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路易的記憶
路易十四曾是一個普通人,但與任何一個普通人那樣,他有着對權勢與錢財無比的渴求之心,他不認為自己會是一個惡徒,也不認為自己是個聖人。他在巴黎近郊的聖日耳曼萊昂城堡誕生的時候,也未能從那些陌生的語言與模糊的身影中立刻察覺到自己的身份,甚至有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是個女孩,因為他的襁褓是蕾絲的,還帶着花邊帽。
而等到他終於明白自己不是個女孩,而是一個男孩的時候,他被父親抱到大臣面前,在法語中,路易發音清晰,也是他最先理解的詞語,法語中的王子雖然與英語相同,但人們通常稱他為殿下,“v”開頭的法語讀音讓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直到最後,一位紅衣主教先生,也就是人們熟知的黎塞留來到他們面前,向國王行禮致意的時候,那頂熟悉的小圓帽頓時讓路易睜大了眼睛。
雖然他之前並不怎麼熱衷於真實的歷史,但他至少知道,紅衣是樞機主教的證明,而一個樞機主教,只會對兩個人如此謙恭地行禮,一個是羅馬的教宗閣下,另一個……只能是一位國王。
他記得那時他用力地抬着頭,想要看看那個面容消瘦蒼白的男人,路易從未想到過自己的父親如此顯赫——路易十三在私下裏並不是一個喜好奢華的人,也許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他與他的母親,來自於意大利佛羅倫薩的瑪麗.美第奇並不相投,他在閑暇的時候,總是穿着樸素的黑色外衣,白色的緊身褲,大翻領襯衫,看上去與城堡里往來的貴族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
而且他待人相當地和藹可親,對女性,路易是說,照顧他的兩個乳母,塞維亞與蘭賽齊侯爵夫人十分地溫和,對路易的母親,雖然不親近,卻也彬彬有禮。
只可惜路易十三與小路易相處的時間極其短暫,路易十三與他的妻子奧地利的安妮結縭二十三年都沒有孩子,路易出生后五歲時他就因為騎馬落水而死——路易還記得他被帶到一個瀰漫著古怪香氣的陰暗房間裏,他的父親躺卧在床上,鬆弛的亞麻襯衣外籠着一件石青色的晨袍,他見過的馬扎然與幾個大臣圍在他的床榻周圍,馬扎然甚至在低聲啜泣,乳母抱着他靠近國王,國王冰冷的嘴唇碰觸了他的額頭和面頰,然後他就被帶出去了。
大概只過了一會兒,馬扎然就從房間裏走出來,撫摸着他的頭說:“哭吧,孩子,國王已死。“
後來他聽說——從他的侍女那裏,路易十三的死或許並不單純,有人說是那時的王太后,也就是瑪麗.美第奇以意大利女巫特有的方法在臨終前詛咒了她的兒子,因為在與黎塞留的政治鬥爭中路易十三非但沒有站到她這邊,還將她驅逐出巴黎,剝奪她的財產與年金,讓她在昂日凄涼度日最終悲慘地死去;也有人說,國王確實遭到了詛咒,但詛咒不是來自於他的母親,而是來自於他的妻子,因為路易十三的王后安妮出身於哈布斯堡,而奧利地的哈布斯堡正是法國恆久的敵人,她們說的有形有色,就連路易十三是怎麼被一隻龐大的沼澤怪物拖下馬去的都描繪的歷歷在目,就像當時她們就在旁邊看着。
也有人堅決地認為,國王的死可能與他的弟弟,奧爾良公爵加斯東有關,在路易十三還沒有兒子的時候,他是王位的第二繼承人,人們稱他為大王弟,但自從路易十三有了路易,以及緊隨其後的菲利普,還是只有一個女兒的加斯東就失去了角逐王位的資格——他不可能不怨恨,而路易十三也一直對他多有防備。
1632年的時候,他違背了國王的旨意,與洛林公爵的妹妹瑪麗.洛林達成了秘密婚約,路易十三因此出兵,公爵逃到了佛蘭德斯,在那裏他突然對博斯畫派的作品產生了莫大的興趣,就算是在流亡途中,他也搜集了不少老彼得.勃魯蓋爾的畫,據看過那些畫的人都說,能夠畫出那些東西的人不是魔鬼,也是被魔鬼附身的人——裏面有空洞的頭腦,飛起的眼球,燃燒的城堡,長腿的魚和半是怪獸半是人類的“東西“……
1642年的時候,桑瑪爾斯侯爵亨利在他的唆使下刺殺黎塞留,他被指控但最後安然脫罪,又因為他之前兩次叛亂都得到了國王與黎塞留的寬恕,就有人傳說奧爾良公爵已經與魔鬼結盟,那些博斯畫派的作品就是他與魔鬼的合約書,在魔鬼的幫助下他迷惑了國王與紅衣主教。
因此國王的死也被人們自然而然地歸咎於奧爾良公爵的嫉恨,路易十三也是一個嫻熟的騎手,他的馬匹更是優良,根本不可能在那種矮小的土丘上跌倒。
在路易還沒有與狼人面對面地跳舞時他認為這些都是人們的臆想或是教會的恐嚇,就算他也開始隨着王太后安妮一起望彌撒與守齋,見過無數教士與苦修士,但他確實沒有想過,這些可能都是真的。
魔鬼是真的,狼人是真的,女巫是真的,還有他暫時還沒能見到……各種非人生物。
路易想他有句話要說。
一夜下來,他始終輾轉難安,到了黎明時分,聽到馬扎然主教輕輕地推門離開,他才勉強有了一些睡意,誰知道只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小的身體又擠了過來——路易挪開放在枕頭下,握着匕首的手,不動聲色地問道:“菲利普,你怎麼到這兒來啦?你的乳母呢?“
“亨利埃特來了,”菲利普說:“我討厭她。”
“她是你表妹。”路易說:“你要對她有禮貌。”
“她是只豬。”
“就算只是對一位夫人,你也不應該如此不禮貌。”路易說,一邊打着哈欠,然後他感到自己的睡衣被拉了一下。
“看我的帽子。“菲利普說。
路易痛苦地睜開眼睛:“很漂亮,怎麼?”
菲利普在黑暗中注視着路易,他只比路易小兩歲,今年八歲,他當然是個男孩,但王太后與侍女總是喜歡把他打扮得花團錦簇,引人矚目,他戴着的無邊帽,即便在昏暗的房間裏,也以銀色綢緞與暗金色的繡花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層層疊疊的蕾絲下,他的頭髮被火鉗細心地夾卷,披在肩頭,又因為玫瑰色的面頰與藍色德爾圓眼睛,很難有人想到這是路易的弟弟而不是妹妹。
路易在幼兒時期也總是穿着拖地的長裙,戴着花邊帽,踩着緞面的小鞋子,但等到他有能力表述意願的時候,他的母親與黎塞留就為他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吊褲”儀式,在諸侯與大臣的見證下,他換下裙裝,穿上緊身褲,煥然一新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那時候他還不到六歲,一般而言,法國的貴族男孩會在六歲到八歲舉行這個儀式,但無論是馬扎然,還是王太后,都沒有提起再為菲利普舉行“吊褲”儀式的意思——這個時代的男孩並不被視作成人,只有成年男性才有資格穿長褲,所以男孩們和女孩一樣穿着長裙,一旦舉行了這個儀式,就表明他已經是個男人了——也就是說,從換上長褲的那天起,菲利普就有了與他爭奪王位的資格。
“母親總說我是她最可愛的小女孩,王兄。”菲利普說:“您呢,您覺得我是嗎?我也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嗎?”
路易睡意全消,他握着弟弟的手,一陣難以辨認的情緒湧上心頭,讓他無比艱難才能說出之後的話:“菲利普,你要記得我的話。”
“什麼?”
“你當然是最可愛的,但最可愛的人,也可以是最勇敢的人。”
“最可愛,也最勇敢嗎?”
“是的,我的弟弟,這兩者並不衝突,你會是最可愛的,也會是最勇敢的。”路易停頓了一會,房間裏陷入了令人發寒的寂靜,他靠近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而不是妹妹,八歲的男孩早已應該確立起正確的性別意識,他握着菲利普的手愈發用力,也許馬扎然主教與王太后只是想要避免兄弟鬩牆,繼而造成更大的動亂,但他不能看着菲利普,哪怕不是菲利普,只是一個普通的男孩,被有意引導走上一條崎嶇痛苦的道路——他對這段歷史並不了解,或許了解了也沒用,畢竟他讀到的內容里可沒女巫和狼人,可對於菲利普,今後的奧爾良公爵的悲劇,他還是有所耳聞的——如果菲利普已經成年,有成熟的思想,也能做出自己的選擇,他不會橫加干涉,但菲利普現在只有八歲。
菲利普最大的錯誤或許就是成為他的王弟,但這份罪責不應該讓他來背負。
“我會請求主教先生和母親為你舉行‘吊褲’儀式,”路易說,“也許不會那麼快,但你要相信我,你是我的弟弟,你總要舉行這個儀式的。”
菲利普在黑暗中看着他,孩童的眼睛總是明亮的,即便在最微弱的光線下,它們就像是一雙閃爍的星辰。
“我相信你。”菲利普悄聲說:“我相信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