
“娘子,你再走近些。”郎君又說
佳人又挪動嬌軀,前移了幾步。
郎君一臉認真地看看花,又看看佳人;瞧瞧佳人,又瞧瞧花,故作深沉地說:
“到底哪個美,還真不好說啊。娘子,你是要聽真話,還是要聽假語?”
佳人嚴肅地說:
“當然聽真話,快說啊!”
“這個嗎……”郎君故意語帶保留。
“這個什麼啊?快說!”
“我覺得呢,還是花比你漂亮那麼一點點。”郎君說完,哈哈大笑。
佳人不聽此話還好,聽了此話,馬上裝作粉面帶怒的樣子,七分嬌羞,三分含怒地說到:
“我就不信了,怎麼一個折了的花,一枝草木,就能比得過個活生生的大美人。”
說到這裏,佳人就將手上的海棠花揉碎,扔在郎君面前。然後腳步快移,邊走邊說:
“既然花那麼好看,那你今天晚上就和花一起睡吧”。
郎君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佳人已出蘭房了。
一首《題拈花微笑圖》詩讀完,一副生動活潑的閨房調笑圖也已展現眼前。
在此,不禁長嘆,唐寅真不愧“風流”與“才子”的稱號。對於女生的心態揣摩地如此逼真,如此透徹。箇中滋味,還請讀者自行參悟,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