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婚禮驚艷
農諺雖有“交了七月節,夜寒白天熱”之說,但真正的七月,依然還有“秋老虎”作怪,儘管兩天前的大雨稍稍讓人緊吸了幾口涼爽之氣,太陽一出來,氣溫便如同芝麻開花節節高地攀升,一下又竄到三十五度的高溫。
天剛蒙蒙亮,劉村的大人們已經開始行動起來,老趙清楚,他一生中組織村裡大大小小辦了上百件紅白喜憂事,今天是他平生辦的最掌臉的一件事,雖然大安不是村裡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但卻是第一個在自己村舉辦婚事的書生,並且今天的喜事,還有城裏來的大領導來參加,自打大安娘倆去他家說這件事,老趙就開始盤算開了,將村裡可調度人員拉了名單,並且讓村裡跑腿的二狗挨個通知,同時一再強調結婚當天要早早起來準備。
老趙站在大安的大門口,手裏拿着名單,在那裏點名,全村幾乎每家至少有一個忙人過來,對於參與的忙人,雖然提前兩天就已確定今天的崗位,但是他還是有點不放心地又重新邊點名邊安排了一遍,並且還特意叫上二狗再檢查一遍,各崗位的人都到位了沒有。全村參與的忙人也不含糊,他們都知道,今天娶的新娘子不僅是位十里八鄉難找的美人,而且自己村裏的新郎官將來有可能成為村裏的“人物”。
匯聚在大安家裏的除了劉村那些指定參於婚禮忙活的大人們,還有提前一天來參加大安婚禮的遠道親戚,此時也跟着忙裏忙外,這已經讓幾百口人的小村活躍起來,而那些暑假中的孩子們好像也明白了今天村裡要辦的大事,放棄了平日的懶覺,早早穿着褲衩坐在大門口張望。
“咚、咚、咚”三聲炮響,那些剛才還在張望的孩子們立即沿街循着響炮的方向狂奔過去,頓時,拖拉機發動馬達聲、孩子們奔跑叫喊聲、正準備接親人們的說笑聲,立即融為一曲農村喜慶的交響曲。隨着一聲“起轎”,車頭張貼着用大紅紙寫的“囍”字的拖拉機立即吐出一股黑煙,後車斗里載着一車接親老小向村外駛去。
老穆天沒有亮就趕了過來,大安安排讓他陪新娘家來的客人,所以今天老穆今天也特意打扮了一下,上身穿了一件新買的的確良襯衣,下身配了一件的確良藍褲子,腳下不只有重要場合才捨得穿的皮鞋,老穆人顯得格外精神。站在路邊的他目送着遠去的婚車,心裏卻久久不能平靜。他心裏清楚,這婚事雖然看起來也門當戶對,但卻一波三折,大安如果不是提前介紹這婚事,他怎麼會在農村辦這婚禮呢?人啊!有時真的說不清,提親本來是件好事,卻引來這麼多的煩心。
村裏的大人們依然各自忙着手頭上的事,最為歡快的是那群被鞭炮聲引到一起的孩子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夥,玩起了土生土長的遊戲,有幾個在地上挖上一個小窩,然後從口袋裏掏出小玻璃球,圍着挖好的小窩開始摸爬滾跳,有幾個在一邊掏出用紙折好的三角或四角,甩開膀子在地上猛砸,那場面,好像是不將對方打敗都不能證明自己有實力似的。
畢竟是三伏的天氣,所有的人都搶着趕時間,爭取在驕陽下火之前做完室外的事情,然後躲在樹陰下聊敘昨天的、很久前的樂事。今天迎親的人們出門早,自然急着趕回村裡,為兩位新人舉辦場面隆重的婚禮。
太陽還沒有爬過屋頂,老趙用大喇叭喊道:
“牽馬的,抬轎的,敲鑼打鼓放炮的;
看客的,送禮的,四面八方賀喜的;
燒火的,掌勺的,挑水切菜備宴的;
掃地的,刷碗的,提茶倒水端盤的;
都去村口迎親啦!”
按照當地的風俗,接親的隊伍,從村東頭出去,村西頭進來,這是村裡老人們定的規矩,據說是告戒新婚夫妻不走回頭路。當接新娘的拖拉機駛出村東口時,站在村東口目送車輛的人們便又三三兩兩地說笑着集中到村西口等待,唯恐怕錯過今天這大好的機會。老趙這一嗓子,村裡那些還在自家忙着的人們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計,急急忙忙奔出家門,向村西頭涌去。
出村西頭是一條近二里的筆直路,連接着去縣城的大馬路。站在村西頭張望的人們,漸漸看到已經拐下大馬路的車輛,那些急不可待的孩子們,歡呼雀躍地向車輛駛來的方向跑去,好像是奪取寶藏般的興奮。
伴隨着拖拉機的轟鳴聲愈來愈近,進入人們視野的車輛也越來越清晰,人們自覺地閃出一條道,等待拖拉機通過,就在拖拉機通過的那一剎那,剛才還在翹首的人們立即聚合了通道,緊緊地跟在車后奔跑。
按照劉村以往的習俗,當車輛緩緩停下來,新娘下車之時,必定會有年輕的小夥子、姑娘們衝上去,將新娘、接親、送親的人們緊緊簇擁進家門,但是今天卻沒有,大家雖然進村時表現了極大的熱情,但是此時當車上的所有人下車時,車輛周圍的人們才關注到車上的新娘裝扮,因為是夏天,新娘沒有像上次來劉村時的長發披肩,而在頭頂上挽了個髻子,髻子上面插了朵紅色的絹花,增添了几絲嫵媚,橢圓的臉蛋上,略有幾滴汗珠,卻掩不住眉目透出的精明,眼睛雖說不上很大,配上這臉型,卻是十分勻稱、耐看,雖脫離不了農村人那常年在外幹活時的皮膚微黃,卻被臉上略施的粉黛所遮掩,顯出幾分紅潤,特別是上身穿的那件火紅的的確良襯衣,如出水的芙蓉,下身配的黑色高腰長褲,也是農村人很少見到的,那長褲腰過於腹,緊繃於身,襯托出新娘的窈窕、挺拔,略顯喇叭狀的褲腳掩蓋不住腳下的粉紅色涼鞋,跟雖不高,卻也讓新娘那本就高於常人的身材又平添了幾個海拔,真的亭亭玉立起來。人是有氣場的,在此時此地,新娘的氣場已經對周圍的人有了強大感染力,讓人有酣暢淋漓之感。當送親的婆姨將新娘扶下車,撲面而來的氣質好似將所有在場的人們魂魄勾走了般,沒有人向前擁擠,更沒有人衝過去,在接親婆姨的招呼下,人們不約而同地閃出一條道,默默地瞪大眼睛注視着面前走過的新娘,並跟着新娘的身影慢慢移動着,唯恐從自己的視線中走失,此時,一位孩子的聲音“像從電影上走出來的!”,幾個字,在人群中引起了騷動,大家好似剛從夢中驚醒般,互相嘀咕起來。
新郎大安從院內迎出來,看到惠芹這身裝束,也着實為之一震,“真是人配衣裳馬配鞍”,欣喜上前拎起新娘的手,徑直來到院內用紅紙寫有“結婚典禮”的四個大字跟前,這是劉村最為純樸、天然、接地氣的拜天地鏡頭。每當這個時候,村裡總會有幾個年輕人跳出來,爭着上前去按新娘與新郎的脖頸,而今天的這場面,卻非比尋常,不知是年輕人出於對讀書人的尊重,還是懾於大安將來做警察的特殊身份,反正是沒有人伸手去按站在那恭恭敬敬拜堂的新娘與新郎,當主婚人按步驟高喊“一拜天地”時,人群中的嘀咕嘎然而止,細心看兩位新人在人群圍着的空地中參拜着,當主婚人最後喊至“共入洞房”時,故意將“房”字音拖得很長,老趙一手提着籃子,一手從裏面抓起準備好的喜糖與花生,向沉默的人群中拋灑,此時的人群不再安靜,爭相低頭找着屬於自己的那塊喜糖。
一對新人進入新房,院裏的人相繼散去,為新婚準備酒席的依舊各自去忙,沒有為酒席張羅的村民便各自回家,留下的除了村裏的孩子,就是新郎大安的一些近親近鄰,與新娘隨行來的家人陪着問長問短。
大安陪坐着,也沒有過多的言語,心裏卻在惦記公社來喝喜酒的同事,過了好久,大安看客人們談得正酣,自己也搭不上什麼話,於是就對眾人說了聲:“我要出去看看,同事們一會來喝喜酒的,我去應酬一下!”說完便來到大門外等候。
大安擔心的倒不是接待公社的老同事,最重要的客人是馬姐提到王延慶書記要親自來參加自己的婚禮,他欲將女兒許配給自己,卻未能如願,現在卻親自來參加自己的婚禮,這讓他確實有點受寵若驚。
站在大門外的大安,不時向衚衕口處張望,對於面前過往的客人,雖也不時打聲招呼,但似乎並未太在意,他心中想的依然是即將到來的同事,特別是在公社做通訊員時對自己照顧有加的王延慶書記,自己剛去公社大院上班,職責就是在辦公室里提茶倒水,王書記從沒有將自己當成一個屬下,而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家長,鼓勵自己在公社裏要講求上進,積極向組織靠攏,經他介紹,自己有幸在公社加入黨組織,成為進入大學校門后班裏唯一的黨員,基於此,順利當選為班裏的班長。可這次,實在是難以從命,正如大學時聽哪位哲人講的“人的命如釘釘,胡思亂想不中用”一樣,婚姻是人生的大事,這“千年修得共枕眠”俗語,着實難違。
這幾天由於疲於奔忙,站了一會兒的大安,兩眼有點發澀,不由得深深地打了個哈欠,雙手高舉,大大地伸了個懶腰,舉過頭頂的雙手還未完全落下,衚衕口轉過來的身影,讓他眼前一亮。那是一位中年女性,圓臉配着齊腮的短髮,略顯豐滿的體態,中等偏上的個兒,在劉村確已不俗,再瞧那上身粉色的方格褂頭,下身黑色的過膝裙,更讓村裡人刮目相看了,這正是為自己做媒的馬姐,她急風似火的步伐,還未等大安回過神來,就先聽到馬姐那顯得有點纖細尖刻的聲音:“大兄弟,你這婚結得比我的嘴還快!真沒有想到才剛想到提親,你這就結上婚了!”
“改革開放新時代,步調要快,否則要遭淘汰!”大安被馬姐的話引逗了,也跟着打趣道。
“說正事,王書記馬上就到,我來打個前哨!看準備得啥樣了?”馬姐認真地說。
“你看說的,大家來,就是給我捧場,我謝還來不及呢!怎麼會不準備好?”大安笑着回應。
“村裡剛才還說給你們準備了雅座!”大安帶着十二分的肯定說。
說是雅座,其實就是在鄰居家裏的廳堂內獨自擺上一桌,那桌子也僅僅是四方的桌子而已。這種招待其實就是為迎接貴客準備的。
兩人正說著,衚衕口又轉過幾個熟悉的身影,幾位年輕人簇擁着一位留着大背頭,矮胖身材,濃眉大眼,手裏拿着一把紙摺扇的王延慶書記,正在說話的大安疾步向前,迎了過去,與王書記等一行人一一握手,表示謝意,村裡忙事的人立即過來,將這一行人隨同馬姐安排到村裡最要好的“雅座”,大家敘話不提。
看日頭臨近中午,衚衕里從南到北,一字長蛇整齊擺好了從村裡各家借來的案板及板凳,又是一陣“劈劈叭叭”的鞭炮聲,老趙招呼女客上座,三伏的喜宴拉開了大幕。女客飯飽離席,所有案板前坐上男賓時,桌上觥籌交錯聲、夾雜着青年的划拳聲開始了鄉村喜宴的“混響樂”。
劉村多年的風俗,喜宴上敬酒是一個必走的流程。老趙安排大安的兩位同姓侄子提酒陪同,逐一向前來參加喜宴的各位賓客敬酒。新婚這道程序是新娘與大家互相認識的一個機會,每一桌親朋,都有專人跟隨着一一介紹給新娘,輩份為長者自然要由新娘端酒、敬酒,時不時還會有嬉鬧的人要求新娘點支煙,這些細節讓婚宴平添了不少喜慶的氣氛。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兩位新人在來到王延慶書記的酒桌,剛一跨進屋門,眼尖的馬姐舉起的筷子停在半空,“啊!這不是……?”她感覺有點失態,趕緊收回筷子,捂住自己的嘴。
大家好不容易聚在一起,便爭相借花獻佛,相繼給當年自己的領導敬酒,再有酒力的人也難敵這麼多人舉杯勸酒,王書記難免多喝了幾杯,此時已有點酒不勝力,聽到馬姐的驚呼,他突然抬眼看了一下進來的兩位新人,朦朧中,也被眼前的兩位新人愣住了!心中頓生疑惑:“這新娘怎麼是自己的女兒呢?”
王書記一愣的功夫,馬姐起身走到新娘子身邊,拉着新娘的手,對大家招呼:“看我們這新娘,大家說漂不漂亮?”
“漂亮!”除了王書記愣神似的看着這位令他詫異的新娘沒有言語外,同桌的人都高呼起來。
“先讓新娘給我們的王書記敬酒!”馬姐一邊說一邊拉着新娘走到王書記的身邊。
王書記緩了一下情緒,站起身來,接過新娘遞過來的酒杯,沒有直接喝,兩眼有點發直地看着新娘稱道:“你,你,你就是俺的女兒!大安就是俺的女婿!”
大家聽到這裏先是一驚,隨後應和道:“那是,那是!”
馬姐看到這裏,心裏清楚,這面前的新娘長得實在太像王婧了。酒醉的王書記已經將這位新娘真的當成自己的女兒了。
“這酒應當讓女婿敬才是!”馬姐轉身一旁的大安,並順手拉了他一下衣角,“你看這酒,是不是該你來敬?”
大安被剛才王書記看似玩笑的話給弄得不知所措,此時也若有所悟,“好,好,我來敬!”說著伸出雙手在王書記的酒杯下托着,此時的大安明白,“敬”字後面不能帶任何稱呼,不論哪種稱呼,用在此時此處都不太合適了,這麼應酬過去算了。
“大安!”王書記一手舉着酒杯,一手掐住大安伸過來的手腕,“你一定要對我女兒好,不,不能做對不起她的事!”
“一定,一定!請您老喝了這杯酒!”大安突然冒出“您老”這個詞,讓大家聽着都很驚奇。
“好,我一定喝,但是你,你一定向我保證!”王書記說得語氣有點重。
“您放心,一定!”大安點了點頭,“讓大家做證!”
在座的同事們跟着應聲說道:“我們當然做證!”
王書記端酒杯的手抬起來,放在嘴邊,頭一抬,脖一仰,那杯酒倒入嘴裏,看那喉節上下一動,順勢流進肚子裏。隨後有點站立不穩,杯子在手裏一劃,差點跌落下來,馬姐手急眼快,趕忙扶住,讓王書記坐下來。
馬姐與同桌的其他同事立即表示,“王書記代表我們了!莫再敬!莫再敬!”
“那請你們照顧好王書記!”大安對馬姐低聲說道。
“你放心吧!”馬姐一邊答應一邊示意讓兩位新人向外走。
敬完酒的大安出了門來,依然想着醉酒的王書記,王書記不僅曾是自己的上司,更重要的他是自己人生中的恩人、伯樂。當年沒有他的提攜,自己怎麼會升學並且成為一位真正的國家幹部呢?
大安看着衚衕酒席逐漸散去,他想到王書記那桌也該酒足飯飽了,於是私下來到王書記坐席的小院大門口,聽到裏面還有人在說話,就徑直走了進去,此時的大安才注意到,四間新磚的瓦房,靠大門一側是兩間廚房,四周院落都有圍牆,東南角有用磚砌圍起來的廁所,就是這麼一處院落,是全村最好的住所了,當時老趙原本是想用來招待新娘家裏來的人,後來聽說王書記來,所以臨時又改變主意,將王書記的酒席安排在這裏。大安進到屋裏時,與同事們一一打過招呼,唯獨沒有看到王書記與馬姐,他急忙問:“王書記與馬姐呢?”
“王書記喝高了,剛才來接他的車將他接走了,由於走得急,沒有與你打招呼,馬姐讓我們等着與你說呢!”說話的是當年公社裏的文化站長劉長山。
“我怕他喝多了,所以過來看看!”大安急忙回應。
“看,還真擔心你的老岳了!”劉長山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
“咱想當還不一定能當上呢!”大安接着調侃道。
“不說了,我敬大家一個酒。”說著端起酒桌上的一個小酒杯,自己倒滿了杯子,在胸前轉了一個圈,然後一飲而盡。
“感謝大家參加俺的婚禮,大家盡情喝好,我還有事忙呢!你們慢慢喝!”
“你去忙,放心吧,我一定主持讓他們喝好。”劉長山陪笑說道。
大安雙拳胸口一抱,“拜託,拜託!”說著,倒退了兩步,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