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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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許去!”
史秉南喝住了正要匆匆離開的余笑蜀。
“那幾個王八蛋已經掌握了高竹村,現在要你去樂鄉飯店,什麼意思!你現在離開七十六號,就是自投羅網!這個節骨眼上!就為了一個女人!”
“對不起了大哥,這次我必須去,刀山火海我也要跳下去!”
余笑蜀拉開門就沖了出去。
“你,跟去看看!”
史秉南勸阻不及,命令一旁的許仕明。
“師兄,儂告訴吾哪能做。”
“除了不要動日本人,什麼都可以做!”
史秉南的怒氣火山一樣爆發了。
樂鄉飯店到了。
下了黃包車,盧一珊看了看手錶,午時三刻,九江路上人來人往,這時候,這座上海灘最好的法式餐廳里正高朋滿座,她整理了一下裙擺,向內走去。
盧一珊走進飯店不久,好像約好一樣,聖保羅教堂方向緊跟着走來了一個瘦削的青年,他恰巧也站在盧一珊適才停留的位置,靜靜停留了一刻,好像做了什麼決定,也跟着走進了飯店。
民國二十八年初秋,上海灘的普通一天。在樂鄉飯店裏,除了為盧一珊引路的法國侍者神情奇怪,一切都一如往常。
二樓萊茵廳是一間貴賓包房,沙發茶几,一律法式佈置,差十分鐘一點鐘,盧一珊的手搭在了它鋥亮的黃銅門把手上,房門輕輕顫動,門內門外都在等待着這個時刻的到來。
盧一珊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果然是你?”
內野豐饒有興趣地打量着盧一珊。
“上東銀行一別,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盧一珊雙手放在身前,提着她的紅色小羊皮坤包,微微一笑,道,“高先生已經在這裏了,我有不來的餘地嗎?”
“精彩,雖然高先生打了包票,重要的人物今天都會出現,我還是半信半疑。盧小姐這次一定要來,不會是為了掩護其它人,做障眼法吧?”
“內野少佐,你太看得起我了,不妨直說,我是中共地下黨員,如今在上海和我黨有關係的工作人員,只有你身邊的這位高竹村先生,曾經是我的同志。”
盧一珊轉向高竹村,“我說的,沒錯吧?”
“盧小姐,不好意思,現在我為興亞建國運動服務,也就是大日本帝國的情報人員,現在我和你,用同志相稱恐怕不那麼合適了。”
內野豐站了起來。
“總之,我表達一個歡迎的意思,一個共產黨員,居然可以掌握幾方勢力的資金往來,把觸角伸到上海市政府、梅機關和七十六號。真是讓我十分欽佩的成就,但是可惜,凡是大日本帝國的敵人,終將面臨被嚴懲的命運!”
“內野先生,如果我不來到這裏自投羅網,你們怎麼會有證據拘捕我呢?”
“你看到了高先生,應該已經明白,我這裏最不缺的東西,就是證據。盧小姐,請坐吧。一會還會有兩位朋友來,我們一起等等他們吧。”
高竹村伸手邀請。
盧一珊走上一步坐了下來。
“不會再有什麼人來了,我們其他的同志,已經撤離了上海,這一條情報線上,已經沒有其他人了。”
“不,你這一條線上,至少還有兩個人,一個是接替吳俊陽,和你配合的新上線,上東銀行的地下金庫,還沒有轉移。還有一個,就是你想要儘力掩護的,現在潛伏在七十六號內的重要間諜。”
“我很欽佩你的勇氣,但是你應該知道,高先生一直是我們忠誠的朋友和合作夥伴,雖然在他的工作遭遇了一些挫折,但是卻並沒有白費。中共上海地下金庫的資金周轉,除了上東銀行裏面那些你們已經處理過的文件,在高先生的腦子裏,也有一本賬,幸虧有了他,只要簡單查證,吳先生和你的身份就可以確定無疑了。至於你這種近乎自我犧牲式的掩護,恐怕最終還是於事無補。”
“只要一個人有身份,就有他的社會關係。目標已經被鎖定,至於會不會出現在今天這個場合,實際上也沒有那麼重要。不管怎樣,貴黨的情報工作,到今天,已經完全失敗了。因為我們已經掌握了切實的證據,可以挖出你深藏在我們的內部那位重要的同事,礦工。”
“我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一個合格潛伏的超級特工,共產黨員余笑蜀。”
盧一珊的瞳孔猛地收縮。
“我和梁先生、余先生都是朋友,可是這並不能說明他們就有和我同樣的信仰。事實上恰恰相反,他的所作所為,是夠不上一個共產黨員的資格的!”
內野豐輕輕擊掌。
“盧小姐,你的沉着冷靜真是令人欽佩。貴組織內部,每個人都有着令人欽佩的忠誠和勇於犧牲的無畏精神,但是很可惜,你的這個謊言,很快會被戳穿。”
盧一珊眉頭微蹙,走廊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三個人的目光都盯着萊茵廳厚實光滑的檀木大門,他們都在等待這個神秘人。
門再一次打開,石川健一走了進來。
“內野少佐,高君,你們已經先到了?抱歉路上有事耽擱了一些時間。”
石川健一彬彬有禮地用日語先打了招呼,又側身面對盧一珊,“盧小姐,想不到在這個場合我們又相見了。請不要驚訝,允許我對你做進一步的自我介紹。我是日本外務省情報機構谷恆公館的工作人員,我的日本名字是,石川健一。”
盧一珊站了起來,“石川健一?你是日本人?”
“沒錯,他是日本人,這位高先生,在身份暴露之前,一直接受石川先生的指導,諜戰上海灘,你們沒有放棄打入日本組織內部的努力,同樣的,日本方面的情報機構,也在做着相同的努力,同樣有着優秀的成績。”
盧一珊微笑道,“我不明白,就算石川先生也到了現場,對我們之間的談話也沒有任何新的幫助,你們想要的一切,都在面前了。”
石川健一清了清嗓子,道,“盧小姐,我受命配合特高課進行聯合調查,相關的證據,已經都提交給了內野少佐,因此那些無謂的狡辯都可以停止了。我知道你很喜歡梁先生,但是,你更喜歡的是余笑蜀先生。我能理解你,也許,這就是你願意為了余先生犧牲自己的最重要而隱秘的原因吧。”
石川健一從上衣的口袋裏抽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
這是一張存檔舊照,拍攝距離稍微有些遙遠,但依舊清晰,福州路郵局門口,盧一珊和余笑蜀,正依偎在一起,舉止親密。
盧一珊的眼睛落在照片上,看了好一會兒。
“是,我和余先生很早就認識了,我,也很喜歡余先生,但是你們知道,他是有家室的人,所以我們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種關係。”
“革命同志之間,組成臨時的家庭,用愛情來維繫一致的信仰和革命目標,從而無所畏懼。”內野豐拾起照片,仔細端詳,道,“這難道不是共產黨組織經常使用的手段嗎?”
內野豐笑笑,道,“我來替你們把故事講完,中共江蘇省組織成立后,吳俊陽先生在上海領導着一個秘密工作小組。這個小組的成員直接聽命於中共中央的特務組織社會部,其頭目代號‘嚴先生’。在這個小組裏,吳先生是組織者,代號‘銀匠’,盧小姐是聯絡人員,而余笑蜀先生則是計劃的核心執行者,其目的,是打入我方內部高層潛伏,伺機而動,代號‘礦工’。”
“在這個小組中,你們通過情感攻勢,逐漸掌控了在上海金融界有着廣泛影響力的梁氏家族,利用梁成傑的社會影響力作為後盾,為你們工作的開展提供助力。你和余笑蜀本來是一對愛侶,但由於任務的需要,你們被迫分開,分別接近並獲得梁利群先生和梁欣怡小姐的情感。你們組織嚴密,計劃周詳,幾乎可以說是沒有任何破綻,誰能想到,一個由我從南京帶回來的國民黨戰俘,竟然會是共產黨的特工?就連我,雖然一直對余笑蜀的身份有所懷疑,但是卻壓根沒有往這個方向想過。”
“但是很不幸,你們百密一疏,梁成傑這樣的人物,一定是各方勢力爭取和的對象,大日本帝國也不例外,石川君早在數年前,就已經奉命接近梁欣怡小姐,獲得了梁小姐的信任,而梁利群先生,更是我們千里迢迢趕赴南京,專門從戰火中營救出來的。”
他看向石川健一。
“但是很可惜,因為外務省和陸軍一向不和,也可能出自石川君對梁欣怡小姐弄假成真的情感,在南京的戰火中,他還是搶先從我的手裏劫走了梁利群,加上余笑蜀確實是個人才,給你們的趁虛而入造就了機會。”
“我承認,作為一個潛伏人員,余笑蜀做所的一切,已經大大超過了‘優秀’這個形容詞,在我們精心設計的一次又一次的考驗中,都能夠毫無破綻的過關。而我們的內線高先生,又很不幸由於七十六號的某個蠢貨的立功衝動而被迫暴露了。這給了你們喘息的機會。”
“不過,外務省和陸軍雖然有齟齬,但是在重大事件上,還是立場一致的,今天谷恆公館的配合,讓案件有了突破性的進展。高先生指證了你和吳先生,而另一位尚未到場的杜克峰先生,將會替我們指證……”
他輕輕把頭擺向了石川健一的方向。
“石川君。”
“內野少佐,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到這裏來,是代表外務省配合你們工作的,你說話要負責任。”
“沒錯,我這個人,從來不逃避責任。”
內野豐眯起了眼睛,嚴肅而嚴厲地回應道。
“石川君,杜克峰這個人你很熟悉吧,上海灘有名的情報販子,他前些日子主動找到我們,給我們提供了一些關於你的情報。”
“在梅機關、谷恆公館和七十六號聯合調查唐開誠遇刺案的時候,因為案件有可能涉及你的情報工作對象梁欣怡,哦,可以說是涉及到你的愛慕對象梁欣怡,你曾經通過杜克峰向盧小姐傳遞情報,提醒梁家早做防範,這個情況,你承認嗎?”
石川健一呼了一口氣,道,“不錯,但是這和我的私人情感無關,只是工作需要。”
“工作的需要?難道通過共產黨小組為梁欣怡打掩護,將她參與唐開誠案件的內幕掩蓋,也是你的情報內容?”
“谷恆公館的情報活動,用不着向憲兵司令部彙報。”
內野豐吃了一個軟釘子,反倒笑了起來。
“石川君,這些證據,已經通過谷恆先生上遞外務省,你知道他今天為什麼派你來這裏和我們會面?他的意思,就是把你交由憲兵司令部處理了啊!”
石川健一神情木然。
“如果能夠打掉共產黨的潛伏團伙,你或許還有一線生機。”谷恆太郎的話又在耳邊響起。
“杜克峰是個靠出賣消息為生的情報販子,說話本來就是真真假假,你居然會相信他!”
“好了,今天大家的表演就到此為止吧。”
內野豐拿起小茶壺,給自己續上茶,“七十六號的特工就在外面,現在誰也不能離開這個房間。讓我們一起等待余先生吧。”
四個人,內野豐、高竹村、石川健一、盧一珊,四個人佔據了茶几的四面,互相凝視着。
看着牆上的時鐘在滴滴答答走動,指針指向下午一點半鐘,內野豐心中湧起一股舒爽的情緒,困擾特高課一年多的間諜案終於要落下大幕了。現在只剩下一個懸念,得到通知的余笑蜀會不會準時出現,如果他不到場自供,史秉南那個人難搞得很,可能還會有些小麻煩。
已經接近約定的見面時間了,他都有可能隨時出現。
在盯着時鐘的,還有盧一珊。
盧一珊開口,打破了謎一樣的寂靜。
“高先生,我一直有一個疑問,不知道你願不願意在這裏做一個解答。”
“你想說什麼?”
高竹村立刻警覺起來。
“這個疑問和今天的會面有莫大的關係,所以,我很想請諸位也聽聽。”
“哦?”
內野豐被盧一珊激起了興緻。
“我們不妨聽一聽盧小姐到了現在,還有什麼難解的謎題。”
內野豐發了話,高竹村勉強一笑,只得點了點頭。
“據我所知,在四明商業銀行意外暴露之後,你一直都在外務省的保護之下,先是申請赴日進修,回來后又不肯離開虹口日據區半步,之前谷恆太郎想要你公開社會身份,重新開始做情報工作,你都以各種借口百般推脫,為什麼這一次,為了舉證我,你卻主動離開了庇護你的谷恆公館,甚至冒險來到公共租界。要知道,你們谷恆公館和內野先生的所屬的憲兵特高課並不是一個系統,你完全有理由拒絕梅機關聯合辦案的要求。”
“石川先生,你說,我的疑問,是不是值得講一講?”
內野豐的目光也移到了石川健一的身上。
盧一珊道,“內野先生,你應該很清楚,谷恆太郎還沒有同意配合你的這一次行動,高先生是主動跑到你這兒來的。”
內野豐笑了,道,“這個很好解釋,我可以替高先生解釋,因為梅機關和谷恆公館的聯合辦案手續,還要經過上海派遣軍和駐上海總領館的協調,而事情緊急,如果我們不能及時行動,盧小姐可能消失,余笑蜀則會坐穩特工總部副主任的位置。到那個時候,案件的偵破難度和影響都會成倍增長。因此,經過七十六號李滬生處長的親自工作,高先生明白了現在局勢的嚴峻性,以大局為重,儘快做出了反應。”
“原來是這樣,”盧一珊點點頭,“所以,讓高先生出來指證我而付出的八百美金,並不是特高課的支出了?”
高竹村的臉色刷地一下變了。
內野豐覺察到了什麼,皺起了眉頭。
“特高課沒有這筆經費。”
“谷恆公館也沒有這筆經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高竹村的身上。
“盧小姐,說話要講證據的,我是谷恆公館的僱員,現在做的,是自己份內的工作,怎麼會有人給我美金?”
“這件事情,石川先生會有發言權。”
盧一珊轉向石川健一,“我想請問,當日四明商業銀行事件,高竹村潛伏已久,事事小心,甚至沒有向外務省提供任何有價值的情報,怎麼會在那一天突然暴露?”
“那一天,是七十六號的李滬生突襲你們的聯絡點,錯抓了高先生,因此才會暴露。”
“我沒記錯的話,那一次,高先生被李滬生毆打重傷,休息了一個多月才逐漸康復。這一次,知道又要置身於危險之中,而且,合作夥伴還是李滬生,怎麼會不顧谷恆公館的禁令,強行越過外務省,主動跑到特高課來配合行動?真是格外積極呢!”
“你到底想說什麼!”
看到石川健一和內野豐眼底的疑雲越來越重,高竹村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厲聲指責。
“你有什麼話要講,盡可以說完。”內野豐示意盧一珊繼續說下去。
“內野先生、石川先生,我想你們都不是很了解你身邊這一位**情報專家高先生,當日四明商業銀行的聯絡站被突襲的時候,除了高先生並沒有第二個共產黨在,除了地下金庫作假的賬冊資料,你們可以說是一無所獲。這一次行動,不僅谷恆公館培養多年的潛伏特務暴露,七十六號也是白忙一場,難道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我來告訴你們這一切的原因。”
盧一珊盯着高竹村,道,“上海地下金庫的資金小組一共四個人,這四個人中,老卜是組長,統籌規劃,我是外圍,負責情報信息的傳遞,而高先生和我們另一位同志,是財務技術人員。到了後期,主要由高先生負責我們財務資金的進出。在這一次突襲中,我們損失慘重,事後經過仔細核查計算,我們發現,原來高先生利用自己的職務之便,一直在侵吞上海地下黨的活動經費,並虛擬合作對象套取活動資金,造成了巨大的虧空。四明商業銀行事件爆發的時間,正好是我們組織準備動用地下金庫的儲備資金,用作交通周轉的時刻,換句話說,就是高先生的貪污行為,即將暴露的時刻!”
“正因為如此,高先生才不顧谷恆公館命令他繼續潛伏的嚴令,偷偷聯繫了上海灘著名的情報販子杜克峰,又通過杜克峰接結識了鼎鼎大名、急於建功的七十六號二處處長李滬生。”
內野豐眯起了眼睛,“李滬生給特高課的報告說,這件事涉及外務省內部的潛伏人員,怕走漏了風聲,因此沒有事先通知特高課,而是選擇了自行行動。”
盧一珊笑笑,“內野少佐,外務省本來和憲兵就是兩套情報系統,我相信事先知會特高課,並不存在走漏風聲的問題!”
天氣並不熱,高竹村的額頭滲出了汗珠。
“你的胡說八道可以到此為止了!”
他忽地站了起來,表情惡狠狠地。
“坐下!”
內野豐掏出槍來指着高竹村。
“內野少佐,情況不是像她說的那樣,我是真正抱着效忠大日本帝國的心思,才冒險出來作證的!”
內野豐臉上露出了他招牌式的冷笑,“你不用這麼緊張,如果她說的都毫無依據,只要調查清楚,你不會有任何損失。”
“我們地下金庫的賬簿被帶走,戶頭上的資金被查沒,對於高先生來說,他是我方一個失手被捕的共產黨員,所有的貪污痕迹都被抹去了。於此同時,谷恆公館只能大呼倒霉,一個潛伏多年的特務,就這樣被暴露,但是你們還抱着一絲僥倖,認為他的身份很可能沒有暴露,還假模假樣地把高先生關了一陣,恢復人身自由后,還試圖讓他再次與我們的組織接頭,重新打進來。這也是你們遲遲不肯與特高課分享情報的原因。然而高先生本人對這個方案卻是能拖就拖,慎之又慎,為了逃避,居然跑到了日本。直到這一次,出於某種原因,按奈不住,主動跳了出來。”
“是這樣嗎?”內野豐看向石川健一。
“大概,是這樣的情況。”
石川健一艱難地點了點頭。
盧一珊微笑,“谷恆公館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培養多年的特工人員如此膽小,居然再也不肯和共產黨組織聯繫,不僅申請前往日本培訓,還一味賴在虹口軍事區,一步也不敢踏出去。你們以為他是害怕我們制裁他嗎?”
“我可以告訴你們,特科的紅隊早已成為歷史,靠恐怖、暗殺和恐嚇,是無法取得鬥爭的勝利的,因此,高先生怕的,並不是我們的制裁,而是另外一個被他欺騙了人,李滬生。”
“我想內野先生只知道,高先生是被抬回谷恆公館的,但是可能不知道,高先生怎麼會傷得這麼重!他在被捕的時候,除了肩上的一槍,只有一些輕微的擦傷,他是在被巡捕房移交憲兵司令部之後,被李滬生衝進囚室毆打致重傷的!”
“因為當日,就是高先生通過杜克峰,給李滬生打了包票,說自己可以帶着李滬生端掉共產黨的上海地下金庫,並且捉到要犯!結果卻利用李滬生的突襲,向共產黨隱瞞了自己的貪污事實,又藉機撤離了谷恆公館給自己的危險任務。他在開始就隱瞞了自己的外務省特務身份,他知道,這個身份就是一道免死金牌,在抓捕的過程中,李滬生不會把他怎麼樣,一旦被捕,石川先生也會積極運作,讓他順利釋放並且受到保護。”
“但是被高先生當槍使的李公子當然咽不下這口氣,高先生讓他出了大丑,他有苦說不出,只能在把高先生送回谷恆公館前,把他暴打了一通。聽說當時石川先生還代表谷恆公館向內野先生提出了抗議,抗議針對外務省工作人員的暴力行徑。”
“你再胡說!”高竹村忽地拔出了手槍,對着盧一珊。
“把槍交出來!”
內野豐的聲音里泛着冰渣子。
“內野少佐,事情不是這樣的,完全不是這樣的!”
“她的話,你覺得全部是臆想嗎?”
“是,不,也不是,她說了那麼多,你讓我從何說起,你等等。”
“夠了!”
內野豐一聲大喝,“我最後說一次,把你的槍交出來!推過來,回去坐好!”
內野豐把高竹村繳了械,現在雙手持槍,後退了幾步,拉開了與三個人之間的距離。
“盧小姐,你現在可以告訴我,為什麼高竹村會在這個時候冒險站出來指證你們了。”
“很簡單,對於我們的組織來說,他知道我們遲早會發現他侵吞活動資金的事實,繼續潛伏,不可能了。而他為了洗白自己,欺騙了李滬生,當時應該沒有人會料想到,短短一年的時間,七十六號竟然會發展到如此規模,因此七十六號和憲兵司令部,他也無法投靠了。他的消極怠工讓外務省視之如雞肋,他不僅經濟窘迫,而且時刻擔心失去庇護。這一次,能讓他跳出來的,除了這八百美金,還有某些勢力的承諾。”
“內野先生,你可以想一想,現在上海灘還有什麼力量,可以支持他?”
盧一珊慢慢地說著,一旁的高竹村嘴唇哆嗦着,已經滿頭大汗,整個人都陷入了沙發裏面。
“重慶?”
內野豐眯起了眼睛。
“內野少佐,假的,都是假的,都是她胡亂編排的,你,你不要相信她!好不好,我求你不要相信她!”
“高先生,你可以告訴這兩位友邦人士,你到底拿了誰的錢?”
內野豐已經把槍舉了起來。
“我是拿了錢,通過杜克峰拿的錢,但是只有三百美金,真的只有三百美金,他們保證事成之後,會安排我離開上海去美國,我可以全部交出來,都給你們,我真的沒有背叛大日本帝國!”
“你為什麼不告訴內野少佐,給你錢的那個人,叫做周竟成!”
“混蛋,果然是軍統!”
內野豐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手指搭在扳機上。
三人都緊張起來,怕他情緒激動,馬上開槍。
“內野君,請你冷靜,起碼高竹村的情報渠道是有效的,一會,還可能有其它**分子來到,你不要衝動,有什麼事,等捉住來接頭的**分子再說!”
內野豐咬牙切齒,面目猙獰,手上的槍口始終沒有離開過高竹村的胸口。
“內野先生,我已經說過,不會有人再來了。你應該相信我,此刻你應該關心的,是周竟成讓高竹村出來檢舉我們的目的。”
“巧舌如簧!軍統有什麼必要這麼做,你們國共不是在聯合抗日嗎?這一定是你這次的障眼法,想要替余笑蜀打掩護對不對?”
內野豐舉起另外一隻搶,對準了盧一珊。
“怎麼說到現在,內野先生還是不肯相信我的誠意。這件事是不是我的障眼法,一問便知。”
“你說!”內野豐對着高竹村咆哮。
“杜、杜克峰說,軍統和李處長兩處他都關照過了,真的只是讓我配合特高課對**進行調查,說這一次,會挖出在七十六號內部潛藏的大人物,只要我出來指證就好,其他的,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冷汗順着高竹村的額頭流下來。
“那麼,他們怎麼確認你履行了承諾呢?”
“在對面,樓對面的大綸綢緞公司,他們會在那裏給今天的會面拍照。”
高竹村有氣無力地說。
“八嘎!”
現在看來,一切都是騙局,七十六號成立以來,他一直被那個激情上腦的丁默邨和貌似忠厚的李滬生耍得團團轉,到了今天,竟然還要為一個小小多面間諜利用,傻乎乎地在這裏介入七十六號的內鬥之中。
內野豐憤怒已極,大踏步走到窗前,猛地拉開窗帘,此刻正是午後,太陽明晃晃地,在對面建築的玻璃上反射出無數光芒。
強光讓他的瞳孔急速收縮,在那一片片亮白背後,有一支黑洞洞的槍口。
砰地一聲悶響。
子彈沉默地劃破九江路的喧鬧空氣,筆直地射進內野豐的胸中,他整個人被擊得飛了起來,手中的槍也甩了出去,在空中翻飛着。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了,幾個人還來不及反應,內野豐已經倒下。
高竹村彈簧一樣從沙發上躍起,沖向那隻被甩飛的手槍,和盧一珊扭打在一起。
石川健一剛想上前,砰地又是一聲槍響。
他驚訝地看到,盧一珊慢慢鬆開了手,蜷縮在地上,高竹村手裏拿着那一隻拾來的槍,正搖搖晃晃地轉過身來。
石川健一舉起了手。
“我,她都是在胡說八道!我沒有,沒,你幫幫我,幫我解釋,我……”
砰,第三聲槍聲響起,石川健一捂住頭蹲了下去。
這一槍來自氣息奄奄的內野豐,他堆坐在沙發一角,瞪大了眼睛,猛烈地喘着氣,再也抬不起手裏的槍。
在另一側,盧一珊在拚命地夠着自己的挎包,哆哆嗦嗦從裏面摸出一隻微型小手槍,她勉強把槍口對着內野豐的方向,卻怎麼也舉不起來。
“石川,抓活的!”
內野豐模糊又微弱的聲音傳了過來。
“欣怡,欣怡是軍統特工。”
盧一珊臉色蒼白,咳了一口血出來。
兩個人的四隻眼睛,都在看着石川健一。
石川健一走到盧一珊的身邊,從她的手裏摳下那隻微型勃朗寧手槍。
第四聲槍聲響起。
石川健一怎麼也想不到,結束這一場荒誕聚會的,竟然會是自己。
盧一珊眼角帶着微笑着,緩緩放鬆了身子。
內野豐的左胸又出現了一個彈孔,帶着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石川健一掏出那塊永遠放在胸前口袋裏的手帕,仔細地把槍擦乾淨,慢慢放入盧一珊的手中,再把那溫熱的手指慢慢合上。
“你怎麼樣?”
石川健一托住盧一珊,感覺她的整個人都在向下滑去。
“一、一會這裏的現場,你怎麼解釋?”
“你不是已經解釋得很完美了嗎?”
石川健一的嘴角露出了一絲苦笑。
“你堅持一下,我給你叫醫生。”
“告訴余笑蜀,請,請他照顧好欣怡。”
石川健一表情複雜,緩緩點了點頭。
“這種事情,沒有,沒有辦法的。”
盧一珊勉強笑了笑,大量的鮮血從她的口中涌了出來。
恍惚中,托着自己的,不是這個清瘦的日本人,而是朝思暮想的余笑蜀。
好像這雙異國的手掌里,有着小太陽一樣滾燙的溫度。
她依稀記得,小時候每次見面,他都會把自己舉起來,他是多麼地整潔和漂亮,以至於去開了一次家長會,就會在培信女中流傳好久,他,就是這樣明亮熱烈地走進了她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