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初次相遇,她還是個孩子

第四章 初次相遇,她還是個孩子

陳羽堯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他望着窗外面的草坪,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而他也沒有開燈,任憑手裏的煙忽明忽滅。彷彿鬼火。而他,則是被遺棄的孤魂野鬼。靈魂得不到安寧,也沒有歸處。

起初學會了抽煙,他也沒有癮。因為她不太喜歡聞到煙味。

其實至今他也還是不愛抽。但吸之無味,不吸難受。這就是煙的妙處。妙在體驗雖不美好,卻很難戒掉。

他心理上沒有癮,生理上卻有了。

親子鑒定的結果下來了。

金琦不是他的兒子。

他沒想到她說的是真話。孩子真的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不,也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但卻更加耐人尋味。

小雨她……

他突然間心煩意亂,將煙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

無論如何,他要知道事實真相。

即便孩子與他毫無血緣,但既然是她的兒子,又怎麼能與他無關。既然上天讓她重回他的視線里,他又怎麼能不過問?

無論如何,他們總不能做陌生人。至少,他做不到。

因為曾經他們是一對相依為命的戀人。

誰能想到,先用情的是她,最後淪陷進去無法自拔的卻是自己。

陳羽堯的十二歲之前,從來沒有踏足過錦溪鎮。然而家庭遭遇變故,落難至此,守着老阿爺過日子。

陳羽堯入住錦溪鎮的那一天,急雨尚有印象。

那是個初夏的傍晚。她搬了一把舊竹椅坐在家門前的空地上,聆聽着沙沙的竹林風,一面翻着《山海經》,一面用外公的康熙字典進行查閱生僻字。

急雨時年6歲。

她沒有上過幼兒園,也沒有讀過學前班。外公過去當過兵,也愛讀書識報,但是給到急雨的“早教”方式極其復古。由於錯過了正常的學前教育,令她壓根搞不懂拼音,以至於日後剛學起英語來,對26個英文字母也是“花非花,霧非霧”的感覺。

她一抬頭,看見了陳羽堯,神情漠然,身上的白襯衫白得耀眼。胸前還繫着海軍藍的領帶。後來她才知道,那是九中的校服。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急雨突然間理解了《詩經》中的那篇《衛風·淇奧》。

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見過那樣的少年,永遠都不可能再忘記。

彼時彷彿正立於淇水邊,遠處河岸蜿蜒,近旁碧竹亭亭,憑爾四面來風。

急雨的心忍不住要向著這良辰美景緻敬。

她站起來,對他說:“你好。”

陳羽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走開了。

他的身後還有一些運送東西的大人,正吃力地搬上坡。

急雨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目光一直追隨着陳羽堯。他在青石板上站了片刻才邁過門檻進了屋。

她返身跑回自己家的堂屋:“外婆,外婆。”她心情有些雀躍,“隔壁陳爺爺家來人了!一大幫子的人,好像要搬家!”

外婆正在灶後面燒火,壓根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麼,只揚聲問:“囡囡,你晚上吃粽子還是糯米糍?”

陳羽堯自此在錦溪鎮住了下來。

但是急雨卻沒什麼機會見到他。急雨清晨即起,吃過早飯蹲在家門口的空地上用粉筆寫大字,因為外公說,這個夏天一過就要送她去讀小學。等她寫了近一半的空地,陳羽堯都沒有起床。

而陳爺爺早上已經坐在屋檐下喝了一碗粥。

日上三竿時,急雨已經退回到屋檐下柴薪堆邊上的陰涼處坐着,依舊沒有看到陳羽堯的影子。

他足足三天沒有出家門半步。

直到第四天,起床后見家裏空無一人,就自己去了廚房。揭開笨重的木鍋蓋,發現裏面還給他留了些蛋炒飯,只是早就沒了熱氣。

他毫不在意,盛進了粗瓷大碗裏。

從警察把母親帶走的那一刻起,他已經預見自己分崩離析的人生。

這是下午四點鐘。太陽已經不那麼曬了。在這不尷不尬的時間,他立在屋檐下享用今天的第一頓飯。

他木然地把飯送進嘴裏,目光遊離。

“你這碗飯都冷了,你怎麼還吃啊?”聲音出自鄰居家的那個小蘿莉。

陳羽堯看了她一眼,並不予以理會,回過頭繼續吃自己的飯。

“可我聽外婆說,常吃冷飯會長‘冷飯頭塊’”,她接着多管閑事,“你知道什麼是‘冷飯頭塊’嗎?就是臉上長癬。”

他長得這麼好看,要是長了癬,不太可惜了么?

急雨見這番警示絲毫不起作用,立即“噔噔噔”地跑回了屋裏。

陳羽堯重新埋頭吃起來,儘管味同嚼蠟,但他已經沒有挑剔的資格,不是嗎?

“喏,吃這個吧。”小蘿莉又回來了,手裏還捧着一大碗梅菜扣肉。

陳羽堯把視線從梅菜扣肉上收回來,投向遠處。

“還熱的。”急雨說。

過了一會兒,她明白了,不是熱不熱的問題,是陳羽堯壓根不想搭理她。

她有些沮喪,正要知趣地離開,卻聽到少年開口說話了:“不用,我吃飽了。”

“哦,”急雨見他肯理自己,不禁喜滋滋地說:“飽了就不用吃太多,嘗一塊就行啦。”

陳羽堯嫌她煩,朝她擺擺手,“走開,小屁孩。”

急雨也不生氣,把碗收回來,很認真的回答,“我才不是你認為的小屁孩呢。”

她每天依然喜歡在清晨搬着她的小板凳,坐在家門前的空地上。經常捧着一本半新不舊的書在看。

陳羽堯慢慢覺得,這個小姑娘,不太一樣。

但那天過後,她好像有些生自己的氣,沒有再過來搭話。

一天早上,他醒來覺得鼻子乾澀,就去兩家共用的自來水池邊,拿起水管朝臉上澆洗。

一低頭,水池裏居然淌過縷縷血絲。

他心裏不由咒罵了一聲,該死的沙鼻子。

她的聲音出現在耳邊:“呀!你流鼻血了!”

他沒打算理她。她把手上的銀鐲子往上捋了捋,踮着腳伸出手來扳他的腦袋。

“你幹嘛?”他問道,手裏的一截水管隨着說話的動作揚起來,直接把她也噴個透濕。

她唬了一跳,半天沒有開口。

他其實並不是怒氣,更多的是莫名其妙。他瞪着她,才發現她被自己剛噴成了落湯雞,小花裙子都皺在一起,粘在身上。

越發顯得她腦袋大,紅撲撲的一張臉,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你說你想幹什麼?”無奈多於質問。他一手捂着鼻子,仍是目光清冷,但已經沒有了敵意。

她指着他衣服上鮮紅的血滴,“你要仰着頭用涼水拍才止得住血。”

他至此已經完全明白她的用意,驚訝於她的年齡卻說話條理分明,卻不由退後一步,“你管我的事幹什麼?”轉過身去,一回頭看她還站在原地,“回去換衣服去。感冒了我可不管。”

“我幫你止了血再換吧。不然等下弄濕又要再換一次。”不待他反應,她跑回自己家的門前把小凳子搬過來,指揮他,“你坐下吧。”

按理說,他應該像上次一樣拔腿就走才對,但他看了眼她辮子上原本神氣的蝴蝶結,此刻因為潮濕搭拉了下來,竟默默地聽她的話坐在了凳子上。

“你不要低着頭,仰着頭才能止血啊。”她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他偏過頭瞪了她一眼,卻又依言把頭仰了起來。然後她的小手就合著涼水拍了上來。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好了。”她說,“你看看還流不流啦。”

他仰了半天,脖子都酸了。動了動,發現鼻血還真的止住了。

“下次你再流,記住不能低頭洗,止不住來找我幫你。”她善解人意地說。

真當他完全沒有常識嗎?他沒有作聲,想了想又在喉嚨里“嗯”了一聲。

她笑起來,“那我回去換衣服了。”

他看着她往家走的小身影,忍不住道:“噯!你的板凳!”頓了頓,又很快地說了一句,“謝謝。”

她過來搬起小板凳,“我叫金急雨。你可以叫我小雨。”

“小yǔ?”他眼中頗為驚訝,還有一點點暖意,“你是哪個‘yǔ’?”

“下雨的雨。”她抬起頭看着他,“你叫什麼名字?”

“陳羽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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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情深不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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