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對王勃喪失信心
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夏五月十一,午時四刻。
長安皇城西側,西大內掖庭宮,歷史十分悠久。前身是西漢永巷,漢高祖劉邦駕崩,最寵愛的戚夫人,被呂后囚禁於此。到漢武帝時期,改永巷為掖庭,一直沿用至今。
分為三大區域,北部是太倉,南部是內侍監,中部居住宮人。同時也關押着,犯錯的嬪妃公主,犯官家的妻女。不受寵的嬪妃,沒資格入內宮,也會住在這裏。
負責管理它的,是掖庭局官署,隸屬於內侍監。唐代宮禁森嚴,禁軍日夜巡邏,沒有皇帝許可,臣子不得出入。即使獲得允許,也不能搭訕宮人,那是犯罪行為,最高可判死刑。
不過武康例外,無論左奉宸衛,還是左羽林軍,因為安保需要,可以自由出入。外加知內侍監,檢校此監事務,可以名正言順,搭訕掖庭宮人,參與管理工作。
今天在無意間,遇見婉兒她媽,在掖庭洗馬桶,氣的火冒三丈。乃翁送來她們時,吩咐內侍李德林,多多關照她們,就這樣關照嗎?不給長官面子,長官就會發飆,等着穿小鞋吧。
內侍李德林,七品掖庭令,八品掖庭丞,諸宦官宮人,都瑟瑟發抖。武康卻很尷尬,掃視眼前眾人,沒有顏面發飆。鄭氏刷洗馬桶,不怪他們苛待,中間產生誤會了。
當初送人過來,曾交代李德林,多多關照她們。就是關照二字,被德林誤會了,此乃掖庭黑話。意思要反着聽,意為好好教訓,而真正的關照,要說照顧二字。
心中暗暗吐槽,掖庭宮的黑話,我怎麼會知道,果斷面沉似水。德林心思通透,趕緊出列背鍋:都怪奴奴粗心,誤會楚公意思,這就是個誤會,奴奴馬上安排。
宮人開始行動,進屋收拾行李,準備換好環境。武康挽回尊嚴,擺出和顏悅色,算你小子識相。進屋抱出襁褓,打量上官婉兒,忍不住想逗弄。黑寶石般眼珠,嬰兒肥小臉蛋,萌萌噠的感覺。
低下罪惡的頭,親吻白嫩額頭,有些恬不知恥。婉兒咯咯直笑,武康哭笑不得,沒心沒肺的丫頭,和殺父仇人親近。鄭氏站在旁邊,垂着頭不說話,從開始到現在,沒有隻言片語。
畫面有些溫馨,眾人無不錯愕,襁褓里的丫頭,又是私生女嗎?德林萬分篤信,女嬰絕對姓武,楚國公有前科。武家的二娘子,就是個私生女,和新城公主生的。
東西收拾完畢,掖庭官員帶路,德林殷勤伺候。武康抱着婉兒,漫不經心搭訕,了解掖庭政務。畢竟檢校內侍,如果不聞不問,萬一李九找茬,結局很不美麗。
德林滔滔不絕,講述掖庭結構,漸漸掌握脈絡。上官家落難后,武康送來鄭氏,再也沒有過問。後來是這樣的,等到罪名成立,司刑官署來人。將其登記造冊,頒發奴籍文書,分配給司稼寺。
按照有無技能,司稼分門別類,分配不同官署。能歌善舞的,分到太樂署,或者內教坊。其餘分配掖庭,掖庭局的官員,再登記造冊,再分配管理。
掖庭中的女人,分為四個等級,最高的是女官。掖庭局臨時工,協助管理工作,其次就是宮女。三等是衣冠子,就是犯官家眷,鄭氏隸屬其中。四等是白衣婦,普通百姓犯罪,被籍沒的女眷,地位是最低的。
宮人在掖庭中,負責各種雜役,也分三六九等。沒有一技之長,那麼粗活累活,洗衣舂米等等。那些有技能的,可去蠶室養蠶,抽絲織布等等,供給後宮使用。可見技能重要,藝不壓身是良訓,可以改變命運。
唐朝思想開明,內侍監官署里,設有內文學館。內朝博士負責,教授宮人學業,算術棋藝吟詠,學科着實不少。同時內教博士,都是學識淵博,初唐四傑楊炯,也做這個工作。
不禁啞然失笑,難怪上官婉兒,才學如此之高,名師出高徒嘛。其實不止婉兒,掖庭很多宮女,都是文學大家。金縷衣的作者,好像名叫杜秋,也是掖庭宮婢。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羞煞了無數士子。
聽完德林講述,心中打定主意,造個才女玩玩。來到目標院落,放眼打量四周,滿意的點點頭。雖然破敗寒酸,倒也乾淨整潔,起碼沒有馬桶。掖庭令丞指揮,宦官宮人行動,安置鄭氏母女。
武康伸出食指,輕點婉兒額頭,煞有介事的說:“你母親是才女,你也要做才女,大叔很看好你。等安頓下來,讓德林伯父,送書籍過來。四書五經,三略六韜,女則女誡,喜歡哪個,要不都學?”
氣氛再度詭異,鄭氏置若罔聞,依舊垂頭不語。掖庭令丞兩個,抬起頭望天空,表示沒有聽到。德林面露尷尬,壯着膽子靠進,小心翼翼回話:“屬下會準備的,還有什麼吩咐,請楚公小聲說。”
武康置若罔聞,餘光掃視鄭氏,故意抬高聲音,赤裸裸的調戲:“哺乳期的婦人,需要補充營養,勞煩德林內侍,多多送些補品。等到每月月底,清單送到武府,不會讓你破費。”
德林明白意思,知道楚公脾氣,直接點頭應諾。偷眼瞧鄭氏,聲音放最低:“楚公要三思,掖庭的宮人,不能染指的。您應該明白,如果傳出風聲,後果不堪設想...”
武康擺手打斷,撇撇嘴翻白眼,乃翁是老油條,自然心知肚明。外臣和姦宮人,那是天大罪過,至少腦袋搬家。美色雖誘人,小命更要緊,乃翁拎得清。
拍拍他的肩膀,投以安心眼神,不要杞人憂天。時間分秒流逝,餘光瞄向鄭氏,心中頗為怪異。兩人初次見面,是在江南矩州,就在婺州西邊。
說起來很禽獸,看她的第一眼,升起佔有慾望。那種成熟丰韻,就像一劑毒藥,讓他無法自拔。已經過去九年,慾望越發強烈,不見面無所謂,見面控制不住。
不過很可惜,還是那句話,小命更重要。是人都有慾望,人與禽獸的差別,是能否克制慾望。走到鄭氏面前,遞出臂中襁褓,輕輕放她懷裏。想要說些什麼,看着頭頂髮髻,瞬間沒了興趣。
院落收拾完畢,德林小聲提醒:“咱們該走了,楚公放心吧,我會安排的。鄭氏擅長刺繡,又要照顧女嬰,沒必要去蠶房。我每天安排人,把衣料送過來,在這做工就行。”
很輕鬆的工作,武康滿意點頭,轉身面對鄭氏,居高臨下說道:“你恨意滔天,我完全理解,你不假辭色,我渾不在意。生活還要繼續,為了你的孩子,希望好自為之。如果有困難,告訴李內侍,他會通知我。”
依舊保持緘默,不知過了多久,鄭氏緩緩抬頭。婉兒已經睡熟,院子裏空蕩蕩,那個男人走了。抱着襁褓回房,輕輕放在床上,望着整潔傢具,坐在床邊發獃。
想起顯慶四年,小重福寺拜佛,修緣禪師的話:貧僧懇請施主,莫再踏足敝寺,劫難上天註定,貧僧無能為力。只能告訴你,堂外的施主,與你有孽緣。
等離開禪堂時,庭院裏站着的,就是那個男人。她的心思細膩,矩州不期而遇,就從他的眼裏,感受到了淫邪。所以心生厭惡,才會不遺餘力,拆散兩家婚約。
無奈造化弄人,修緣禪師的話,此刻已經應驗。上官家滅族了,而罪魁禍首,就是那個男人。殺了我的夫君,我的親生兒子,毀了我的人生,連累我的女兒。罪孽姻緣是孽緣,殺夫殺子的仇人,要我委身於他嗎?
一時痛徹心扉,眼淚簌簌而下,忽聽奇怪聲音。木訥的轉過頭,襁褓中的婉兒,正在咯咯傻笑。鄭氏徹底崩潰,直接撲倒床頭,臉埋在被褥里,哭的撕心裂肺。
未時兩刻左右,武康回到家中,書房裏看文件。心情相當不錯,老神棍李淳風,預言又應驗了。此次長安之行,賺的盆滿缽滿,對於武家前途,着實大有裨益。
與管隴繫於家,關係開始破冰,於立政等父子,對我頗有好感。冰釋前嫌說不定,兩看相厭不可能,只要不淪為政敵,關係就可以升溫。還有意外收穫,于志寧臨死前,給我留下書信。
雖然不明所以,卻知不是壞事,說明他不恨我。其實可以理解,他和長孫無忌,知道罪魁禍首。不是武康武變之,而是宮裏皇帝,皇帝主持清洗,誰也無能為力。
胡思亂想之際,敲門聲打斷思緒,趙聲諂笑彙報:神童王勃求見,正在客廳等候。武康扯出淺笑,今天剛買祭文,給他了二十貫。覺的過意不去,來找我退款嗎?
吩咐快快有請,想想還是算了,親自去迎接吧。小正太討人喜,有文化的正太,誰也擋不住呀。他今年才十五歲,就能賣文養家,在我老爹口中,是別人家的孩子。
神童當之無愧,和駱賓王一樣,六歲就能作詩。九歲通讀漢書,由著名文學家,顏師古註釋的。如果放在後世,能把父母樂哭。
更難能可貴的,寫十卷讀後感,指出書中錯誤。十歲飽覽六經,十二來到長安,跟隨名醫曹元,學習內經周易。其間動筆寫文,四處找官投卷,尋找機會入仕。
去年上書劉祥道,被其誇讚神童,能得宰相認可,那是相當牛氣。同樣也在去年,左奉宸大將軍,找他買篇祭文。開啟賺錢生涯,漸漸小有名氣。
兩人簡單寒暄,武康笑逐顏開,將他領進書房。分賓主落座,點上熏香爐,擺上熱茶壺,氣氛渲染足。很快進入主題,王勃呈上書卷,舉止落落大方:“昨日偶得拙作,便找楚公投卷,還請不要見笑。”
武康笑容不減,只是沒了真誠,缺心眼的孩子。打開書卷閱讀,虛假笑容僵硬,殺千刀的混蛋。文章名《乾元殿頌》,乾元殿剛建成,你就來拍馬屁。知道你的意思,想通過我的手,轉交李九大帝,從而獲得官職。
隨手放下文章,臉上堆積笑容,心中壓抑怒氣。其實王勃老弟,早在千年之前,我就想揍你了。上高中的時候,你的滕王閣序,乃翁沒有背完,被要求請家長。
我爹怒氣沖沖,當著老師的面,用鞋底兒抽我。大學畢業之後,為了追求女神,去應聘播音員。你的乾元殿頌,乃翁理解不了,朗誦毫無感情,初試都沒通過。
到了這輩子,還來噁心我,真想抽死你。收斂笑容,沉吟片刻,淡淡說道:“滿朝文武百官,個個都可投卷,為什麼找我呢?我是百官之中,最不能幫你的,甚至可能害你,仔細想想原因。”
氣氛開始僵硬,王勃頗為驚愕,眉頭漸漸蹙起。時間分秒過去,武康暗暗嘆息,智商高情商低,真不適合當官。我是外戚啊,田舍奴李九,往死里打壓。你找我投卷,說不好聽的,咱倆都倒霉。
如果我來投遞,不是舉薦賢才,而是安插親信。他根本不看內容,你的文采再好,又有什麼卵用。他會把你的名字,記錄在小本本中,小本本的封面上,有“永不錄用”四字。
李九還會認為,我的野心膨脹,意圖插手政事。他對我的戒心,接下來的打壓,幾何倍數增加。甚至還有可能,把我流放嶺南,去海南島釣魚。所以板上釘釘,我幫你遞文章,咱倆都會倒霉。
王勃冥思苦想,良久后試探道:“楚公戰功彪炳,堪稱忠臣良將,深受聖人信賴。兼任三個大將軍,東宮衛府的正率,知內侍監諸事。我向楚公投卷,入仕機會更大,有什麼不對嗎?”
肯定不對啊,他信我個屁,武康失望透頂,和顏悅色說道:“你與薛仁貴,有同鄉之誼,我與薛仁貴,有過命交情,也想幫助你。先不說投卷,咱們先談下,官場結構吧。”
武康滔滔不絕,講述初唐官場,王勃洗耳恭聽。想在初唐做官,最好有個好爹,如果出身世家,可以門萌入仕。如果沒有好爹,只能通過科舉,投卷作用不大。
像李義府那樣,靠舉薦入仕的,其實寥寥無幾。劉祥道誇讚你,卻不會舉薦你,不科舉而入仕,是士族的特權。你的投卷無數,全被束之高閣,也是這個原因。他們不會允許,廣大寒門子弟,動他們的蛋糕。
世家排擠寒門,此乃官場風氣,如果不經科舉,名不正言不順。就算呈上文章,李九隻會稱讚,不會給予官職。初唐的潛規則,他也無力應對,只能選擇妥協。
王勃面無血色,雙目飽含不甘,最終欲言又止。武康笑而不語,兄弟你太年輕,不懂其中齷齪。官場還有風氣,中央的官員,排擠地方官。無論政績多好,只要沒過科舉,很難入京為官。
除非出身世家,或者像我這樣,娶個世家妹妹,有個皇后姐姐。如果沒有媚娘,估計我這輩子,只能當芝麻官。熬個三五十年,如果運氣好了,混個婺州司馬。
見他臉色疾苦,不想過分打擊,斟酌片刻說道:“既然乘興而來,不能敗興而歸,你看這樣如何。太子少師許延族,與我有些交情,文章我來轉交,請他呈給聖人。”
王勃臉色好轉,神情開始激動,楚公只是武官,敬宗卻是宰相。由他轉呈聖人,那是再好不過。於是起身行禮,聲音有些顫抖:“楚公仗義相助,王勃感激不盡。”
示意他坐下,武康提建議:“另外再拜託他,薦你考幽素科,或者考舉人科。回去好好準備,明年這個時候,爭取進士及第。說一千道一萬,只有通過科舉,才能實現夙願。”
王勃驟然色變,差點蹦了起來,趕緊搖頭擺手:“能推薦幽素科,已經是大恩德,不敢奢望秀才。今年精心準備,明年必定高中,不負楚公栽培,不負許公舉薦。”
示意他坐下說,武康強忍笑意,只是開個玩笑。老狐狸許敬宗,最多推薦幽素,不會舉薦秀才。唐朝科舉制度,科目繁若星辰,進士明經最火,其餘鮮有問津。
最難的是秀才科,不僅考經史詩賦,還要考五條方略,是選拔治國人才。官員舉薦考生,考中稱為秀才,舉薦他的官員,賞綢緞五十匹。如果不能考中,那麼不好意思,舉薦他的官員,賞給五十大板。
唐朝立國以來,秀才科的考生,最多時十三個,最多及第兩個。如果考中秀才,馬上就能做官,至少七品京官,比進士牛多了。幽素類似舉人,也由官員舉薦,再由專人考試,同樣要求嚴格。
五品以上官員,才有資格舉薦,所薦考生及第,直接給予官職。負責舉薦的人,會被朝廷嘉獎,愛卿慧眼識珠。反之會被鄙視,愛卿有眼無珠,那些酒囊飯袋,以後不要舉薦,浪費彼此時間。
所以那些高官,不想冒此風險,除非特別有才。武康竊以為,敬宗會舉薦,他滿腹經綸。看過乾元殿頌,對於神童王勃,肯定信心滿滿。有利無弊的事,他不會錯過的,畢竟老狐狸嘛。
兩人談了很久,送王勃出家門,重新回到書房,已然喪失信心。可憐的孩子啊,還是太年輕呀,社會經驗太少。請人幫忙辦事,不能只說謝謝,要有實際好處。
我不在乎錢財,卻會在乎形式,你的處理不好。這樣的小白,當官又如何,早晚闖大禍。打開乾元殿頌,逐字逐句閱讀,確實妙筆生花,馬屁拍的很溜。相信李九看了,必然擊節讚賞,也僅僅是讚賞。
文章收進算袋,趙聲又來彙報,呈交一份表文。是於立政寫的,謝追贈先父表,給朝廷的回禮。同時收進算袋,任務圓滿完成,吩咐親衛準備,明天返回東都。
來到演武場,鍛煉完身體,去洗冷水澡。平郎敲門求見,又是一封書信,劉仁願的來信,朝鮮半島來的。一目數行閱讀,突然臉色緊繃,身體劇烈顫抖。
捂嘴瘋狂獰笑,兵臨平壤時機,悄無聲息來到。滅高句麗契機,已經結成珠胎,盡情的醞釀吧。武康連讀三遍,好想仰天長嘆,我的人生夙願,馬上要實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