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如夢方醒
第二篇少年游
《少年游·雨晴雲斂》
雨晴雲斂,煙花澹蕩,遙山凝碧。
驅車問征路,賞春風南陌。
正雨後、梨花幽艷白。
悔匆匆、過了錦城。
歸家遙無期,探酴醿消息。
...
...
“仁弟要去何處?是去成都府找那齊元振報仇么?”李順看着剛剛提出辭行的王然問道。
“齊元振身居高位,左右除了僕人還有健卒護衛,仁弟切勿一時衝動,以身犯險啊。”王小波擔心道。
“自然早晚會找齊元振報仇的,但我今日思悟,只靠刺殺恐難成事,所以我準備去成都府遊歷一番,也好打聽打聽齊元振的習慣秉性,再做計議。”王然笑了笑,又正色道:“另外去成都府之前,我準備先去趟彭山縣,宋玉峰說他家裏還有母親和一雙兒女,想必這些年過的很不好,我想去看看,能不能幫襯一二。”
說到宋玉峰,王小波、李順面露哀惜,對這個捨身救了大家的義士二人也頗為敬慕,不能與之把酒言歡,實乃憾事。
王小波思忖片刻道:“仁弟不若再在本縣休息兩日,過幾日我們兄弟二人與你一同去彭山。”
“現值義軍剛剛起事,正是雜務繁忙之時,王大哥走的開身?”王然疑惑道,這幾天王小波拖着帶傷之軀也忙得腳不着地,王然是知道的。
王小波解釋道:“本地百姓素受官府盤剝甚巨,早有不滿,是以我等舉事的消息散播開來,百姓無不歡欣鼓舞,夾道相迎我等,並無太多難處理的事。並且有許多農戶主動報名要加入義軍,現今我們已有兩千可用之士,正是一鼓作氣,乘勝追擊之時。我與你同去彭山,一是也想對宋兄弟的救命之恩報答一二,二來這彭山縣離青城縣相隔僅百里,且我早已聽聞彭山縣令吳金冬是個刁鑽狠厲的貪官,聯合當地大戶對百姓盤剝已久,是以民怨沸騰,我等義軍理應驅之,救百姓於水火,我想先去打探一番,好為日後攻打此地提前佈置。”
“我與王仁弟同去便可,姐夫現在是義軍領袖,切勿輕易以身犯險啊。”李順擔心道。
“無妨,我等舉事不過數日,彭山縣那邊定料不到吾等如此膽大心雄,竟已準備攻打他們,況且我們之前不過是升斗小民,誰人能認出我們。再說就算出了事,不還有你這個勇比楚霸王的李大將軍保護我么?”王小波渾不在意。
李順、王然也不好再說什麼。
…
…
彭山縣,因彭祖山而聞名,原名武陽縣,唐玄宗先天元年改名彭山縣,屬眉州。因彭祖曾在此廣傳長壽之道,再加上此地山巒環抱、溪流逶迤,四季空氣清新、氣候宜人,是以本地百姓平均壽命頗高,素來民風淳樸。安和祥樂。
但走在彭山縣城街上的王然等人卻絲毫感覺不到這點,只見街上來往百姓幾乎個個面有菜色,街邊酒樓茶肆中坐着的皆是錦衣華服、光鮮亮麗,沒有一個是短褐椎結的平民人家,王然、王小波和李順三人對視一眼,看來果如傳言所說,彭山縣的百姓農戶已被盤剝的困苦不堪了,青城縣雖然亦是貧瘠之地,但也有百姓偶爾手頭寬裕了會到街邊店肆愜意一番,不像這彭山縣這麼涇渭分明。
三人在城內轉了一圈,大致探明了縣城府衙的位置、守衛實力,打聽清楚宋玉峰家在的義和村的方位,就出城了。走了約有一個時辰,終於找到義和村,見村口有一老嫗坐在樹下,正在照看兩個在一旁嬉戲玩鬧的垂髻小兒,便上前問道:“婆婆,請問宋玉峰家在何處?”
老嫗疑惑的看了看三人,道:“你們找他家作甚?他們家都沒人了。”
王然一驚,忙問道:“宋玉峰的母親和兩個孩子也都沒了?”
老太太說:“他老娘去歲就死了,孩子嘛,宋大郎偶爾還能看見個人影,閨女就不知道了,許久沒瞧見了。”
王然趕忙打聽清楚宋玉峰家所在方位,跟老嫗道了聲謝,一行人趕過去了。
待走到宋家宅院門外,只見繩樞瓮牖不說,左邊的門還徹底沒了,進門一看,院子裏空空如也,只有些雜草亂石,走進屋裏,只見屋內靠里牆角處支了一張繩床,黑黝黝的棉被裏躺着一個小小身軀,王然連忙上前查看,見是個小女孩,雙目緊闔,枯黃的小臉還沒巴掌大,按宋玉峰的說的他的姑娘今年該有十歲了,但這個小女孩瘦十分弱不堪的,似是只有六七歲模樣,王然伸手在其鼻孔下一探,好在還有氣息,看樣子應是在昏睡。
王然趕緊把小女孩喚醒,見其好像渾身無力睜不開眼,便拿出包袱里的乾糧勉強餵了些給小女孩,然後用從旁邊水缸里舀出些水,給小女孩服了。
小女孩這才漸漸恢復意識睜開了眼睛,定睛看了看王然,輕輕道謝:“謝謝恩公。”
王然等人這才稍稍安心,便問道:“你哥哥呢?”他們找遍了屋內也沒見到其他人,生怕宋玉峰的兒子是不是也遭遇了不測。
“哥哥出去乞食了。”小女孩怯生生道:“你們找我哥哥有什麼事么?難道是他又闖了禍事?”
“我們是你父親的朋友,受他所託來探望你們的。”王小波道。
“阿爺的朋友?”小女孩眼睛陡然亮起來:“那我阿爺呢,他在哪?阿娘和奶奶都不在了,小若和哥哥好想阿爺啊。”
王小波想了想,怕這個看來已經備受苦難的小小心靈承受不住又一次的噩耗,不忍心直接告訴她宋玉峰也已不在人世的真相,只好說:“你父親還有些事走不開身,讓我們來接你們去找他。”若將這兩個孩子留在這兒只怕凶多吉少,王小波準備將他們接到青城縣照料。
小女孩眼睛裏的光暗了下來,有些許失望。
王然見小女孩還很虛弱,便讓她又吃了點乾糧,然後休息一會兒,見女孩精神漸漸好了些,才與她交談起來。小女孩名叫宋小若,她哥哥名叫宋遠志,自前年他們父親宋玉峰因毆打官差被抓了以後,這個家便每況愈下。村子裏人都說她娘是個掃把星,她爹就是因為娶了她娘,才下了獄,平日路過她們家都指指點點的,她娘本就傷心不已,聽了這些話更是悲憤欲絕。
之後又聽聞宋玉峰被判了徒刑,她娘便愈加愁悶,有一天晚上,趁家人都睡着,悄悄懸樑自盡了,孤兒寡老傷心不已,宋玉峰的娘更是哭瞎了雙眼。後來聽人說她爹越獄了,還殺了那個欺負她娘的押司和周小慶,然後不見了蹤影,奶奶驚駭之下病的更重了,兩個孩子無以為繼,家裏的地也無人打理。同族的長老親戚說可以把田產轉給他們,他們出錢為奶奶看病,周濟她們一家生活,奶奶只好同意了。
誰知田產轉給他們沒多久,那些當初信誓旦旦的長老族親對她們一家竟不管不顧了,還說她爹宋玉峰殺了官差,給族裏添了大麻煩,要把他們從村子裏趕走,奶奶拖着病體與他們據理力爭,才得以保住這個屋子。但一家三口生計沒了着落,只能把家裏值錢的東西都悉數典當換糧了。
奶奶無錢看醫,被病痛折磨的奄奄垂絕,終還是沒有撐過去歲那場寒冬,家裏值錢的東西也都典當完了,哥哥宋遠志為了養活自己和妹妹,想去給人家做工掙糧,但人家說他們家惹了人命官司,不敢用他,無奈只好每日上街乞食。小若想跟哥哥一起去,可哥哥說街上的潑皮乞丐慣好欺負人,怕妹妹受欺凌,只讓她守着家。
可今年大旱,百姓都不富裕,宋遠志已經兩天沒乞到食物了,是以小若今天竟然活活餓暈了過去,幸好王然等人及時趕到,不然小若恐怕凶多吉少。說到這,小若抬起淚漣漣的雙目看着王然等人道:“我每日最想的就是阿爺什麼時候回來找我們,因為奶奶走之前說阿爺一定會回來的,讓我和哥哥要好好活下去,哥哥之前總是不信,說阿爺回不來了,阿爺肯定也沒了。現在阿爺終於讓叔叔們來接我和哥哥了,小若好高興啊。阿爺現在在哪啊?在做什麼?為什麼這麼久都不回來找我們呢?”
王然等人默默無語,不知該如何解釋。
小若看着王然等人沉默無言的樣子,心裏倏的升起一絲不祥的念頭,但長年在苦難和失望中堅持下來的小若,顯然已經習慣了如何寬慰自己,自言自語道:“阿爺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吧,不然一定不會不管小若和哥哥的,阿爺以前最疼小若了。對,一定是的,他們都說阿爺越獄還殺了人,阿爺一定是無辜的,阿爺肯定要洗脫了冤屈才能來找小若和哥哥啊。現在阿爺請恩公來接我們,阿爺一定是已經沒事了的。”
王然看着小若故作堅強的模樣,心疼不已。宋玉峰怕連累母親和孩子,是以不敢回家,想是以為憑着家裏的田產,老娘和孩子總還是有份生計,總比跟他做了流民乞丐,每日擔驚受怕要好,但怎料族親們竟然如此冷血殘酷,把這孤兒寡老賴以生存的田產都騙了去,若他知道了真相,怕是無論如何都會把母親和孩子帶走吧。
屋外忽然有腳步聲引起王然等人警覺,趕緊躲到門旁,從破漏的窗戶向外悄悄探望,見一個約十一二歲的少年跛着腳走進了院子,應該是宋家大郎宋遠志,三人稍稍放心。
王然看宋遠志手裏抱着個油膩膩的紙包,肩上挎着一口袋稻米,懷裏好像還裝着貫錢,臉上儘是淤青卻露着喜色,心裏疑惑不已,難道這小子去偷錢了不成?
宋遠志興高采烈的走到門前,看到繩床上的妹妹,高興道:“小若,哥哥給你帶了燒雞回來,還有米,咱們至少一個月不用餓肚子了。”說著越過門檻進了屋。
宋遠志一進門發現屋裏藏着三個人,臉上閃過一絲慌亂,卻迅速又鎮靜下來,趕緊轉過身快步退到床邊,一面小心護着妹妹,一面惡狠狠道:“你們是誰?在我家做什麼?”
他身後的小若忙道:“哥哥莫慌,這幾位是阿爺的朋友,阿爺請他們來接咱們去團聚的。”
宋遠志卻沒有小若那麼單純好騙,自從家裏出事,他就看多了人情冷暖,連看着自己長大,親切和善的族親長老們都做得出騙奪家產、欺負孤兒寡老的事,陌生人的話更不可信,回頭警告道:“小若別犯傻,阿爹若是要接我們去跟他團聚,怎麼他自己沒來,阿爹肯定已經死了,不然怎麼會這些年都對咱們不管不問,這幾人絕對不是好人,說不定是拐子想要拐走咱們。”接着轉過頭一臉警惕的看着王然等人道:“你們說是我阿爹的朋友,那他人在哪?官府不是在通緝他么?你們想帶我們去哪與他團聚?”
“大郎別誤會,我們確實是你爹宋玉峰的朋友,宋兄他…他現在化了名在青城縣做買賣,官府還在通緝他,他怕自己回來被人認出,所以讓我們來接你和小若去跟他團聚。”王小波解釋道。
但宋遠志的臉上依然充斥着冷漠,經年的絕望無助已經將他對他人的信任消磨殆盡,只剩警惕和懷疑。
三人正在無可奈何間,李順的耳朵倏的一動,警覺的轉頭看了看屋外,示意王小波和李順小心,王然這才發覺,剛剛還雞犬相聞的村子此時竟是萬籟俱寂,端是十分詭異,立即提起警覺,轉身小心朝院外探望。
忽然見一幫捕快手持雙鉤槍和繩索衝進院子,將屋子圍了起來,最後進院的一人身穿皂色圓領班服,頭戴交腳襆頭,腰懸鐵尺,一副捕頭打扮,只見他好整以暇的清了清嗓子,朝屋內大聲喝道:“汝等已被包圍,快快出來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