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報答平生未展眉
“我連他的面都沒有見。”急雨說,“而且我捐贈的對象也不是他,而是他媽媽。”
“要你多管閑事嗎?”陳羽堯再度不講理起來,“你以為你這麼做,他就會跟你前嫌盡棄?”
“我不需要他感激我,甚至於我根本不需要他知道。”急雨低下頭,“金智傑想侵*犯我的時候,是他破門而入救了我。那個時候我下定決心,一定會找機會報答他……說真的,院方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挺意外的,也許這就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是應該還給他的債。”
陳羽堯怒道:“你自己身體狀況是什麼樣,你不清楚嗎?”
“醫生會同意我去捐獻,一定是我符合了標準。”急雨說。
陳羽堯眯了眯眼睛,“我倒要查一查,是哪個醫生慫恿的你?”
急雨一聽就火了,“陳羽堯,你能不能不要凡事都牽怒於人?”說到“牽怒”,她又想了顧念珠,詰問道:“你剛說,你把念珠怎麼了?”
“我只是把她交給了司徒闕。”陳羽堯淡淡道,“就算有什麼……也不過是李代桃僵。”
急雨慢慢睜大了眼睛:“你……”她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認識過陳羽堯。良久,她起身道:“你送我回去。”
陳羽堯看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樣子,後悔沒真對顧念珠做點什麼,讓她知道厲害。
“捐髓這麼大的事,你不用和我商量嗎?”
“和你商量……”急雨喃喃道,“你一定不會答應的。”
“所以凡事你都自作主張?”陳羽堯冷“哼”一聲,“你別忘了,你可還是我的未婚妻!”
急雨低頭看了看昨天剛剛帶上的訂婚戒指,“不是說嫁給你,會擁有更多的自由嗎?”她自言自語道,“看來不是這樣。”她頓了頓,朝門口走去:“最起碼我自己的身體,我有絕對的自主權。”
陳羽堯打了個響指,門就從外面被關了起來。
急雨變色:“你要幹嘛?”
“給你一個教訓。”陳羽堯的表情在昏暗的光線中看不太清楚,卻令她不寒而慄。“我說過,人對美好事物的記憶往往不如噩夢來得深刻。”
急雨從錦溪回來的時候,一直在發燒。她夢到漆黑一片,而自己溺在冰冷的水裏浮浮沉沉。她很無助,甚至感受到冷水湧入鼻腔的刺激,手腳在水中劇烈的掙扎。可每掙扎一次,就要被灌進一大口水。如此反覆。“救命……”她恨透和怕極了溺水的感覺,“羽堯哥哥……救我……”不,羽堯哥哥不會來救她了。這一次,是他把她推進了無邊的黑海中。
“小雨……你醒醒……”耳邊傳來呼喚聲,可她的眼皮太沉太重了,根本睜不開。或許她知道是誰在喚她所以不想睜開。急雨精疲力盡,慢慢停止了掙扎,夢裏的世界忽然變得異常安靜,只有不斷撞擊耳膜的水聲。
她腦海浮現了幾個場景:其中一個是她兩歲時看完《拇指姑娘》后做的一個夢,像蛤蟆偷走拇指姑娘一樣,春夜裏一隻大烏龜潛入家裏,背着她沉入了湖底。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覺得夢裏的那隻烏龜就是黿黿。
一眨眼,她已置身在一條青石板路上。這條路高低適履,曲直向前,參差枕河人家。她走着走着,聽到了一陣啼哭聲。那哭聲似攝了她心魂一般,她循着哭聲透過一扇破舊的花窗,往裏面看去。
那個只存在於照片里的女人,梅雨,伸手摸了摸在身旁啼哭不止的嬰兒,緩緩流下一行淚來。這原本不該存在於她記憶中一幕,卻清晰地呈現在眼前,
“你後悔嗎?”她問梅雨,望向襁褓中的嬰兒,笑意苦澀:“後悔帶她來到這個世上嗎?”
這一天是立冬。草木凋零,蟄蟲休眠,萬物活動趨向休止。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世上。腳下青石板不見了,周遭的一切事物都蒙上了茫茫白霧。
立冬,一候水始冰;二候地始凍;三候雉入大水為蜃。急雨覺得自己應該復歸那一汪水域,她慢慢朝水中走去,此時心中已沒有絲毫的痛苦,她似乎看見了已故的外公外婆在對自己微笑。眼前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突然,一陣強大的推力,將她托出了水面,忽魂悸以魄動,急雨睜開了雙眼。
“患者醒了……”白色的人影交疊,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在門邊,急雨無力辨認,重新闔上了眼睛。她知道自己無法入水為蜃了,重新被拉回了人世。
胃似乎離她遠去,她一點也感覺不到餓,儘管在夢裏喝了那麼多的水,但還是覺得渴。有人出現在她床頭,急雨感到他探過身小心翼翼地抱了抱自己,就像怕弄碎了似的,動作既輕且柔。
她睜開眼,看到了陳羽堯。面對他眼中的心痛與悔恨,急雨只是淡淡地別過臉去。須臾,她聲音沙啞地問道:“你怎麼變成伍子胥了?”
陳羽堯一夜之間長出了許多的白頭髮,早上對照着鏡子的時候自己也嚇了一跳。他自嘲地笑了笑,“可能是報應吧。”
急雨沒有回頭,依舊看着窗戶的方向,她問陳羽堯說:“我是不是該趁機裝個失憶?”
這樣的話兩個人都好面對彼此。
“小雨……”他艱難地開口,“就算不裝失憶,我們也可以重頭開始。”
重頭開始,和從頭開始是不同的。從頭,是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由此刻展開行動。而重頭,是明明已經發生過的事,卻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重新來一遍。
可重來一遍,結局就會不同嗎?
性格使然。結局必然。
急雨問他:“我沒有說‘不’的權利吧?”
“小雨……”陳羽堯哽住。過了一會兒,他終於平復了心緒,輕輕道:“你當然可以拒絕。”
急雨側過臉來望着他,神情微詫,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沒有什麼比你幸福開心更重要的事。”陳羽堯像是下定了決心,聲音深沉而痛楚,“如果在我身邊讓你這麼痛苦,那你就離開我吧。”
“好。”急雨說。
陳羽堯眼裏的光一下子就黯淡了,但是他還努力地笑了笑。
“我答應你。”急雨望見他方才的樣子,心痛如割,她幾乎是在一瞬間改變了主意,“我們重頭開始。”
只這一句話,陳羽堯眼裏的光重新被點亮,似星河滾燙,燦爛光輝只映照在急雨一個人的面龐之上。他嘴角微翕,但最終低下頭去,閉上眼睛哽咽着輕輕道,“小雨,謝謝你。”
就算和陳羽堯在一起便是選擇了無盡的黑夜,她也認了。她不忍心把他一個人丟在那裏。
急雨望着他頭上因她而早生的華髮,緩緩伸出手,手指落在他總是不覺鎖起的眉頭,輕柔地撫了下,“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想着,怎麼才能讓這麼好看的少年解開眉頭笑一笑呢?”她笑着滴下淚來,“然後我就變成了你的跟屁蟲。別人看起來是你在發號施令,我跟在你身後亦步亦趨。實際上,你是一無所知的大白兔,我是居心叵測的小灰狼。我總想着,有一天把你給撲倒……”
陳羽堯為她輕輕拭去淚水,順着她的話問下去:“那撲倒以後要做什麼呢?”
“給他很多很多的胡蘿蔔,讓他從今往後死心塌地的跟着我。”
陳羽堯笑了,“真是宏願。”頓了頓,又道:“但是它實現了。”
她輕輕吻了吻他的眉間,陳羽堯閉上眼睛睫毛輕顫。“惟將終夜常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
古詩真是偉大,竟然可以表明今人的心跡。陳羽堯的心跳漏掉了一拍,但他只是克制着,溺愛地摸了摸急雨的頭。
他從沒說過情話,可在聽到的時候,卻仍不住心緒沸騰。終究按捺不住張口,說出來的話卻是:“你想要點什麼?我統統都可以買來給你。”話剛一出口,他便後悔了,同時感到窘然。原來他表達愛的方式,已經變得如此俗氣。
急雨怔了下,隨後笑着道:“我想要你重新給我買一個陶塤。還有……”她指了指自己的嗓子,“我想喝水。”
“噢,好!”陳羽堯連忙起身,把保溫瓶里的熱水倒在了甜白瓷里,一面用不鏽鋼的小勺子吹涼餵給她,一面說起陶塤的事:“我一定給你買一個更好的!”
急雨把水咽下,感覺喉間舒服了很多,笑着道:“這個我信。”
出院的時候是周六。急雨準備周末下午再回學校,約了念珠去逛S大。這一次陳羽堯痛快放行。
念珠就讀的音樂學院不在老校區,所以於她而言也是第一次來。但是因為門禁卡是通用的,所以她帶着急雨順順利利地進去了。
周末里校園的人不算太多。籃球場上一幫人在打籃球,其中混雜着兩、三個年齡看起來比較大的中年人,不知道是不是老師。如果說年輕人是揮灑着汗水與青春,那他們也許就來複習一下青春。亭子裏坐着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一邊啃蘋果,一邊看厚厚的資料書。而情人坡上有一對小情侶依偎在一起甜蜜低語。
這就是大學生活所應該有的美好樣子吧——運動,學業,愛情,簡單而純粹。
急雨感慨着,和念珠在S大的咖啡館坐了下來。咖啡館的名字很美,叫做“彼岸書香”。她照例點了一杯香草拿鐵,念珠則點了一杯焦糖瑪其朵。
“覺得S大本部如何?”她問。
“古色古香,有歷史沉澱感。”急雨說,“你那個校區怎麼樣?”
“會比較現代化。”念珠說,“要想看方塔和紅樓,那只有這裏能看到。”
“哦。”急雨低下頭喝咖啡,兩個人突然出現短暫的沉默。
最後還是念珠先開了口,“你打算什麼時候離開陳羽堯?”
急雨攪拌着咖啡,迴避着念珠的視線,“我放棄這個念頭了。”
“為什麼?”念珠放下手中的杯碟,“陳羽堯、司徒闕,這都不是我們惹得起的人。”
“離開他,我能去哪兒呢?”急雨抬起頭,眼睛漸漸蒙上了一層水霧,她微笑着拉過念珠的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事情你都知道——離開陳羽堯……我就等於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了。”她聲音顫抖,“念珠,其實我特別渴望能有一個家。一個完整的屬於我的家,困頓的時候可以休憩療傷,高興的時候有人可以分享……”
“可他給不了你安全感。”念珠輕輕打斷她。
急雨頓了頓,隨後笑道:“我也給不了他。”安全感這東西,只能自給自足。
“看着你,就像看着當初的我。”念珠嘆了口氣,“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麼你都聽不進去。可我真的不希望看見你一步步陷得更深……答應我,需要幫忙的話,一定第一時間告訴我。”
急雨點了點頭,“謝謝你,念珠。”
“跟我還說這個。”念珠嗔怪地看了她一眼。
“那天,司徒闕有為難你嗎?”急雨目不轉睛地望着她。
“沒有。”念珠的樣子不像在撒謊,“給吃給喝,也允許我接電話。但就是看着我,哪兒也不讓我去。”
“你不回家,叔叔阿姨他們……”急雨不無擔憂的問,念珠笑着打斷她,“你當還是在念初中啊。他們早就不那樣看管着我了……除非,想逼死我。”
急雨欣慰地鬆了口氣的同時有些羨慕念珠。她說起這些時任性隨意的語氣,其實緣於一種被家人愛着的篤定與自信。
“那個……還有一件事……”念珠期期艾艾地道,“翟家一直想知道捐贈者是誰……”
“你沒有告訴翟逸吧?”
“還沒……”念珠似有勸說之意,“目前阿姨也沒有出現排異反應,我覺得……”
急雨鄭重地看着她,“一年之內,捐贈者和受贈人是不可以見面的。身為血液科主任的女兒,你別告訴我,你不知道這個規定?”
念珠的母親文芳就是S市三甲醫院的血液內科的專家。當初也是她聯繫的急雨,雖然是公事公辦的語氣,但是急雨能感覺出來,她是很用心地為翟母的病籌措奔忙。她想,翟沈兩家大人的關係一定是不錯的。之所以做個幕後英雄,除了她不想再見翟逸之外,也是希望念珠有朝一日能得償所願。
畢竟她只有念珠這麼一個閨中密友。她衷心地希望她獲得幸福,當然也希望翟逸能幸福。即使他們兩個人最終沒有辦法走到一起,她也不該在明知念珠心繫翟逸的情況下,再出現在翟逸面前。
有些人,還是相忘於江湖,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