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丑正
下卷——第十七章丑正
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台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等待着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
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丑正。
長安,興慶宮廣場東南角。
元載是一個理性的人,他認為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分為兩類:能享受到的,不能享受到的。人生的意義,就在於不斷把後者轉化成前者。
所以他始終不能理解,長安城的那些老百姓,為了一個自己永遠沒資格享受的拔燈紅籌,怎麼會激動成這副模樣。元載冷靜地看着遠處廣場上鼎沸到極點的人群,那些愚婦氓夫癲狂的面孔,讓他覺得可悲。
低沉的隆隆聲忽然從頭頂傳來,元載抬起頭,看到那太上玄元燈樓終於蘇醒了。它的身軀先是震了幾震,發出生澀的摩擦和擠壓聲,然後幾根外裝旋桿開始動起來。二十四個燈屋,開始圍繞着燈樓的核心部位,徐徐轉動。
現在拔燈紅籌正趕往興慶宮內,那一道道煩瑣的安檢措施沒法省略,估計還得花上一段時間。因此燈樓雖然開動,卻還未燃燭,黑棟棟的巨影在興慶宮廣場的火炬映照下,不似仙家真修,反倒有些猙獰意味,如同上古夸父在俯瞰眾生。
這種規模的燈樓,一定得花不少錢吧?元載盯着燈樓,心裏感嘆着。
突然,他眼神一凜。只見一個人影和一樣東西從燈樓里衝出來,撞破蒙皮,在半空畫過一道弧線,四肢無力地擺動幾下,然後重重地跌到地面上,恰好就離元載不遠。
意外果然出現了!
別人還沒反應過來,可元載等待已久。他眼睛一亮,三步並兩步沖了過去,看到那人躺在地面上,四肢扭曲,後腦勺潺潺流着鮮血。他飛速撲過去,把對方扶起來,先觀察了一下面貌,發現是個佝僂着背的老人。
老人意識已經不清了,舉起顫抖的手:麒麟臂爆炸轉機天樞。然後腦袋一晃,沒了聲息。元載聽得一頭霧水,他伸手過去想扶住老人脖子,結果發現他脖子上有一道狹長的血痕。
這人跌出來之前,就被割開了咽喉。
這時旅賁軍士兵把掉出來的東西也撿過來了,元載一看,是一個造型特別的長竹筒,晃了晃,裏面似乎還有水聲。他把竹筒的一頭塞子拔掉,黏糊糊的黑色液體流出來。
這是猛火雷!有士兵驚叫道,他參與了之前對突厥狼衛的圍堵,對這玩意心有餘悸。
元載嚇得一下子給扔開了,他讀過報告,一桶延州石脂做的猛火雷,可以夷平小半個坊。這玩意若是在手裏炸了,可怎麼得了?
這時龍武軍也被驚動了,檢查哨的伍長帶着幾個人過來,問這裏發生了什麼。元載亮出自己的靖安司腰牌,說我們在查一個案子,正好看到這人和這件東西掉出燈樓,兇手還在裏面。
伍長湊近老人屍體一看,大驚:這不是毛順毛大師嗎?
那是誰?
燈樓的大都料。
元載一聽這個職務,腦子裏飛速轉動,很快便想了個通透。他住龍武軍伍長,語氣嚴重:只怕有奸人潛入玄元燈樓,意圖破壞。你看,這麒麟臂里裝的都是猛火雷,一旦起爆,燈樓盡毀。毛大師恐怕是阻止不及,被蚍蜉悍然丟出樓來。
這段話信息量略大,聽得伍長有點不知所措,急忙說我去彙報上峰。
來不及了!元載斷喝,毛大師已慘遭毒手,蚍蜉一定已經在樓內準備動手了。
伍長習慣於服從命令,對於這種突發事件卻缺乏變。元載道:我們靖安司追查的,正是這件案子,也帶了足夠人手。現在叫上你的人,咱們立刻進樓!
可是,這不合規矩
等到玄元大燈樓毀了,第一個被砍頭的就是你!元載威脅道。伍長臉都嚇白了,奸人入樓,他這守衛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責任。在元載的勸說下,伍長只得呼喚同僚搬開刺牆。
元載此時的腦袋分成了兩部分,一塊在拚命整合目前所收到的信息,試圖還原襲擊計劃的全景;另外一部分,卻在飛速計算,這次能得到多大好處。
阻止蚍蜉毀掉燈樓的陰謀,這事若是辦成了,直接可以上達天聽,乃是不世奇功!而且,叫上這一個小小的龍武軍伍長,非但不會分薄功勞,反而在必要時刻,可以當盾牌和替罪羊。
元載計議已定,抖擻起精神。龍武軍和旅賁軍各自有十來個士兵,匯成一隊朝着燈樓下的玄觀衝去。
今晚,註定是我元載建功成名之夜!
張小敬和兩名護衛再度回到大殿。此時大殿裏已經空無一人,張小敬道:我猜毛順已經爬到上面去了。現在上去太危險,你們留下來接應。
兩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我們奉命保護您,豈能中途而廢?
好吧,那你們跟上。
張小敬沒有廢話,沿着樓梯朝上飛速爬去,兩名護衛緊隨其後。在陡峭狹窄的樓梯上,三人上下爬成一排。這一層是關押李泌的靈官閣,張小敬最先登上樓梯,後頭兩人還在低頭攀爬。他猛然回身,抽出手弩,先啪啪兩發射中最後一人,然後又是一次二連發,再射中身後的護衛。
這個次序很重要,如果先射身後的人,很可能他一摔下去,反成了最後一人的肉盾。
兩輪四發幾乎在瞬間射完,兩個猝不及防的護衛慘叫着跌落到樓梯底部。張小敬瞄準的是他們的頭顱頂部,這麼近的距離,有十足把握射穿。就算他們僥倖暫時沒死,也絕不可能再爬起來了。
對不起張小敬的獨眼裏濃濃的都是悲哀神色,隨手把最後四支弩箭裝填好,轉身飛速從靈官閣朝頂閣爬去。他的腳下能感覺到地板在顫,整個玄元燈樓已經正式運轉,動起來的力量實在是太壯觀。
頂閣的爆炸聲遲遲不來,張小敬很擔心毛順是不是又臨時反悔了。這個該死的匠人首鼠兩端猶豫不決,不盯着還真是不放心。
現在他總算爭取到了最好的局面。蕭規已經下到水力宮,去執行其他任務,兩個護衛也被幹掉,無人掣肘。他只要趕到頂閣,逼着毛順引爆麒麟臂,應該還有時間撤出來。
很快他到了頂閣,一腳踹開門,發現裏面竟然空無一人,只有轉機在咔嗒咔嗒地轉動着。毛順不在,猛火雷也不在。
張小敬一下子渾身冰涼,這能跑哪裏去?他轉了一圈,飛快走出頂閣,朝上頭的玄元燈樓望去。還未燃燭的燈樓內部,如同一張巨獸的大嘴,滿口都是大大小小的獠牙。
他的腳似乎踩到什麼東西,一低頭,發現是火石和艾絨,還有一抹血跡。看來毛順不是自願,而是被人拖出頂閣的。
魚腸!張小敬從嘴裏擠出兩個字。
有能力做這件事的人,只有魚腸!他這是在向張小敬挑釁,逼着張小敬去找他決鬥。
張小敬回過頭去,看到轉機旁邊有一段毛順用滑石畫出的線,這是標定的引爆位置。也就是說,現在就算毛順不在,張小敬自己也能操作。
可是麒麟臂也不在,它很可能被魚腸一併帶走了。
望着徐徐帶動天樞旋轉的轉機,張小敬拚命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忽然想起,玄觀大殿旁的那一排小緞,應該還剩下幾根,之前毛順就是從那裏拿的。蕭規撤離時,並沒全帶走,現在返回,應該還在!
張小敬離開頂閣,順着剛才那段樓梯,又返回到大殿中來。那兩名護衛癱倒在樓梯底部,張小敬顧不上檢查他們生死,大步流星衝到殿後。那六個小鼎的火已經被壓滅了,但其中幾個鼎里,還斜放着幾根麒麟臂。
張小敬隨手挑出一根,扛在肩上,從殿後跑回大殿。他正準備攀爬樓梯,就聽玄觀門口轟的一聲,大門被人強行沖開,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混雜着沖了進來。
元載自從吃了張小敬的虧,再不敢身先士卒,所以一馬當先的,是龍武軍的那個伍長。他一見張小敬扛着麒麟臂往上去,大喝道:奸人休走!直直往前衝來。
張小敬暗暗叫苦,他眼下的舉動,沒法不引起誤會。可時間緊迫,根本不容他做解釋。他掏出弩機,朝前一射,正中伍長大腿。張小敬又連射三箭,分別擊倒三人,迫使先鋒停下腳步來。他趁機朝樓梯口衝去。
快!射箭啊!元載在門外憤怒地大吼。
如夢初醒的士兵們紛紛抬腕,無數飛弩如飛蝗般釘到這一側的牆壁上。幸虧張小敬早一步爬上樓梯,避開箭雨,穿過靈官閣,再次回到頂閣。
他飛快地把麒麟臂擱到畫線的位置,捋出火捻,然後猛烈擊打火石。外頭的官軍已經快速趕來,蹬在樓梯上的腳步聲,比外面的歡呼聲還響亮。張小敬覺得命運這東西實在太奇妙了,沒想到把他圍堵在這裏的,居然是同一陣營的官軍。
不過也怪不得他們,任誰看到一個通緝犯迸猛火雷要炸燈樓轉機,都會認定是在搞破壞吧?要給他們解釋清楚炸轉機其實是在救人的道理,得平心靜氣對談。張小敬可不奢望那些人會給自己這個機會。
無論如何,得堅持到麒麟臂爆炸!
張小敬皺着眉頭,聽着外面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手腕突然一振,火鐮劃出一道耀眼的火花,直接濺在火捻上,火捻開始噝噝地燃燒起來。
李泌在冰冷的水中跋涉了很久,終於走到了通道的出口。這裏豎著四根龍鱗分水柱,柱子上是一層層的鱗片覆蓋,不過其中一根柱子已經斷開,顯然是被人銼開的。
說不定張小敬就是從這裏潛入的,李泌心想。他拖着濕漉漉的身體,側身穿過分水柱,揪着渠堤上的水草,爬上岸去。此時的他,髮髻已經完全被泡散開來,臉色也非常不好,在冷水裏泡得一絲血色也無。
他顧不得喘息,抬頭觀望了一下方位,猜測自己應該是在道政坊中的某處。
這個很好判斷,因為從北方傳來了洶湧的歡呼聲和鼓聲,那棟巨大無比的玄元燈樓也開始運轉起來☆泌用手簡單地綰了一下頭髮,拂去臉上的水珠,一腳深一腳淺地朝人多處跑去,他知道留給自己的時間不多了。
如果他猜得不錯,蚍蜉是打算入侵興慶宮,直抵大內!
毛順在道政坊水渠挖的那一條地下水道,從南至北流入燈樓,勢必要有一個向北的排水口——最近的地方,正是興慶宮內的龍池。
龍池位於興慶宮南邊的宮苑之內,水深而闊,其上可走小舟畫舫。池中有荷葉蘆盪,池邊周植牡丹柳樹,宮苑內的諸多建築如龍亭沉香亭花萼相輝樓勤政務本樓等,皆依池而起,號稱四時四景。
道政坊龍首渠的水流入燈樓水渠,再排入龍池,無形中構成了一條避開禁軍守備潛入興慶宮的隧道。燈樓一炸,四周便糜爛數十坊。蚍蜉便可以趁機大搖大擺進入龍池,突入興慶宮,對幸免於難的皇族高官乃至天子本人發起第二輪攻擊——所以他們要準備水靠。
如果讓蚍蜉這個計謀得逞的話,這次上元節將會是大唐有史以來最恥辱的一天。
他跌跌撞撞沿着渠道跑了一段,終於看到前方影影綽綽,有幾個坊兵正站在那裏聊天。他們是負責守衛龍首渠的,可是馬上就拔燈了,他們都忙着抻長脖子朝那邊看去。
李泌衝過去,大聲喊道。坊兵們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的黑影忽然從水渠里跳出來,都嚇了一跳,紛紛端起長矛和棍棒。
李泌把張小敬留的銅牌亮出來,說我是靖安司丞,立刻帶我去找龍武軍。坊兵們對這個變故有點意外,終於有一個老兵接過銅牌看了看,又見李泌細皮嫩手,雙手無繭,那一身袍子雖然濕透了,可還能看出官服痕迹,這才確認無誤。
很快李泌聯繫到了在道政坊門佈防的龍武軍,他們一聽是壽的靖安司丞,都大為驚訝☆泌說你們必須馬上採取措施,去疏散興慶宮和廣場觀燈人群。
龍武軍的軍官為難地表示,這是不可能的。現在廣場上五萬人擠得嚴嚴實實,動彈不得,龍武軍分駐各處,也根本沒法集結。如果這時候強令疏散,光是百姓彼此踩踏就得死傷慘重。
李泌也知道,他們這些低級軍官,根本沒辦法定奪,便說立刻帶我去見陳玄禮陳將軍。軍官見李泌氣勢洶洶,不敢怠慢,連忙備了一匹馬。龍武軍有自己的臨行通道,李泌沿着這條通道飛馳,繞過水泄不通的廣場,一口氣跑到了興慶宮的西南角。
此時陳玄禮作為禁軍主帥,正在金明門前坐鎮。
興慶宮南邊一共有三座城門,西南金明門,正南通陽門,東南初陽門,合稱三陽。勤政務本樓正對廣場的位置,是通陽門。拔燈紅籌會在眾目睽睽之下,穿過這個門登上樓台,向天子謝恩,向廣場諸多擁躉致謝。它主要承擔的,是禮儀方面的作用。
而靠近西南的金明門,則是一條功能通道。上元宴會的諸多物資與人員醉酒過度的官員貴胄各地通傳和飛騎梨園的歌者舞者樂班等,都經由此門,出入興慶宮。
所以對安貝說,最關鍵的節點是在金明門,而不是通陽門。陳玄禮親自坐鎮,也就不足為怪。
李泌飛馳到金明門前,遠遠已經看到陳玄禮一身明光甲,威風凜凜地站在門頂敵樓。他轉頭看了眼那更加威風凜凜的玄元燈樓,雖然開轉,但樓上還是一片黑,還未燃燭,還殘存着少許時間。
陳將軍,靖安司急報!
李泌騎在馬上,縱聲高呼,可很快他就像是被人猛然卡住脖子,一下子啞掉了。胯下坐騎感受到主人在猛勒韁繩,不甘心地發出嘶鳴。
他瞪大了眼睛,看到金明門的重門半開,一輛華貴的四望車從裏面匆忙駛出。本來四望車該是駟馬牽引,可此時車轅上只挽了兩匹馬,車尾連旗幡也沒插,若是被御史們見到,少不得會批評一句有失典儀。
李泌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太子的座駕,而且太子本人就在車中。他不止一次跟太子同車出行,知道李亨怕車廂憋悶,每次乘車,都會把旁窗拉開三分之一,習慣性地把手搭在窗欞上。
此時在馬車的右側窗欞上,正搭着那一隻雍容富貴的手。手指輕輕敲擊,顯得主人有些心緒不寧。
上元春宴剛剛結束,拔燈之後,尚有群臣賞燈之聚御前獻詩賞飲洞天聖酒等環節,怎麼太子卻偏偏選在這個時刻匆匆離去?李泌一時之間,竟不知所措,想要喊住馬車,嗓子卻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
他勒住馬匹,獃獃地望着四望車從自己身旁呼嘯而過。
與此同時,遠處通陽門前爆發出一陣巨大的喝彩聲。拔燈紅籌已經登上勤政務本樓,步上七層摘星殿,站在外展露台之上,親手向太上玄元燈樓拋去了一根燃燭。
張小敬眼見火捻已被點燃,微微鬆了一口氣。這捻子是麻藤芯子浸油製成,一經點燃,便不會輕易熄滅,美中不足是速度略慢,燒進竹筒里怎麼也得七八個彈指,引爆少說也在十個彈指之後。
張小敬扔下火鐮,起身衝到了頂閣門前,指望能暫時擋住後頭的追兵,只消擋住一下,便可爭取到足夠引爆的時間。
諷刺的是,這是張小敬在短短半個時辰之內,第二次在同一地點面臨幾乎相同的境況。更諷刺的是,兩次在外面的追兵,分明是彼此敵對的立場。
龍武軍和旅賁軍士兵已經撲到了門前,張小敬的弩機已經空了,手裏沒有別的武器,只能靠一雙肉掌抵擋。他大吼一聲,拆下頂閣的門板當作盾牌,直接傾斜着壓出去,登時壓倒一片追兵。
可無論是旅賁軍還是龍武禁軍,都是京中百里挑一的精銳之師。樓梯下不斷有人衝上來,壓力持續增大,士兵們雖然單挑不及張小敬,卻可以群起而攻之。張小敬只能憑空手抓住門板,利用狹窄的走廊通道,拚命把他們往外推。無數刀光剁在門板上,木屑飛濺,眼看門板就要被劈成籬笆。
一個龍武軍士兵見刀砍暫時不能奏效,索性雙臂伸開,整個人壓上去。其他人得到提示,也紛紛如法炮製。張小敬既無法傷敵,也沒辦法對抗這麼多人的體重,一下子竟被反壓在門板下面,動彈不得。
一直到這會兒,元載才登上樓梯。張小敬一看是那個在晁分門前被自己殺破膽的新靖安司官員,開口大叫道:是我提示你來興慶宮的,我不是蚍蜉!自己人!是自己人!
元載盯着張小敬,心中越發複雜。這個人當面殺死了自己十幾個部屬,還嚇得自己尿褲子——但確實是他提示,自己才來到興慶宮,難道說張小敬真是冤枉的?可元載很快又否定了。他明明迸猛火雷來炸燈樓,這是眾目睽睽之下的行為,難道不是個叛賊嗎?
這個獨眼死囚犯的種種矛盾行為,聰明如元載,完全摸不透怎麼回事。元載決定不去想了,總之先把他抓住就對了!
不要相信他的話!元載正要清清嗓子,發佈下一條命令,卻被張小敬的聲音佔了先。
這燈樓里已經灌滿了猛火雷,馬上就要炸了!必須馬上派人去阻止!張小敬聲嘶力竭地在門板下叫着。這個說法,讓元載一哆嗦,連忙抬頭向太上玄元燈樓的裏面望去。可惜裏面太空曠了,什麼都看不清。
我的天,這燈樓里如果全是猛火雷,那豈不是連整個興慶宮都要上天?元載的腦子一蒙。
長長官!小心!一名龍武軍士兵突然指着頂閣尖叫道。門板已經被卸掉,所以走廊里的人都能看到裏面的情景。
一根麒麟臂正緊靠在轉機的背面,那捻子已經燒入了竹筒內部。那種冰冷的死亡預感,一下子又襲上元載心頭。他二話不說,抱頭就朝樓梯下面滾去。而壓在張小敬門板上的士兵們,一見長官如此,也紛紛跳開。
只見那麒麟臂的捻子燃到盡頭,閃了幾朵火花,然後消失了。不過張小敬知道,這不是消失,而是鑽入竹筒內處,很快將喚醒一個極可怕的火焰怪獸。
他攥緊拳頭,閉上眼睛,等待着自己被火焰席捲而得解脫的那一刻。
一個彈指兩個彈指三個彈指到了五個彈指,頂閣里還是一片安靜。張小敬沒聽到意料中的爆炸聲,反而覺得臉龐有些灼熱,他睜開獨眼,看到一團熱烈的大火在轉機旁飛舞。
這一枚猛火雷,是臭彈。
張小敬很快就找到了原因所在。這根麒麟臂的尾部在剛才的爭鬥中被撞開了一條縫,有黑色黏稠的猛火油流瀉而出,灑在地板上。
猛火雷的製造要訣,就是內部須壓緊壓實,把油勁牢牢地蓄在一處,才能使其成功起爆。若是密封有破損,泄了勁力,便只會變成普通燃燒,徒有猛火之威而失雷霆之瞬擊。早些時候,突厥狼衛們攜帶的桶裝猛火雷里,正是因為密封欠佳,導致數枚猛火雷變成臭彈。
顯然,張小敬運氣不夠好,這一根麒麟臂尾部破損,勁力外泄,讓它變成了一枚普通燃燒的猛火雷。燃燒起來固然兇猛,可對於金屬質地的轉機毫無影響。
它在熊熊烈火中依然冷漠地轉動着,驅使着天樞旋轉。張小敬無奈地閉上眼睛,他已經儘力了,這莫非就是天意嗎?
躲到樓下的那群士兵,看到沒有爆炸,又準備再次衝上來。這時外面的巨大聲浪撲面而來,廣場上舉起了無數雙手,無數個人聲匯成了一句話:拔燈!拔燈!拔燈!
作為拔燈之禮最高潮的一個環節,拔燈紅籌站在勤政務本樓上,天子會向他或她賜予一根今年宮苑內最早發芽的柳木枝,有樂班奏起《清平樂》。拔燈紅籌手持柳枝,將其點燃,再拋向燈樓,以引燃燭火——不是真的引燃,只是作為一個儀式存在,這邊拋出,那邊燈樓的人會同時舉燭,取意春發在即。
拔燈的呼喊傳來之時,張小敬明白,這座太上玄元燈樓,即將進入它最後的使命。魚腸將點燃燈樓火頭,讓闕勒霍多吞噬掉所有人。
但不是現在!
為了確保最大效果,魚腸的操作會分為兩步。第一步,他會啟動正常的機關,讓二十四個燈屋依次亮起,把天子群臣和諸國使節都吸引到勤政務本樓的邊緣;當全部燈屋都點燃之後,魚腸會點燃預先埋設的二十四枚猛火雷,讓它們一起爆發,然後催炸天樞中暗藏的闕勒霍多。
也就是說,只要二十四個燈屋還未完全亮起,尚還有一線生機。
張小敬的眼神射出危險的光芒,他從門板下掙扎着爬起來。士兵們已經戰戰兢兢地第二次衝上來,張小敬二話不說,雙手護住面孔,冒着大火再次衝進頂閣。
追兵們很驚訝,那裏明明是死路一條,又燃燒着大火,這人難道是自尋死路?元載卻不敢小覷這死囚犯,他催促着手下儘快衝過去,看個究竟。
幾名士兵衝到頂閣前,看到大火依舊燃燒,轉機依舊旋轉無礙,可人卻沒了。元載一聽,親自跑過來,抬頭一看,卻看到天花板上破了一個大大的洞。
剛才張小敬襲擊魚腸時已發現,這個天花板非常薄,只是做做樣子而已,他的弩箭,隨便就射穿了四個洞。他再一次進入頂閣后,用撿來的一把旅賁軍制式障刀,猛劈四個射洞之間的脆弱區域,很快劈出一個大洞,然後踩着滾燙的轉機爬上去,進入太上玄元燈樓的內部。
一個聲音從洞內傳來:燈樓即將為猛火雷所炸,速發警報!然後傳來一連串逐漸遠去的腳步聲。
士兵們抬腿要去追,卻被元載給攔住了。
如果那傢伙說得不錯,現在燈樓裏頭全是猛火雷,太危險了。元載眯起眼睛,看着上方黑漆漆的燈樓內部。他的預感越發強烈,斷然不能繼續前進了。咱們得儘快對外頭髮出警報。
您剛才不是說,不要相信他的話嗎?一個傻乎乎的大頭兵提出質疑。
元載瞪了他一眼,卻沒有過多解釋。事實上,連元載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該如何對待張小敬。如果燈樓里都是猛火雷,他不應該立刻逃走嗎?現在他連追兵都不顧,強行往裏鑽,難不成還想阻止?他到底是哪邊的?
我們追捕的,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傻乎乎的大頭兵也仰望着臉,一臉糊塗。
這次元載沒有呵斥他:我不知道。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這是個瘋子。
拔燈紅籌拋出燃燭的一瞬間,興慶宮前的廣場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彷彿有一位無形的武士奮起陌刀,一刀將所有的喧囂斬斷。無論是看熱鬧的百姓拔燈車上的藝人還是站在露台邊緣的官員宗室以及諸國使節,都不約而同地閉上了嘴,等待着一個盛世奇景的誕生。
勤政務本樓距離太上玄元燈樓很近,那燃燭在半空畫過一個優雅的弧線,輕輕落在了燈樓預先準備好的燭龍仰首托槽里。
太上玄元燈樓巋然不動,依然冷漠地站在黑暗中,似乎對這燃燭的叩門熟視無睹。人群里掀起了小小的漣漪,樓上的官員們,也紛紛交頭接耳。他們紛紛擔心,會不會中間出了什麼差錯。
沒過多久,一聲宛若巨獸低吼的吱呀聲從燈樓內部響起,打消了每一個人的疑惑。他們齊齊仰起脖頸,注意到那夸父般的巨大旋臂開始運作,推動着燈樓外圍的二十四個燈屋緩緩旋轉,此升彼降,輪轉不休。
最先轉到太上玄元燈樓上端的,是仁德燈屋。它起初只是亮起了一點點光亮,幽幽如豆,勉強看到屋內似有人影在動。它晃晃悠悠地越過燈樓天頂,從一處狻猊樣式的撥片下方掠過。隨着燈屋向前移動,固定架上的撥片撥開了位於屋頂的一管斜油斛口。
斛口一開,裏面的燈油便流瀉而出,沿溝槽流遍整個燈屋周身,最後流到了那如豆燭光處。幾乎是一瞬間,整個溝槽的燈油化為一條火線,點燃了溝槽旁邊的幾十根白身大龍燭。
整座燈屋霎時變得極為明亮,如同一顆璀璨星辰在夜幕綻放,居高臨下睥睨着塵世。它的光芒與夜幕的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圍觀者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屋內有一男子負手而立,不住點頭;諸多燕雀鴻鵠在四周飛翔,一張大三面,只有一面垂地。
這是商湯麵的典故,以示仁德。那尊男子燈俑,即是湯;他身邊的那些鳥雀做得十分精緻,是用真鳥羽粘貼而成,而且每一隻鳥的雙翅,都在上下翻飛,就像真的從羅來似的。
圍觀者們張口結舌,被眼前的畫面所震驚。他們何曾見過這等景象。那些高高在上的燈俑能夠自行動作,栩栩如生。伴隨着外圍燈屋的逐漸下降,四角彩繒飄飄,流光溢彩∠百姓們如痴如醉,有人甚至跪拜在地,如同膜拜神仙下凡一般。
在接下來的半個時辰里,還有二十三個同樣的奇景會依次點燃。每一個人都壓抑住了心頭的興奮,屏息凝氣等着接下來要發生的事。
此時在燈樓內部的張小敬,可沒有外面的人那麼興奮。他憑着剛才的記憶,朝着天樞層摸去,魚腸該就是在那裏控制機關。方向倒不會擔心找錯,因為那一根貫穿整個燈樓的天樞柱子絕對不會偏移,非常醒目。
但是燈樓開始運轉之後,讓內部的情況變得更加複雜。那些旋柱懸橋和無處不在的木柱吊臂,構成了錯綜複雜的迷宮,而且這迷宮還在時時運轉變化。張小敬努力睜圓獨眼,在各處平台之間跳躍。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隨着一個又一個燈屋的亮起,燈樓內部的光線更加明亮,不必在黑暗中摸黑前進了。
張小敬一路向上攀爬,可很快發現自己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跑上幾步,不得不停下來喘息一陣。今天從上午離開死牢開始,他就沒停歇過,先後數次受傷,也只是在慈悲寺里稍微休息了片刻。就是鐵打的漢子,恐怕也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張小敬很擔心這樣沒辦法與魚腸對抗。那傢伙是最危險的殺手,在這種複雜環境下更是如魚得水,自己的勝算其實很小——必須要調整策略才行。
他仰起頭來,向上看去。此時已經有四間燈屋被點亮,而天樞層還在幾十尺高的上空。張小敬思忖片刻,仰頭大吼道:魚腸,我們來做個了斷!
聲音在燈樓里回蕩,久久不散,可是卻沒得到任何回應。張小敬本來想用自己為誘餌,把魚痴下來,可顯然對方沒理睬他。
張小敬只得咬緊牙關,定了定神,朝上方躍去。不料這時燈樓發生了變動,懸板一錯,讓他突然腳下一空,差點跌下去。虧得張小敬眼疾手快,一把住一條垂吊下來的粗麻繩子,整個人幾乎吊在半空。
他把障刀咬在嘴裏,騰出另外一條手來,左右交替攀爬,勉強爬升一點之後,身子再一點點擺動,在半空蕩到最近的一處凹處。張小敬剛一踏上去,那繩子便不堪重負,着上面的幾片搭板,噼里啪啦地跌落到燈樓底部去。
這一下子,向上去的通路,便被扯斷了,生生把張小敬困在了這一塊狹窄的凹處,進退兩難。
張小敬落腳的這個地方,是燈樓向外凸出的一處鶻喙,這是工匠用來校正旋臂用的觀察孔。從這裏向外一探頭,恰好可以看到旋臂在眼前掠過,臂心是否偏斜,一望可知。起名鶻喙,一是這裏落腳處極窄,有如鶻嘴;二是鶻鷹眼睛最為銳利,可以看到最小的錯誤。
在旋臂運轉的線路上,每隔一段距離,一定會有一個鶻喙孔,而且所有鶻喙孔的位置都嚴格一致。張小敬想要繼續攀爬,只有一個辦法,就是從內部攀到燈樓外側的鶻喙孔,抓住緩緩抬升的旋臂,吊到更高處的觀察孔,再次跳入燈樓內部。
這是一條極有風險的路線。燈樓的旋臂都是用粗大的圓竹所制,周身打磨得非斥滑,不太容易抓住。只要稍有不慎,整個人就會跌到樓下,摔成一攤肉泥。就算僥倖抓住,能否在不斷運動中保持平衡,能否選擇在合適的時機跳出,也都是未知數。
這時候第五間燈屋也已點亮,時間更加緊迫。張小敬別無選擇,只得把身子勉強向外探去。這裏距離地面已有四十多尺高,地面上的人和物品看上去變成了一個個小螞蟻。夜風呼呼地吹着,幾乎讓他睜不開眼睛。
一根旋臂在遠處緩緩地轉過來,張小敬死死盯着它,默默地計算着速度和距離。他心裏一點把握也沒有,可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選擇。
這個燈樓外側有八根旋臂,每一臂都驅動着三個燈屋。它們的杆子表面被塗成了黑色。這樣一來,觀燈者遠遠看去,黑臂會被夜幕隱去,恍惚間好似燈屋懸在半空一般。這個細節對張小敬來說,無形中增加了對準的難度。
聞無忌啊,你若覺得我做得對,就請保佑我吧。
張小敬在心中默祈,然後把刀別在身後,縱身跳出燈樓外面。他沒有等待,也沒有猶豫,這兩樣東西都是現在最奢侈的東西。張小敬飛到半空,伸出雙臂迎向旋臂。他很快發現自己選對了方向,但估錯了速度。在手臂環薄旋臂之前,整個身子已經砰地重重撞了上去。
這一撞讓張小敬眼冒金星,幾乎失去神智。幸虧他的四肢本能地伸前彎曲,像猴子一樣死死地薄了大竹竿邊緣,總算沒有掉下去。旋臂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聲,顫了幾顫,繼續向上面抬升。
此時太上玄元樓將近三分之一的燈輪已次第亮起,個個光耀非常。大唐百姓最喜歡看這些神仙之景,一點不吝顯己的歡呼與喝彩。每一個人的視線,都集中在這些榮耀精緻的人間奇觀上,根本不會注意到在黑漆漆的旋臂附近,一個試圖拯救他們的人正在向天際攀升。
過了一小會兒,張小敬的視力稍微恢復了一點。他口中發出粗重的呼吸聲,肌肉疼得厲害,卻不敢稍有鬆懈。整個人懸吊在旋臂上,就像是一個溺水之人抓着浮木一樣。一陣凜冽的風吹過來,把他已經鬆掉的髮髻吹散。
他艱難地轉動脖子,看到眼前的燈樓外壁在緩慢下降,再往上大約十尺的距離,有一個凸出如鶻鷹之喙的突起。
那就是他的目標。
只要再等十五個彈指左右的時間,旋臂就能夠轉到鶻喙孔旁邊,就是躍回燈樓的最佳時機。可這時張小敬卻發現自己的姿勢不對——現在這個姿態,只能確保不會被甩下旋臂,卻很難讓他取得足夠的借力在半空躍起。
張小敬緊貼着竹竿挪動身子,逐漸放鬆兩腳,把壓力都集中在緊抱的雙手去,中間有數次差點就摔下去。他好不容易把身子調整成雙手垂吊的姿態,開始像擺動的秤砣一樣大幅擺動。
當鶻喙和他之間的距離終於達到最短,張小敬猛然鬆開雙手,整個人脫離旋臂,飛向燈樓。只聽噗的一聲,他的身子竟然把蒙皮撞破了一個洞,直直跌進燈樓內。張小敬當機立斷,回身右手死命扳住鶻喙,把整個身子死死吊住,才沒跌下去。
這個鶻喙的聯絡通道並未損毀,張小敬雙腳踢蹬了幾次,夠到邊緣,然後把整個身子翻了上去。一上去,張小敬趴在地上,喘息不已。
他知道時間緊迫,可是整個人確實已經到了極限。這一串動作下來,耗時不長,可幾乎耗盡了張小敬的體力。尤其是右手手腕,因為剛才承受了全身的重量,已有肌肉痙攣的徵兆。
他抬起頭,數了數,燈屋已經亮到了第十間。興慶宮廣場上的百姓已經掌握了大燈樓燃燭的節奏,他們會在每一個燈屋亮相時大聲歡呼,然後音調逐漸低沉,直到另外一個燈屋亮起。勤政務本樓里恐怕已經空了,所有的宴會人員都擁到了外側高欄,近距離觀賞着如斯美景。
十五,十五,只要第十五個燈屋亮起之前爬起來,就還來得及,來得及張小敬對自己解釋道。他實在有點撐不住了,必須要休息一下。可一停下來,身子便一動都不想動。
張小敬抽出刀來,狠狠在自己手腕上割了一刀,劇烈的疼痛像燒紅的鐵錐,把他身體裏最後的凶性給逼了出來。他一咬牙,強行支起身子,搖搖晃晃地朝上頭走去。
這裏距離天樞層已經很近了。張小敬一抬頭,已能看到頭頂那一片正在緩慢轉動的木板。
天樞層是太上玄元燈樓的核心,它最明顯的標誌,就是在天樞周圍嵌套着一輪寬闊無比的環形黃褐色木板,它太寬闊了,隔斷了整個燈樓內部,看上去就好像是地板在一直轉動。
張小敬把刀重新掂了掂,朝着通向上層的樓梯走去。他把腳步放輕,屏住呼吸,盡量不發出響動。可當他一踏上套,一道寒光突如其來。幸虧張小敬早有準備,把一塊丟棄在附近的木牌當盾牌,伸在前頭。
寒光一掃,那木牌登時被劈成了兩半,而張小敬則趁機躍入天樞層,橫刀一斬。守在樓梯口的魚腸因為只有單臂能用,收刀不及,索性一個后翻滾,避開了張小敬的鋒芒。
不過詭異的是,魚腸並沒有發起反擊,反而後退數步,露出欣慰而殘忍的神情:你沒死可真是太好了,我等了你很久。沙啞的聲音伴隨着天樞間隆隆的噪聲。
張小敬也沒有急忙上前,他想多爭取點時間恢復些體力。於是兩人三目相對,彼此相距數十步,陷入沉默的對峙。兩個人腳下踩着的地板一直在徐徐轉動,讓他們的背景似走馬燈般變化,光線時明時暗,兩張面孔的神情變得頗為微妙。
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魚腸身後有一處方形木台,外表塗著黑漆,上頭有兩根醒目的長柄,一根靛藍,一根赤紅。那應該就是控制天樞起爆的機樞所在。蕭規計劃的最後一步非得有人操作不可,所以魚腸才留到最後。只要把它毀了,這一場陰謀就算是失敗了。
為什麼你沒去向蕭規告發?張小敬問。
沒有用,那個傢伙一定不會殺你。還是我親自動手更放心。魚腸舔了舔嘴唇,目光里殺意盎然。
所以你沒有告發我,卻殺了毛順?
沒錯。毛順一死麒麟臂一丟,你若想解決這件事,別無選擇,只能上樓來找我。這樣一來,我可以安心地在燈樓里操作機關,順便等你上來送死,兩件事我都不必耽誤。
張小敬皺眉道:那你知不知道,蕭規原本也打算讓你死?
他本以為這句話會讓魚腸震驚憤怒,進而放棄炸燈樓,可魚腸卻認真地回答:那又如何?我答應過為他做十件事,這是最後一件,不會因為他要殺我就半途而廢。
張小敬沒想到魚腸是個這麼尊重承諾的人。魚腸伸出手來,像野獸一般盯着他,準備要動手。張小敬試圖勸誘道:你先把機關停下來,我答應出去跟你決鬥。
不,這裏就很完美!
話音剛落,魚腸就如鬼魅般沖了過來。他的速度極快,張小敬無法躲閃,只能揮動障刀,與他正面相抗。天樞間叮叮噹噹,傳來十數聲金屬相格的脆聲。
魚腸的攻擊方式以快為主,講究出其不意。所以當張小敬沉下心來,全六守,魚腸一時間也難以找到什麼破綻。魚腸攻了數次,一見沒什麼效果,忽然退開,利用身法上的優勢飄到天樞層附近的燈架上去。
這一帶的竹支架交錯縱橫,比莽莽山林還要密集。魚腸在其中穿來躍去,張小敬很快便失去了他的蹤跡,左右看顧,不知這個危險的殺手將會從哪個角度發起攻擊。
張小敬的臨陣經驗很豐富,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絕不能被對手掌握節奏。他想了想,忽然向後疾退數步,背靠在燈樓的內壁上,雙足蹬住兩個竹節凸起。
整個天樞層除了天樞本身以外,地板一直保持着緩慢旋轉。張小敬背靠燈樓內壁,雙足懸空,一可以保證不會後背遇敵;二來讓身子不隨地板轉動,這樣只消等上片刻,那個操控機樞的木台便會自行轉到面前。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殺死魚腸,而是毀掉機樞木台。採取如此站位,張小敬便可以佔據主動,以不變應萬變。魚腸要麼跟他正面對決,要麼眼睜睜看着機樞木台轉到他面前,然後被毀掉。
果然,張小敬這麼一站,魚腸便看明白了形勢,意識到自己不得不現身。他幾下跳縱,突然從竹架上以一個匪夷所思的角度惡狠狠地撲下來。張小敬背靠樓壁,很容易便判明襲來的方位,揮起障刀,當的一聲脆響,又一次擋住了偷襲。
魚腸慣於奇襲,一擊不得手,便會習慣性地立刻退去。張小敬卻把長刀一絞,纏住了對手,生生將其拖入了纏戰的節奏。兩人情況各有優劣,張小敬吃虧在體力耗盡,力道不夠;而魚腸一條胳膊負傷,一時間竟打了個旗鼓相當。
你還能撐多久?魚腸邊打邊說。
彼此彼此。張小敬咧開嘴。
此時頭頂的燈屋,已經有十五間亮起,只剩九間還未轉到天頂燃燭。如果魚腸被一直拖在這裏,就沒人能扳動機關,讓這二十四間燈屋的麒麟臂爆發。
所以這兩個人,誰都拖延不得。
眼看那木台即將轉過來,魚腸手裏的攻擊加快了速度,試圖壓制住張小敬。張小敬不甘示弱,也同樣予以反擊。在暴風驟雨般的攻勢間隙,魚腸另外一側殘手突然抖了抖袖子,數滴綠色的綠礬油飛出袖口,朝着張小敬灑去。
誰知張小敬早就防着這一招,長刀一橫,手腕順勢半轉。障刀的寬闊刀背狠狠抽中飛過來的綠液,把它們反抽了回去。其中有一滴綠液正好點中了魚腸的左肩,在布面上發出輕輕的噝聲。
魚腸肩頭一陣劇痛,不由得眉頭一動。他作為一名暗影里的殺手,這種與人正面纏戰的情況少之又少,很不習慣。對面的這個傢伙,就好似一塊蘸了白芨汁液的糯米漿子,刀法未必有多精妙,可就是死纏不退,韌勁十足。
魚腸覺得不能再這麼下去。他偏過頭去,看到木台已經快接近這裏,索性擺出一個同歸於盡的架勢,朝張小敬衝過去。
張小敬一見他這般做派,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他一眼便看穿,魚腸這是在詐唬人。一個殺手,豈有與人同歸於盡的決心?
這種情形,無懼生死者才能獲勝。
張小敬雙足穩穩踏中,又是一刀揮出。魚腸一看對方不為所動,只得中途撤力,迅速飄遠。那一個木台,已然距離張小敬不足三尺,台上那兩根木製長柄清晰可見,一側靛青,一側赤紅。
你知道毀哪一邊嗎?魚腸的聲音惡意地從上空傳來。
張小敬原本已經抬起的長刀,停滯在半空。
他並不懂得機關營造之術,這一刀劈下去,誰知道是福是禍?究竟是靛青還是赤紅?萬一劈錯了,反倒提前引發了爆炸,又該如何?張小敬原本是沒想過這些的,只求一刀劈個痛快,被魚腸這麼一點,反倒成了心魔,下不去手了。
就在張小敬一愣神的工夫,機樞木台已掠過他的身前,逐漸遠去。張小敬急忙身子前傾,伸手去抓,背部終於離開了燈樓內壁。
這一個小小的破綻,立刻被蓄勢待發的魚腸抓住。他一下子從腳手架上躍下來,飛刺過去。張小敬要麼去抓木台,被他刺死;要麼回刀自保,坐視木台遠去。
現在燈屋已經亮起了二十一間,張小敬沒有時間再等它轉一圈回來了。
張小敬對此也心知肚明,可他面對靛藍和赤紅雙色,無從下手。他一咬牙,先回刀擋住魚腸的突襲,可也因此錯過了與機樞木逃觸的機會。
旋轉的地板,穩穩地載着機樞木台,逐漸遠去。
魚腸沒有作聲,雙眼卻閃動着興奮神色。這一番爭鬥的結果,終於要水落石出。他忽然發現,不殺掉這個傢伙,任由他朝着絕望的深淵滑落,會比殺掉他更解恨。
可經過這一番纏鬥,魚9li腸也知道,這傢伙絕不會那麼容易放棄。
果然,張小敬一見固守的策略失敗,也感受到了時辰的壓力,索性撲了過來。這一次他什麼都不顧了,直衝木台。
第二十二間燈屋,在高高的天頂亮起。
張小敬的沖勢如同一頭野豬,對周圍不管不顧。魚腸趁機出手,寒光一閃,割開了他的右邊肋下,飛起一片鮮血。可這個傷勢,絲毫沒有減緩張小敬的速度。
魚腸再一次出手,這次割傷的是他的左肩。張小敬虎吼一聲,渾身鮮血淋漓地繼續衝著,對身上的傷口置若罔聞。
魚腸的表情變得僵滯起來,對方升起一股令他無比畏懼的氣勢,這還是生平第一次。魚承預感,即使現在割開他的咽喉,對手也會先把自己撕成數塊,然後再死去。
來自童年陰影的恐慌,油然在他的心頭升起。那還是在他七歲那年,孤身流落在草原上,被一頭受傷的孤狼綴上。一人一狼對峙了半個夜晚,幸虧後來有牧民趕到,打跑了那頭狼。不過它那綠油油的眼神,給魚腸留下了難以忘卻的噩夢印記。
這噩夢,今天又化身成了張小敬,出現在魚腸面前。魚腸第一次失態,他有強烈的衝動,想要後退躲避。
他低吼一聲,拚命想要擺脫這些混亂思緒,可張小敬已經接近了。
魚腸已經不想與張小敬正面對決,他抑制住想要逃走的衝動,飛起一刀,砍斷旁邊的一根黃竹架。沉重的木輪缺少了一個支撐,登時往下沉了幾分,連累正在衝鋒的張小敬身子一歪。魚腸連彌砍斷了另外一瘩架,木輪又歪倒了幾分。
張小敬看到眼前的平路,忽然變成了一個傾斜的上坡。他只得掣起鋼刀,加快速度向前奔去。魚腸發狂般舉起刀來,砍斷了第三根支撐。
嘩啦一下,天樞層的木輪坍塌下去一半,木屑飛濺。張小敬的體力已瀕臨谷底,加上受傷過重,一時控制不了平衡,一路滑跌到木輪邊緣。他想要抓住周圍的東西,可胳膊已是酸疼無力,整個身子一下子滑出半空,只靠一隻手死死摳住邊緣的凹槽。那柄障刀在半空旋了幾個圈子,掉到了燈樓底部的深淵中去。
與此同時,第二十三間燈屋,點亮。
魚腸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大笑,他很少如此失態,可今天是個例外。這一場決鬥,終究還是他贏了。張小敬這頭野獸,最終還是被他打敗了。
他走到木輪邊緣,用皮靴踩住張小敬的五個指頭,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張小敬的身體無助地在半空晃動,面色猙獰,始終不肯鬆開指頭。
到頭來,你誰也保不住。
魚腸俯視着這個手下敗將,他現在可以輕易殺死張小敬,可卻突然改變了主意。
剛才張小敬的瘋狂,讓他感受到了恐懼。單純殺死這個渾蛋,已不足以洗刷這種屈辱。只有讓這個仇敵在絕望和痛苦的情緒中煎熬良久,然後死去,才會讓心中的憤怒平息。
他不再繼續蹍壓張小敬的手指,而是指了指那個機樞木台,走過去。張小敬吼道:你來殺我好了!不要去扳動機關!
魚腸側耳傾聽,腳步放慢,這哀鳴比教坊的曲子還好聽,他要好好享受這一過程。張小敬單手摳住凹槽,雙目充血,聲音嘶啞如破鑼:不要扳動,你會後悔的!
在這聲聲的吼叫中,魚腸慢慢地踏到木台之上。伸出手握住兩條長柄,仰起頭來,向天頂望去。
最後一間明理燈屋,點亮。
太上玄元燈樓上的二十四間燈屋,至此終於全數點燃。二十四團璀璨的巨大燈火,在夜幕映襯下宛若星宿下凡。
它們以沛然莫御的恢宏氣勢次第旋轉着,在半空構成了一個明亮而渾圓的輪迴軌跡,居高臨下睥睨着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屋中燈俑個個寶相莊嚴,彷彿眾妙之門皆從此開。
在這座燈樓的頂端,有十幾根極長的麻繩向不同方向斜扯,懸吊半空,繩上掛滿了各色薄紗和彩旗。燈沒亮時,這些裝飾毫不起眼。此時燈屋齊亮,這些薄紗撲簌簌地一起抖動,把燈光濾成緋紅葡萄紫翠芽綠石赭黃等多彩光色,把燈樓內外都籠罩在一片迷離奇妙的彩影之中,有如仙家幻境。
無論是升斗小民還是天潢貴胄,有幾人曾目睹神仙臨凡?而今天,每一個人的夢想都變成了眼前的實景,這是值得談論許多年的經歷。驚濤駭浪般的歡呼聲,從四面八方拍擊而來。興慶宮內外早已準備好的樂班,開始齊奏《上仙游》。長安城的上元節的歡慶,達到了最高潮。
魚腸看了張小敬一眼,有意側過身子去,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動作。手腕一用力,將那赤紅色的長柄推至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