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離殤 第十四章 人皇
在場者雖然非仙即魔,然而這般奇瑰的景象也是首次見得,一時間眾人忘記了廝殺,連佈陣的群龍都齊齊將目光聚向場中。
“嗚哇那個……那是”敖摩手指天空怪叫一聲。隨着天穹中巨大人形的漸漸清晰,眾人都看到了,浮現在半空中那巨大人影的面龐,赫然便是方才消融於光團中的子契。
敖潤定定的看着蒼穹中若隱若現的那輪面容,熟悉,而又陌生。是的,那是子契,卻不是這段日子以來獨自躲在龍宮最黑暗的偏殿那個毫無生氣的落魄男子。而是幾千年前站在那個人類英雄姒文命身側,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火炎神靈。
黑髮飄散,巨大的子契低下眼瞼,溫柔的注視着他手中的宇宙。那眼神柔和得好像夏日暖陽下微漾的潭水,他雙臂輕舒,剎那間千億的星子都在他手心綻放。耀眼的光影中伸出無數光的枝蔓。枝蔓無限的延伸出去,伸向天空的枝條長出茂密的枝葉,伸向大地的枝蔓交纏成密佈的根系紮根於空氣之中,不計其數的枝芽探頭冒出,不計其數的花苞盛開怒放。
頃刻之間,一棵鬱鬱蔥蔥的參天巨木已現出全貌。累累花朵佈滿了整個樹冠。
敖順訝異的張開了嘴,他指着那空中的大樹,忍不住脫口而出:“建木”
“不”敖廣斷然駁斥:“早在上古時節,建木已被太祖親手斬斷”
“我知道啊,所以才覺得奇怪。”敖順擦了擦額頭沁出的汗,小心道:“可那模樣,分明就是建木啊……”
然而卻有一個聲音自虛空中傳來,應和着他的疑問:“無錯,那確實不是建木。只是收藏於盤古斧中,建木的精魄而已。”
敖廣面色一凜,一手已經放在了腰間的劍柄上,頃刻卻又鬆開劍柄,不動聲色的將手收回袖中。倒是敖潤聽得此言,嘆息一聲,道:“文命兄,果然是你,如此說來,一切,都是早在你計劃之中的吧。”
那聲音從虛空中回應過來,清清朗朗,多少卻也帶着幾分歉意:“敖兄,實不相瞞,我確是千年前便自子契處窺知了未來。那時節我得知,欲滅禺疆,必先以己為餌。是以我自服下建木精魄,再與他融合,蟄伏千年……”
“建木以元神為養。千年之間,禺疆雖自身不覺,然則建木精魄已經慢慢在你元神中紮根生長,且一併滲透了禺疆吞食於內的萬千魂靈。這過程經由千年之久,最後一朝由子契之手引發,禺疆號稱不滅,可當組成他元神的萬千魂靈都滲透了建木的引渡之力,縱他有不滅的肉身,卻也抵擋不住來自元神深處的融毀。”敖廣接過他話頭,沉聲道:“只是禺疆一滅,身為建木寄宿元神的你,卻也逃不過這煙消雲散的下場。”
虛空中,姒文命的聲音從容不迫:“龍皇明鑒,正是如此。”
“很好……很好。”敖廣深吸一口氣,一字一句緩緩道:“姒文命,你是人中之皇,以你自身道行修為,又建立了一場天大的功績。本可封神於天地間,享有無上榮耀與長久的壽數。可你卻不惜犧牲自己肉身元魂,放棄成神之道,只為與這魔星同歸於盡。人皇,你的心中,當真了無遺憾?”
姒文命似乎沉默了,然而,頃刻之間,卻有爽朗的笑聲自四面八方傳來:
龍皇,你為龍中之皇,我為人中之帝。
千年前,禺疆攜大水而來,侵犯陸地。妖魔橫行,民不聊生。
千年後,他捲土重來,威勢更勝,竟想一口吞併海域龍族。
龍皇,當日我御下子民,至親友朋,俱是朝夕不保,風雨飄搖。
今**的子民,你的至親友朋,也一樣受禺疆侵犯,處於危地。
那一刻,你應已了悟,千年之前,我的心情。
既為帝尊,在身其職,便為其責。
龍皇,確實,以我之能,又有子契在我身側。避凶趨吉毫無所難。
我盡可坐視不管,敷衍其事。只等上天封我一個神位,便羽化登仙,自此享有無盡的生命。
然而此後的千萬年間,坐於雲端之上,想起那些被拋棄的子民,被背叛的親友,那些被踏在泥土裏的職責。
縱是瓊漿玉露,又如何能下咽?縱是金玉龍床,又如何能夠成眠
此生為帝,終生為庇。
只要盡我所職護得我子民平安喜樂,生生世世周全。
便是化作飛灰,魂消魄散於天地間,又有何妨
龍皇,姒文命,無悔。
姒文命,無憾。
堅定的回答之聲回蕩在天地間,雖然只聞其聲,不得見其人,卻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
“人皇,不愧為人皇。”敖廣閉上雙眼,後退一步。再睜眼時,目中卻露出了純正的欽佩之色。他向天地之間行了個大禮,高聲道:“請受敖某一拜。”
此言一出,天空中盤旋的眾龍,以太子為首,紛紛化為人形落地拜倒在敖廣身後,齊齊喝到:“人皇相助之恩,難以言盡,請受龍族一拜。”
敖摩眼見着三叔四叔紛紛拜倒,就連受傷的二叔,也掙扎着起來行禮。他雖也欽佩於人皇的浩然慷慨。然而心中卻有一個念頭不斷攢動,這念頭越滾越大,如鯁在喉,不得不吐。
敖摩想了一想,突然直起脊背,仰天大聲問道:“那麼為了消滅禺疆,即使要你犧牲最好的朋友,你也不在乎?”
“小摩”太子喝了一聲,伸手去按他的頭:“不得無禮”
敖摩倔強的掙開頭,眼睛瞪得老大:“我沒無禮啊他犧牲自己是很了不起,可是狐狸呢?”他一手指着天空中懸浮着的巨大人影:“老爹剛剛不是說了,被那個禺疆融合的人最後都要消失掉那樣說來,狐狸不是也被禺疆融合了。狐狸也會一起消失掉的”
虛空中的聲音突然沉默了,許久,許久,不見回答。
太子正在去揪敖摩頭髮的手也突然停在空中,彷彿不知如何是好了。
敖摩依然在忿忿不平:“狐狸是他最要好的朋友吧因為他被融合,狐狸難過了幾千年,原本神氣活現的人弄成個死不死活不活的樣兒。那傢伙,他親手逼狐狸弄死自己也就算了,為啥到了最後,還要把狐狸的命也賠進去?”
“我……在乎……”
一聲嘆息,像是漣漪一樣慢慢擴散開去。隨着這聲嘆息,巨大的建木之魂上那些盛開的花朵,一瞬之間就完全凋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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