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糖衣炮彈
急雨醒來時已是一身冷汗。
冷掉的熱水袋,就成了一塊沉重的冰石頭。
難怪在夢裏會覺得腹部寒意陣陣,像被抽離了所有的溫度。
房間裏只有她一個人,陳羽堯用這兩隻已經冷卻的熱水袋替代了自己。
卧室的門底下並沒有透出光來,急雨不知道陳羽堯是否去了另一間卧室,還是把她一個人扔在了這個房子裏。
她睡意全無,望着天花板,等自己的呼吸聲和心跳聲漸漸平靜下來之後,披衣起身去了陽台。外面已經開始下雪了,很柔旎,在這個冬夜裏,像漫天飛舞的螢火蟲。
S市的雪並不常下。今年的冬至放晴,“乾淨冬至邋遢年”,她只想着過年前後可能要下雨,沒想到竟然下起了雪。上一次看見雪,還是五年前。
五年前的暴雪,引起了嚴重的交通不便。尤其體現在洞庭西山和東山一帶,市區里會相對好一些,那時她剛上高中,每天還是騎單車上下學,當然偶爾也會因為路滑,人只好下來慢慢地往前推。那時候,身邊還有一個人陪着。因為天氣冷,兩個人有時候一路上並不說話,只有急雨快摔倒的時候,他才會“哎呀”一聲,扔下自己的山地車過來扶她。
三年比鄰而居,記憶中也就那麼一場雪。
再後來,她搬了出來,S市的冬天就再也沒下過雪。整個J省都在下雪,S市周圍彷彿有着奇怪的結界,把雪排除在外。
她曾對他說過,S市人其實對雪是充滿幻想的。因為極少擁有,轉瞬即逝,所以格外期待。
晚自習回來的路上,他抬頭望了望天上,然後說,月色常照人,但是月色也不歸人所有。
急雨說,誰說的,此時此刻它們全都屬於你。天亮了,雪化了,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了。
翟逸看着她,這讓我想起余光中的一首詩。
急雨笑,我也是。
兩個人相顧無言。
急雨仰起頭,雪花落到她的頭髮上,固執着不肯融化。
“與海為鄰
住在無盡藍的隔壁
卻無壁可隔
一無所有
卻擁有一切。”
翟逸就曾是她隔壁的無盡藍,她聽着他的鋼琴聲,彷彿看見這世上最乾淨的美好。但這美好,不屬於她。
可她從心底里,也唯願這美好能夠長存。
急雨關上陽台的推拉門,仍覺得卧室冷得要命。
難道是地暖供電斷了嗎?她想着,打開卧室的門,看見客廳里有一點忽明忽暗的紅光。
陳羽堯還沒有睡,一個人坐在黑暗裏抽煙。急雨站在門的一側,問他:“地暖關了么?”
“家裏停電了。”他說,“我沒有洗澡,你快去睡吧。”
停電了?急雨也不管他是否能夠看到,在黑暗中搖了搖頭,“我冷得睡不着。”
陳羽堯突然問她,“那一年的冬至夜,你也是一個人這樣坐了很久嗎?”
“是的,很久。”急雨輕輕道。
陳羽堯沒有再說話,靜靜抽完了煙,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黑暗中最後一點紅光消逝。
“你為了什麼而心煩?”急雨知道他其實很少抽煙的,一面說著一面慢慢走了過去。
陳羽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別過來。煙味還沒有散。”
“你抽的煙味不難聞。”她說。
陳羽堯笑了起來,“但那也是二手煙。”
“那你還抽?”
“我抽的是一手。”陳羽堯的回答無懈可擊,“而且我也不知道你會在半夜出來。”
“熱水袋冷了。”
陳羽堯沖她招手,“到我這裏來。”
急雨披着毯子走了過去,像從前無數次那樣鑽進他的懷裏,兩個人相擁在沙發上。她的臉貼着他寬闊的胸膛,聽見了他“咚咚”的心跳聲,像有節奏的鼓點。她像貓一樣蹭了蹭,嗅到了淡淡的煙草味,混合著陳羽堯身上的氣息,覺得特別地暖和與適意。
“別亂動,你頭髮蹭得我下巴痒痒。”陳羽堯說。
“哦。”急雨乖乖應了一聲,然後問他:“今年的年夜飯還去舅舅家吃嗎?”
“舅舅今年不回來。”陳羽堯說。
“那年夜飯就咱們倆在家吃嗎?”急雨彷彿很高興似的,“要做幾個菜才好,你有沒有特別想吃的菜?”
陳羽堯沉默了一會兒,然後道:“原本是準備帶你去渥太華過新年的。”
急雨一下子明白了。她還以為,他之所以這麼早就給她辦好了護照,是在為她將來出國讀書做準備。之前他說,“至於是英國讀藥學,還是去加拿大讀生物學,你先去實地考察一下那邊的人文環境再做決定。”
其實他早就想着今年把他和急雨的婚事定下來,然後帶着她一塊兒飛去南半球過年。
急雨說,“聽說加國最美的季節是秋季——我們先訂婚,明年放國慶節,你帶我去看‘楓葉大道’。”
“訂婚?”
急雨感覺陳羽堯的胸腔振動了幾下,看來他很是訝異。
“像你說的,我需要一個適應的過程。也許先訂婚,對我們而言是最好的。”她輕輕道。
陳羽堯尋找到她的嘴唇吻了下去,用力地。一吻畢,他抱緊她,在她耳邊用篤定的語氣道:“放心,有我呢。我會保護你,一生一世都會盡我所有護你周全。”
急雨把頭埋在他的胸口,緩緩點了點頭,然後道:“你知道嗎,外面下雪了。”
陳羽堯驚喜道:“是嗎?”
急雨問他,“上一次S市下大雪的時候,你在做什麼?”
“讓我想想。”陳羽堯沉吟了好一會兒,然後道:“時間太久遠,我不記得了。”
其實他怎麼會忘,那時候他還在H市上大一,放寒假從H市回來的路上,南方人很少見過這麼厚的積雪,整條道路都被冰住了,發生了私車家連環撞。他也在其中未能倖免,除了額角擦傷,還斷了兩根肋骨。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就連司徒闕問起他,他也只說今年呆在H市不回去了。那一年的年三十,他是一個人在醫院度過的。
他當時就想着,自己將來臨終之際,會不會也是這樣形單影隻。
緊接着他就想到了服刑的母親,那一刻,心頭的堅冰開始融化。為著妹妹,他沒辦法原諒她。但為著她是自己的母親,自己沒法恨她恨得徹底。
“今年還去燒頭香嗎?”急雨問他。
“去。”陳羽堯頓了頓,“不過不打算帶上你。”
“為什麼?”急雨抗議。
“也請你給我一點時間。”陳羽堯說,“我不會永遠讓你過這樣的日子的,相信我。”
急雨想了想,然後道:“好吧。你記得幫阿姨也祈個願。”
陳羽堯聲音里夾雜着一絲欣慰,“好。”旋即想起一事,“去年你許了兩個什麼願?”
“我不告訴你。”急雨還是那句話,“說出來就不靈啦。”
“也就是說,都還沒有實現嘍?”陳羽堯道。
“反正我不告訴你。”急雨說,“除非你先告訴我,你許的願是什麼?”陳羽堯的那條祈福帶最後是他自己給拋到樹枝上的。
“我許的願是……希望你的願望都能成真。”陳羽堯說。
急雨怔了下,隨後道:“你,你這不等於一下子許了兩個願望么?不,不對,等於是把我的願望給包圓了。你,你,你……”她“你”了半天,感嘆着陳羽堯就是陳羽堯,她居然還實心眼地一個祈福帶許一個願,拋不上去還蹲在那裏沮喪半天。
“早知道你許這個願望,菩薩都能准,我當時就改一改了。”急雨說,她伸出手點了點陳羽堯的鼻子,“我應該這麼說,我有一個願望,就是——‘我希望菩薩能幫我實現我所有的願望。’”
話還沒有說完,便被陳羽堯敲了一記,“菩薩不喜歡這麼貪心的人。”
“你不也在願望里加了‘組合套餐么?”急雨嘟囔道,“怎麼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啊。”
“我誠心供奉十年,只許了這麼一個願望,而且還是為了你。你說菩薩怎麼會不答應我?”陳羽堯道,“倒是你,還不快說說,到底許了什麼願?”
“我希望自己接下來可以逢考必過。”她說。
“這是一個。”陳羽堯道,“還有一個呢?”
急雨猶豫了一下,然後道:“是希望你往後都平平安安。”
結果許完願沒多久的元宵節就出了事,不過劫最後應在了她身上,這算是實現了么?
陳羽堯吻了吻她的鬢角,喃喃道:“會的。不光我會平平安安,我們,以及將來我們的孩子,都會平平安安。”
急雨重新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她道:“羽堯哥哥,我困了。”
“困了就睡吧。”陳羽堯說著反而抽出了手臂,準備起身,“我們去床上睡。一、二、三!”他把急雨連同毯子一起抱了起來,從客廳回了卧室。
年夜飯的時候,急雨只做了一大份八寶飯,另外炒了盤陳羽堯愛吃的蝦仁。飯後,陳羽堯把她去年送他的生日禮物,取名為“GoldRai
”香檳酒拿出來自斟自飲,一派適意。
急雨仰頭喝光了杯子裏的椰奶,問他:“給不給我也來一杯,不,一點點就好。”話說,她自己釀的酒,她自己還沒嘗過。
“不行。”陳羽堯打掉她伸向酒瓶的手,“這可是你送我的禮物。我不允許,你連一點也不能喝。”
急雨冷不丁站起身,朝他走了過去。她站着,陳羽堯坐着,氣勢上看着也高出一截。
“幹什麼?”陳羽堯迅速把杯子往桌子最裏面一推,他不信她還敢過來搶不成。
“我真的只嘗一點點。”急雨說著,彎下身來目光和他齊平。
“一點點也不……”陳羽堯還沒有來得及說出口的話被急雨含進了嘴裏,她終於如願以償,嘗到了“GoldRai
”的回甘。
陳羽堯怔了怔,他不是第一次被女人主動吻,急雨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卻是第一次讓他有種被調戲的錯覺。急雨眼神迷離,彷彿探得的那一口便足以令她喝醉,她甚至還咂了咂嘴。
“味道如何?”陳羽堯問。
“沒有嘗出來。”急雨又湊了過去,接連又親了他嘴唇一口、兩口,搖了搖頭:“還有很大的改進的空間。”
“是你的吻技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陳羽堯說,“你這樣不求甚解怎麼行?”說著他反客為主,瞬間掌控了局面。
“我教你。”
次日急雨醒來,陳羽堯還沒有回來。他到底和她不同,他是很虔誠的,燒不成頭香也要去趕早去禮佛。
念珠發來消息,“他同意你去捐贈嗎?”
“這件事我告訴他,他一定不會同意的。”急雨回復道,“其他的你別管了,我應該很快就能再出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